水磨子的结构:在引水渠的末端做一个长长的木槽,槽口对准木头轮子,利用水的落差,冲击带动木轮,木轮又带动石磨,即可将小麦、玉米磨成面粉或糁子。与旱磨子相比,要方便、快捷多了。木轮旋转的速度,与水量的大小成正比。不用时,用一根木棍将槽子抬高,水便从木轮上方漫过,水磨自然停转。
水磨坊里发出的声音十分和谐:哗啦啦,是水的声音;轰隆隆,是石磨的声音;咣铛铛,是手摇面柜的声音;扑籁籁,是粮食落入磨盘发出的声音,它细细地如婴儿发出的鼾声,轻轻地如当春飘落的细雨。这些声音宛如一台多重合唱,给宁静的乡村增添了无尽的情趣。
为水磨坊供水的那条长长的引水渠,像一位温柔秀丽的玉女,静静地平卧村南。渠水盈盈,晶莹澄澈,让人一见便为之心动;微风吹过,泛起层层涟漪,令人心旷神怡。观赏鱼翔浅底的景致,能使人品味出农家的恬静和温馨;坐在水渠旁的青石条上洗衣服,边洗边听渠水的低低吟唱,任凭无拘的思绪把自己幻化成天上的七仙,月中的嫦娥,南国的西施……
水浪拍打木轮,溅起雪白的浪花,煞是好看。我和小朋友们经常仰起脸庞、闭上眼睛,体味水珠溅痒的乐趣。玩到高兴处,我们就脱掉衣服跳下去,来个“大水浇灌”。上岸后,看着对方冷得蜷起身子、冻得紫了嘴唇,不由得扑哧笑了起来。然后,我们相约不准给家长告密。
那时阳化河常年有水,因之水磨坊也就常年忙碌不停。
看守水磨坊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中等个子,瘦瘦的,人很精神,红光满面,说起话来声态并作。他是一位热心的老人。他把乡亲们的粮食严格地排好队,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上磨。前面的人快要磨完时,他就跑到村里去叫后面的粮主人及时做好准备。遇到手脚不方便的老人,他就帮着往磨眼里倒粮食;遇到小孩子,他就帮着抬粮食收面粉;遇到妇女,他就帮着筛糁子(这是技巧活,一般妇女不会做);要是碰上谁家家事不和,他还边干活边给他们讲婆婆要爱媳妇、媳妇要敬婆婆的道理呢。
很快,水磨坊成了全村人聚会谈天的好去处。特别是夏日里,乡亲们经过一天辛勤劳碌,晚饭后,提上小木凳,摇着大蒲扇,先在水渠里洗个透心的清水澡,再坐到水磨坊外谈古论今。这样的开心休闲,成了一种风靡全村的时麾享受。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位长我三十多岁的新安大哥,在这种场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秀才满腹经纶,为一富豪之母撰联贺寿,上联为:“这位妇人不是人”;下联为:“生下儿子会做贼”。乡人大惊,以为是辱骂主人。这时,秀才又当众挥毫续联。上联续:“本是仙班一位神”;下联续:“偷来蟠桃供母亲”。乡人皆赞叹不已。
村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的儿子乳名叫白狗,后来当了解放军的空军飞行员,我们亲切地称老人为白狗爷。每到傍晚,白狗爷就把儿子买的收音机抱到水磨坊前,让乡亲们围在一起收听。记得那次听完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一位生产大队的干部临场讲话:“将来如果打起仗来,敌人给我们放十颗原子弹,我们只要给敌人放半颗就够了!”人们吃惊地问为什么?他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们的原子弹威力大!”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水磨坊东侧便是阳化河。它只引去了河水的一小部分,引水之后河里的水仍然很大。我们要过河去东阳化村上学,一日往返六次,每次都必须脱鞋涉水,很不方便。于是,男同学便集思广益,分头搬来石头,在河中规整地垒起一排列石礅。这样,来往便可以穿鞋通过了。由于女同学没有参加劳动,一些大一点的男同学便恶作剧地向她们发难,要她们先磕个头方可由此通过。同时,男同学还撩起自己的衣襟,作出一个“接头”的姿势。女同学当然不会轻易从命,双方舌战很久,直到听见学校的预备铃声,男同学才仓皇逃离滩头,飞步奔校。本来,我打心里是同情女生的,但是为了向伙伴们表示自己“不媚女色”的“凛然正气”,也违心地加入了恶作剧的行列。多年以后,每当我途经水磨坊旧址,或是见到儿时的女同学时,忆起这些荒唐的往事,心中总有几分歉疚几分愧悔!
