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圣宫
唐明皇李隆基写过一首《过老子庙》的诗:“仙居怀圣德,灵庙肃神心。草合人踪断,尘浓鸟迹深。流砂丹灶没,关路紫烟沉。独伤千载后,空余松柏林。”
诗中的老子庙,就是楼观台的宗圣宫,那是李唐王朝的宗庙。
史载:隋唐年间,楼观住持道士歧晖,深究《易》理,通盛衰之道,审治乱之势,观隋炀帝无道,荒耽朝政,滥杀无辜,谓“天道将改”。唐李渊之女平阳公主起兵关中,歧晖尽道观历积粮草以助。高祖靖括四海,天下太平,景仰老子,因同为李姓,故追认老子为李唐远祖;嘉慕歧晖,敕封“金紫光禄大夫”。武德二年(619年),高祖于楼观大兴土木,赐田四十顷,建宗圣观。历十年告竣,规模恢宏。
其后,唐朝的皇帝们便在自家的宗庙里开始了祭祀活动。宗圣宫中,也先后供起了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唐玄宗等帝王牌位。
武德七年(624年),高祖至楼观拜谒老子。后,高宗追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玄宗夜梦老子,依梦寻至楼观东南小山,掘得老子玉像一尊(现存西安碑林博物馆),命名为“显灵山”,并在楼观建显灵观,命苏灵之书立《老子显见碑》,以志其事。碑云:“梦之正者,是为通神。于惟圣容,果以诚应,岂朕德所致,而大道是兴!”
睿宗的女儿玉贞,于太极元年(712年)离宫入道,先在京城长安筑观,后又转至李唐宗庙——宗圣宫西侧的延生观潜心修行。起初,玄宗不允。玉贞坚志不移,上书再请,曰:“为则天皇太后祈冥福”,始得恩准。在这里,玉贞公主结识并发现了诗仙李白,几经力荐,终于使其入朝为官。这件事,后人谈论时多少总要带点批评贬责之意,或说李白为求取功名不惜折腰“走门户”,或说玉贞公主借用了皇权徇了私情乱了规程云云。反思之:如果没有宗圣宫这个皇室祖庙,玉贞如何能找到理由出家入冠;如果玉贞不在楼观而身居深宫紫禁,李白如何能干寻百觅拜见并结识玉贞;如果没有玉贞鼎力荐贤,李白有何机会入侍帝侧,往来朝班,“斗酒诗百”而获“仙”誉!个中原因,有玉贞的识才、举才,有李白的真才、天才,当然,也有宗圣宫的引才、容才、成全人才!否则,我们今天就读不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白了,也就觅不来“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诗仙了!
安史之乱中的马嵬坡“兵谏”之后,又发生了两件与宗圣宫相关的事。
一件是皇室的乐班来到了楼观。马嵬事变中,“六军不发无奈何”,玄宗帝作出了种种让步,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也极不情愿地面对着无法回避的“盛况不再”。朝廷和军队西行入蜀去了,伴随“歌舞升平”的乐班子却被视为“包袱”卸了下来。乐人们自小入宫受训,专司乐艺。一下子离宫弃技,实在不忍。便相约渡过渭河,来到了李唐宗庙宗圣宫,继续演奏皇室音乐。其实,祭祖是名义或借口,乱世谋生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因祸得福的结果是,由于他们的坚持和执着,才让宫廷音乐这一无形的瑰宝像化石一样流传了下来。今天,宗圣宫东邻的“集贤古乐”,就是他们的后裔继承祖艺、代代传沿而来的。其中的尺调、六调、商调、吴调、四调引令、中吕、南吕、仙吕,即是汉乐府曲和唐宫廷教坊乐曲。不妨推想当年情景——乐人们在宗圣宫日子久了,每况愈下的宗庙钱粮,难以为继这个庞大班子的生活用度。于是,乐班便移居邻村,亦农亦乐,始得度过难关。在这个过程中,宗圣宫的接纳,是他们栖身和休整兴艺的关键。
另一件事虽系传说,但也不无可能。说的是,马嵬事变中,玄宗赐死的杨玉环是个替身,那是高力士的精心安排。嗣后,杨玉环被秘密送至宗圣宫,隐居在玉贞观。再后,途经宗圣宫西30里之骆谷,出洋县境内的傥峪,入汉水,达长江,渡东海,逃日本。她在异国隐姓埋名,成家生子,终其一生。又后来,日本人将她供进了寺庙,称之为“杨贵妃菩萨”。据说,她的后裔每年都要来马嵬坡和宗圣宫祭拜先祖!