不久,我上了中学。水磨坊又成了母亲星期六下午接我的地方。这时,母亲总是为我做好了香喷喷的米饭。菜是我最爱吃的干萝卜条——这是全家仅我一人能享受的特权。一回家,我便急不可待地狼吞虎咽起来。母亲则坐在旁边,看着我的憨态,脸上挂满了慈祥的微笑。
有一次,星期六下午放学后,我留在学校打完了一场篮球比赛,天黑了才往回走。精疲力尽的我,迟三慢五地走完了二十多里路程后,才发现邻村人早已熄灯安寝了。走到村南乱坟地猫口湾时,想起大人们演绎的神鬼故事,直觉得身后有鬼影尾随,亦步亦趋,紧迫不舍。霎时吓得我头发直了,脚步乱了,后背凉了!快到水磨坊时,远远就看见月光下伫立着的母亲的孤影。原来,她在这儿已等候了几个小时。看见母亲那心急如焚、焦灼不安的神态,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早把自己受惊吓的事忘得无踪无影。一见我,母亲泪如泉涌,边哭边数说着责骂我。这是我懂事后第一次受到母亲如此严厉的训斥。那次的晚饭,母亲是流着泪水看着我吃完的。而我,则是“痴儿不知慈母忧”,依旧三下五除二地将母亲备好的饭菜一扫而光。而且,还边吃边在暗中埋怨母亲是“杞人忧天”、“小题大作”。直到我脱衣睡觉,母亲仍然说她的心还在不安地跳动,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生怕自己望眼欲穿盼回的儿子不翼而飞。
深夜,从梦中惊醒的我发现母亲仍未入睡。油灯下的母亲,跪在灶神爷像前,不停地祷告。我仔细偷听“祷词”,大意是:娃不听话,神甭怪罪;求神保佑,让娃今后放学早点回来,平安无事。这时,我突然发现母亲老了!看着母亲那虔诚戚哀的表情,我才领会了平日里母亲絮絮叨叨千叮咛万嘱咐的心意,才知道了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的地位和作用,才理解了“母爱”这两个字含义的厚重和博大。顿时,愧疚的泪水浸湿了我捂脸的被角。
这会儿,我这才真正明白了一个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不让母亲操心,才算孩子懂事!