唐之后,宗圣宫渐显衰势。到了元朝,盛况复现,旧观又兴。宗圣宫现存的十五通碑石中,元代所留及半。当年气度,可窥一斑!
斯时,楼观台住持朱象先是一个博学厚德的高道,他于元世祖至元三十年(1293年)撰文并亲书《楼观先师传碑》,其碑记述了老子入关著书说经一事:“尹喜……为函谷关令……其年七月甲子,老君到关,即具朝服出迎,就舍设座,北面而事之,以其年十二月邀老君至终南本第,斋戒问道,复请著书,以惠后世。老君乃述道德经五千言以授之……”这段文字,具体、详实地记载了老子于楼观著书说经的过程,史料价值无与伦比!至今,此碑虽经风历雨,仍完好无损,静静地侍立在宗圣宫内老子手植的古银杏树旁侧,伴着始祖,对着青天,向游人述说着古今沧桑、道德玄妙!
现存的元代碑石《终南山古楼观宗圣宫之图》清晰标明,宗圣宫分内、外城,坐南向北。由北往南,沿中轴线上分别建有山门、龙池、四子殿(供奉庄子、列子、文子、庚桑子)、文始殿、三清殿、紫云楼(唐名紫云衍庆楼,即尹喜当年观星见“紫气东来”之楼)、景阳楼、宝章楼(存放道家经典秘籍)、宗圣宫,沿内城东西城墙,由北往南所建陪殿有真官殿、斋心殿、五祖七真殿、三官殿、雷神殿等。外城分东西道院。院殿外围尚有诵经室、寮房、厨库等。宗圣宫东侧有老子系牛柏,三清殿前有汉高祖刘邦御赐石狮一对;文始殿西南有古银杏树。这里松柏参天,清溪环绕,仙鹤飞舞,翠竹映日,麇鹿出没,朱楼翠阁,层层叠叠,周围20里之内,宫、观、池、洞多达50余处,故有“秦之阿房、汉之九成”之誉。由是,全国高道云集楼观,诵经之声琅琅不绝,炉鼎香烟袅袅升空,加之晨钟悠扬,暮鼓声声,更为宗圣宫增添了无限神韵……这些盛况,在《大元重修古楼观宗圣宫之记》碑中均有详细载述。该碑立于元中统四年(1263年)。
宗圣宫内最早的皇家碑石,要数《大唐宗圣观记》碑,立于唐高祖武德九年(626年)。那是我国“初唐书法四大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之一欧阳询撰序并书的,为隶体书法。欧体隶书碑石存世,海内仅此一处。该碑已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并入列全国《书法艺术名碑》。清道光年进士、刑部主事、记名御史王禹堂(其文笔与南方名士汤鹏同享“南汤北王”之誉)曾作《唐欧阳询撰宗圣观碑》一诗:“石破仙踪泄,事搜太始年。寒云吐不灭,古篆凿峰颠”。日本国颇有声望的报纸《朝日新闻》的报头题字,即集自该碑。其中“朝”、“日”、“闻”各选自碑中一字,又取“亲”、“斯”二字的左、右两边拼成“新”字。书界评论:这四个字,其横划内藏筋骨,纵划铮铮如刚;其势如山,结构规整灵动,线条有舞蹈的节奏……
《大唐宗圣观记》碑如此描述宗圣宫的景况:“……兹观中分秦甸,面距终南。东眺骊峰,接晴岚之浥浥;西顾太白,粲积雪之皑皑。授经之古殿密清,络牛之灵木特立,市朝屡易,仙迹长存。物老地灵,每彰休应。卿云日覆,寿鹤时来。树无窠宿之禽,野有护持之兽。文始药井,韩口未堕,老君口车,确然不朽……”
伫立宗圣宫内,辨读名人名碑之珠玑丽章,遥想千年历史之风云变幻,追忆曾经在这方圣土之上来来往往的名人过客,曾经让多少文人雅士浮想联翩,情牵心动。他们携友共游,他们屡游屡兴,他们感之慨之,他们歌之咏之。明代诗人胡松在《游宗圣宫上说经台》一诗中写道:“东南胜处历游遍,选胜莫如此最优。层嶂依天尘自隔,广川带日翠仍浮。台叠三级若飞动,地僻群芳阻燕游。秘旨不传谁与知,野花山鸟若余酬。”
好一个“选胜莫如此最优”!皇家慧眼,诗人卓识,楼观仙境,全在宗圣宫中!