水磨坊的回忆,是开心而又痛心,多情而又多思的。我想,世间所有的水磨坊,留给人们的绝不仅仅是水打木轮的故事。
想起了沿街叫卖声
对家乡的记忆,最让人动心的,莫过于街上的叫卖声了。
那时,人们坐在家中,单凭辨别声音,就知道街上卖什么东西的人来了——“咚琅琅”是卖小百货的货郎的小鼓声;“梆梆梆”是卖油卖酱的梆子声;“铛铛铛”是做糖人艺人的小铜锣声;“锵锵锵”是敲锣打鼓耍把戏卖药的声音……
有的小贩,干脆直接放开嗓门叫喊。收鸡的人挑着鸡笼,手持一个带网的长竿,高喊着“鸡吆——鸡吆——”。谁家要是答声卖鸡,他会放下鸡笼,用网竿帮助主人捕捉。戗剪子磨菜刀的人扛着一个条凳,声音拖得很长,“戗剪子来——磨菜刀——”。听见这个声音,老太婆们的小脚便忙了起来,先到街上留住匠人,然后小跑回家,拿来钝菜刀老剪子。做工时,她站在一旁,监督质量,不时提出返工的要求。反复讨价还价后,再从衣襟深处掏出用布裹了几层的家底钱,自己先数一遍,再请旁观者中间自己信得过的能人重数一遍。确认无误后,才肯交给匠人。相比之下,箍盆瓮的人叫得比较直接,只是给喊声后面加了一个“哩哩”的尾音。他们做活的声音,时紧时慢,时轻时重,时长时短,时断时续,很有节奏感,极其悦耳动听。周围的人禁不住会移步拢来,一边看他做活,一边欣赏音乐,眼福耳福同享。
卖艺班子一来,村里人几乎倾家出动。最常见的,是耍猴、耍蛇和耍杂技的艺人。这些艺班子一般由三人左右组成,一到村里,便选择街道的宽敞处,敲起锣鼓招引观众。到场的人多起来了,一人牵猴绕场跑圈子,目的在于防止观众过分集中,留出一个较大的活动半径便于表演。正式节目有猴子翻跟斗、蛇缠人、飞弧、吐火等。观看的人一个个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卖艺的领班人在节目中间,不时出场游说,宣传他们带来的药物如何灵验和神效,并当众赌咒发誓,证明其言可信。人们把在这种场合买药治病叫“上当”。虽然成功的希望不大,但终究比求医生看病便宜得多。因此,并不宽裕的农人,屡屡能被打动,十分小心地掏出压囊钱,买下艺人兜售的药物。也许是心理“暗示”起了作用,也许不常吃药的人一吃就灵,也怪,竟有不少人从此根除了陈疴哩!消息一传开,下次看热闹买药的人便会更多。
沿街叫卖次数最勤的,要算卖欢乐膏药的老汉了。他,低个子,长脸庞,红眼睛,驼背,细高嗓门。一见跟前来了人,他就开始讲述一个重复了千百次的故事:欢乐膏药的药方是药王爷孙思邈开下的——从前,药王爷从太白山采药归来,回耀县老家途中经过苦村。当时,苦村一带正闹疫病,加上天旱,民不聊生。药王爷想试试这里的人是否善良,扮作一个乞讨的老翁。一位村妇赐给他一块黑馍。他将馍扔到当路的尘土中,说:馍又黑又硬,老汉咋吃?村妇将路中馍拾起,吹净尘土,说:“这馍扔不得;由于天旱人病家穷,这馍还是一家人掰蛋蛋分着吃的呢!你要吃稀的,等一会我做好午饭再给你!”药王深受感动,回赠膏药方。村民疫病皆除。又用药方济世,村人因此富足。为了纪念这件事,大家商定,苦村改名欢乐村。听了他绘声绘色、严肃而又神秘的演讲,有的人便来买药治病了。他从手提的陶罐中捞起一块药膏,根据收钱多少,掐一蛋子交给买者,再把剩下的放入罐中水里。对方嫌少,不走,舌战磨缠。他怕影响后面的生意,便又捞起药膏,一边责怪,一边再掐一点补上。没顾客了,他就放开嗓门吆喝:“谁要欢乐的膏药——”孩子们跟在后边,接口喊道:“贴到哪儿瞎到哪儿——”他佯做追打状。孩子们作鸟兽散。
娃娃们是谋食不谋道的,他们最关心的叫卖声是卖干馍(烧饼)的、卖花生的、卖热豆腐的、卖油茶的和做糖人的。一听到这些叫卖声,便缠住大人,可可怜怜地要点小钱,高高兴兴地当一回买主,甜甜美美地享一回口福。一看见卖干馍的瘦老头子,便有人靠近盛馍的木盒子闻香味;一看见卖油茶的老回民,随着他倒油茶的动作,孩子们的眼睛一下子发直了,脖子也会跟着长长的茶壶嘴子越拉越长;一看见挑着担子的四川客,望着那黑油油的陈醋黄澄澄的蒜泥红艳艳的油泼辣子热腾腾的豆腐瓮,孩子们竟会躲过大人的目光转过身去偷着揩口水呢……
向大人们要钱是很困难的。一次,一位伙伴为讨两分钱,竟遭心绪不佳的父亲一顿狠打。那以后,大伙一合计,策划出了自己动手攒钱买吃货的好办法。
攒钱的方法是各式各样的。有的人收集剃头和梳头散落的头发,或者趁人家杀猪时拔猪鬃,攒起来换糖人。有的人采白蒿,挖枸杞根卖药材。有的人剥棉秆皮,交售给供销社的收购站。手中有了钱,听见街上的叫卖声时,孩子们会坦然走近,“财大气粗”地与叫卖人认真地讨价还价。吃上自己挣钱买到的东西,感到心里十分踏实和自豪,似乎香味很浓很重很长很特别。
为家里省了钱,为自己解了馋。孩子们尝到了劳动创造幸福的甜头和快乐。稍后,便商议着做起生意来了。
有一回,我与几位同伴提着自家树上采摘的梨,上街去卖。那天,我在路边的电杆下蹲了很久,就是没人光顾。我头一回感受到了卖东西的艰难。伙伴告诉我,要大声叫卖。可我,在大街之上却羞于出声,难以启齿。除了自己吃掉的梨,篮里的“商品”又跟上我一起回家了。
晚上,我把叫卖的艰难告诉了父母,满以为会引来一顿斥责。没想到,父亲只是摸着我的头,慢悠悠地说:“爹没本事,让我娃受苦了!娃呀,你啥时知道了做人不容,易,知道了自己不会做事情,你就长大了!”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当时,我只知道叫卖难。
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做人难!
故乡的黄昏
一群孩子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充满稚气地谈论着各人看到的太阳落山情景。正热闹时,传来了大人呼唤回家吃饭的声音。
一群劳作了一天的庄稼汉放下肩上的锄头,尽情地沐浴在澄明净洁的阳化河水中。一阵清风吹来,让他们一下子舒坦到了心底。
一群乌鸦飞回村中,争相攀站在大树的高枝上。它们扑楞着,跳跃着,尖叫着,此呼彼应。要是哪个淘气的孩子用弹弓打下了其中的一只,其余的乌鸦便忽喇喇成百成千只飞起。惊恐过后,没事了,又落回原处。
这,便是故乡的黄昏景像。
农家人,只有黄昏时才是轻松的。辛苦了一天的汉子们站在自家门前,长长地舒个懒腰,边打哈欠边和街上的行人招呼。妇女们拿好各自的针线活,与整天在一起做活的伴当们分手告别,一边相约着明天啥时间再来,一边筹思着晚饭如何做出新的花样,带给全家人一个欢乐和惊喜。孩子们散学后放下书包,尽情地玩耍,吃了晚饭,睡意来了,才想起没写家庭作业。于是,一边揉眼一边写字一边嘟嘟嚷嚷。
老太婆们关心的是下蛋的老母鸡。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钱罐罐”。一到黄昏,她们就坐在门口,一个一个数清回家上架的老母鸡。要是天黑了鸡架还未“满员”,她便在房前屋后左邻右舍去寻找,一边察看鸡的踪影,一边打听鸡的去向,一边不时发出“粥——粥——粥——”的呼叫声。找到了鸡,她走路的声音特别响亮;找不到鸡时,别人连声问她,她像没听见一样没心思打招呼;要是回家后发现鸡卧在紧锁的门前等候主人,她会心疼地抱起鸡来,手抚、脸贴、怀抱,欢喜得合不拢嘴,那神情,比当年养育子女还要高兴,还要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