难怪,宗圣宫门口的巨碑上刻着宋代著名书法家吴踞名作“天下第一福地”六个大字,誉高遇殊,当之无愧!
晚风竹影说经台
中国现代文学馆常务副馆长舒乙偕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周明冒雪专访楼观说经台,一行八人。时在1997年元月十日傍晚。
舒乙是我国文坛泰斗老舍先生之子。周至是周明的家乡。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贵客自京城来,大家乐从心生,喜挂眉梢。
客人至时,雪住天晴,日暮影斜。我们未及寒暄,便直上说经台。
以往,我虽数游楼观,但多因来去匆匆,未谙底蕴。今天,才在这“晚风摇竹影”的氛围里,真正静下心来,领略了“天下第一福地”楼观台“落日依楼,归云拥殿”的仙风神韵,弄清了“道教祖庭”的来龙去脉:楼观台共有自然和人文景观30余处,说经台系其中之一。台高数十丈,方圆数里。台上有古建筑14000平方米。说经台紧依终南山,台借山势而兀,山因台势而陇,嵬瑰抱合,相依相衔,离而不孤。南门和老子祠两侧均有碑廊,现存欧阳询撰文并手书《大唐宗圣观记》碑和大书法家赵孟颊亲书《上善池》碑,以及元代高文举的篆书《道德经》碑等七十八通名碑。灵官殿前,有一副颇富哲理的木刻对联,耐人寻味:“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老子祠前有数丈平台,依栏四望,八方无碍,心尘尽洗,苏东坡在此留有“此台一览秦川小,不待传经意已空”的佳句。小巧玲珑的钟楼、鼓楼侍列祠门东西。供奉于正殿中央的老子塑像慈眉善目,古貌古心。祠内不时传来几声悠长的磬鸣,倍显气氛庄严静穆。大概,正是由于楼观台巍巍乎奇冠秦中,玄玄然瑞气沐人,才让古人对它有“关中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名;终南千峰耸翠,以楼观为最胜”的赞誉,使它成为道教三十六洞天之魁,七十二福地之首。
世界华人诗人协会会长雁翼先生1992年7月游完说经台后感慨赋诗:“李耳骑上青牛回归大自然了/只在这里留下五千言文字/让人猜/三千年/还是没有猜破,那个/比宇宙还大的思想。”可见,一部不朽的经典名著《道德经》,与楼观有着世人皆知的不解之缘。
正是由于《道德经》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如诗如歌,被称为“东方智慧之极”,“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再加上老子李耳在楼观讲经和归葬,才使得楼观台成为“天下道林张本之地”的道教祖庭,被尊为“仙都”、“圣地”。追溯历史,楼观台更显光彩夺人:秦皇汉武曾到此访求长生不老之药,立庙供奉老子;西晋元康年间,晋惠帝对楼观台大规模扩建,植树万株,赐三百户人家为观内洒扫杂役;隋开皇初年,隋文帝再次大修楼观台,用真、草、隶、篆四种字体镌刻《道德经》立碑于观,隋文帝讲经时也以《道德经》为原本;唐高祖李渊因其与李耳同姓,认老子为其祖并在楼观建宗圣官,规定道教为三教之首;唐玄宗李隆基亲注《道德经》,规定科举考试增设《道德经》科目;高僧玄奘把《道德经》译成梵文介绍到印度等国。
——听着导游的精彩介绍,客人们在谈笑风生中游至台顶。这时,大家围在《道德经》碑前,对碑侧的一段短文感叹不已。细读其文,原来是苏东坡记叙他与章子厚同来楼观的一篇《游记》:“章子厚自长安来终南会轼,西还岐下,因同游南山。轼三年连三至此,然与子厚游,其乐如始至也。”谈论中,周明先生屈指一算,道出自己五次游览楼观的感受:“山形面面奇,游趣次次新。”舒乙同志风趣地说:“‘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昔有苏轼,今有周明,看来自古文豪爱楼观啊!”
客人们继续往北游览老君殿、太白殿、四圣殿、藏经殿、斗姥殿、救苦殿。我应邀落座,与一老道品茶闲话。
我俩各述己见,滔滔不绝,皆日“有缘”。老道一时兴起,移座门外,沐手焚香,闭目吹箫,引商刻羽地演奏了一段古曲。箫声哀婉却不显颓丧,清越却能听出低沉。我似有所悟:老者既有“禅心烟霞间”的清静,也有“人在夕阳里”的恬淡。看来,各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快乐是心灵深处的自我感受,无须奢望,不可强求,关键是自己要有执着的追求,超脱的心境。“道法自然”,悟透即乐。自然,应该是一种鲜亮而不耀眼的色彩,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乐,一种无须向别人昭示的善良,一种面对自己心灵的真诚,一种视人间真情为财富的满足,一种傲对风刀霜剑的大度,一种告别了偏激或消沉的淡泊,一种不介意褒贬升迁的微笑……
——暮色里,古台上。昏鸦飞,薄云游。箫声中,论道时。置身此境,我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豁然贯通、脱俗忘我的灵气。这时,我对老人面对空山、静月、黄卷、青灯的冥寞,少了许多恻隐,多了几分理解。
接着,我俩以竹为话题。老道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说经台四周有万亩竹林,是我国北方最大的竹类品种园,有一百多种竹子。楼观台森林公园也是最早的国家级森林公园之一。循着老人指点,我行至台东沿,凭栏观竹。
隆冬的竹林,看不到寒凝大地,草木凋零,林秃涧肃的萧索和衰微,看不到“疾风高冈裂”的冷落和凄清。呈现在眼前的青竹,是挺拔的杆,层叠的叶,傲雪的姿。想起古人赞竹诗句,那“未出土地便有节,得凌空时尚虚心”的高风亮节,那“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妨色更苍”的铮铮铁骨,让人肃然起敬,蓦然自省。
人爱竹海竹恋人,古人今人俱被醉。人与自然之间永远有绵延不断的情缘,每一个生存者,都曾依偎着大自然厚实的肩膀,瞪大渴望的眼睛,索求人生奥秘的答案——相同的是空间,不同的是时间;相同的是命题,不同的是感悟。即如做人,古代老子说:“过犹不及”,“相反相成”,“大智若愚”,“大成若缺”。今天一位哲人说:“太成熟了就会保守,太严谨了就会刻板,太谦虚了就会虚伪,太潇洒了就会油滑。”这些方面,竹子似乎比人表现得更显两得其中,恰到好处。人若能以竹为伴,以竹为鉴,就会善解竹语,善悟人生。竹人我心,我附竹韵,自然会宁静清纯,心无挂碍。
听到箫声后赶来的客人们也围过来谈禅论道。一位学者谈及游感时语惊四座,他说,如果把黄帝陵比作中华民族之根,那么老子的《道德经》就是中华民族之魂,老子思想即是中国哲学的主根。因为,儒家的“中庸”即老子所说的“信”;孟子的“浩然之气说”,即老子所说的“精气”;佛学嫁接在中国哲学上,其砧木即老子哲学;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的融合与发展,其主根也自老子起始……
晚风送来几声暮鼓,我们与陪送的老道在上善池旁依惜话别。老道喜逢知音,激动不已,他站在依台参天的连理树下,拈须高吟古诗相赠:“惟念门前树,能容鸟泊飞。来者无心唤,腾身不慕归。若人心似树,与道不相违”——也许,这就是古人为楼观台栽植双银杏、三鹰柏、娑罗树的精奥所在;也许,这就是诗人对老子所言“清静自正”戒条的精辟诠释;也许,这就是道人对其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的精妙领悟……
老子故里行
老子的老家在河南鹿邑县。那里的人自豪地说:鹿邑是老子故里、道家之源、李氏之根。
2500多年前,老子受尹喜之邀来陕西周至县的草楼观著讲《道德经》。这里因为有了他说经之台便改称“楼观台”,又叫闻仙里。老子最终长眠在西楼观的大陵山下、就水之滨。其后又过了700年,张道陵创立了道教,尊老子为始祖。这里便成了道教祖庭,世称“老子天下第一”!
作为一个周至人,我早就渴望去一趟鹿邑,拜谒老子故里,沐浴圣哲的仙风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