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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说沈红茶

有小说家说,写小说的困难,在于情节头脑中走马灯似地走了几圈,人物的姓名还是想不出。这当然也是想象力的匮乏。我就给他看《历代名画记》、《图画见闻志》、《图绘宝鉴》这一类的书,其中有的是名字。这一类的书,我是把它们看成中国姓名博物馆的,闲下来逛逛,挺好玩。我对其中的一些名字如刘杀鬼、康萨陀、李凑、杨树儿、杜措、竹梦松、郝处、翟院深、毋咸之、毛存、盛行之、史杠等等心向往之,抄在了纸片上,准备来年写杂文时署名所用。

当世的一些画家,画都画得挺好玩的,但名字却不怎么好玩。经不起玩赏,不是怪不得--险了,就是不得怪--平了,反正是不中听。

所以我初次听见沈红茶这个名字时,心里就有点亲缘--在听见沈红茶这个名字之前,我对沈红茶一无所知--这个名字有味道,色泽丰美且带旧气,但也不是刘伴侬,也不是周瘦鹃。没有鸳鸯蝴蝶。

后来,我看到了沈红茶的绘画,有花卉和山水。还看到了他的书法。

看沈红茶的绘画,我不由得想起丰子恺的文章。或者说想起二三十年代的一些文人的生活。那里有种醇香。淡淡,但不稀薄,回味之际还很山高水长。或者说厚。厚而不粘不滞,就有了境界。像茶中的滇红金毫--可惜能喝到的机会较少,大多被英国皇室定走喝他们的下午茶去了;像蔬里的苏白药芹--这东西许多人吃过,或许还有这样的印象:药芹因了淡淡的药味,就解了水气,厚了起来。

沈红茶的绘画,丰子恺的文章,都有一种药芹的味道,这种味道说是厚或是厚拙,还不如说是生气来得妥贴。丰子恺曾经这样写道:

夕暮的紫色中,炎阳的红味渐渐消灭,凉夜的青味渐渐加浓起来。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发,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喜,非发泄不可了。

这段话用在沈红茶的绘画上,我觉得也挺合适。

在沈红茶的绘画里,我能感到他笔墨的敏感--写意画家的笔墨如果缺乏敏感的话,等于花旦演员嗡鼻子--“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发”似的。敏感的笔墨,会让一个画家自觉地往深里走,所以会“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亳不见烦燥浮躁。

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中若能到达“百感畅快的时候”,也几乎是入了化境的时候了。化去机心,化去俗虑,虽不是孩子,却怀赤子之心。赤子之心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两个字:“欢喜”。欢喜是什么,在我看来也是两个字:“生气”。生气是什么,在我看来还是两个字:“家常”。家常是什么,在我看来最好是“不着一字”。生气顿现,诉诸笔墨,也就是“非发泄不可了”。

只是生气的发泄,并不仅仅只是不可一世:一世纵横,一世霸悍。

有时候,生气十分蕴藉:大侠隐于江湖,不动声色,不卑不亢,不耻下问,不争不强,灵光内敛,暗藏不露。就像八大山人晚年的绘画。而他早期的作品,纵横驰骋,一日千里,更接近枭雄和绿林好汉。凡艺术划出圈子,被称之为艺坛,差不多就会像是枭雄和绿林好汉占据的山头,不可一世地纵横霸悍,看似热闹,生气却只有一半,也就是偏瘫。

我在前面说到敏感的笔墨,会让一个画家自觉地往深里走,在我看来,这种深恰恰就是往家常里走。一味家常。沈红茶的绘画,像在说话。说家常话。

他的说,不是喋喋不休,是娓娓道来,显得从容不迫。能显得从容不迫的艺术作品,对我而言,就先有了吸引力。

我对画史“素昧平生”,所以只能约略说些大致的话。在我印象里,海派如喊,尤其是吴昌硕,大有顶天立地登高一呼之势。浙派如说,但潘天寿在浙派里是个另类,他是论,潘天寿的绘画里有一种逻辑推理的力量。京派如唱,二黄西皮,有板有眼。齐白石算不算京派,我不知道,但或许也可说齐白石是京派里的另类,我觉得他也在唱,这一点是确凿的,只是他唱的是民歌。中国绘画到了明代,是发展与转型期间,明四家可谓发展,白阳青藤可谓转型。海派是顺着白阳青藤的藤而摸到的瓜,而浙派和京派却多受明四家或明或暗的影响。但潘天寿齐白石却又从吴昌硕那里,拿来了一些东西,于是,说如喊,喊如唱,唱如论,论如说,山势逶迤,绵延不绝。

在这一个前提下,我对沈红茶有了兴趣,他绘画中纯粹的光影,抑或怀旧的气息,是因为他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说的成份。也就是说从他的绘画中,我见识到一个业已远去的阶层抑或流派的普遍与公共之美:

晚凉日日上钩时,纨扇生纱见过伊。消得几天风共雨,更休隐约着相思。

此诗的情调,一如沈红茶的绘画,并不全是个体感受。这是南社诗人陈蜕的作品,名《秋帘》。当时的沈红茶,有“沈竹帘”之誉。沈红茶擅画帘子,画出了风声月色,画出了世态炎凉,被称为一绝。他的帘子的确画得好,因为帘子不好画。不好画而能画好,是功夫,也是工夫。

1947年出版的《中国美术年鉴》中,对沈红茶有所介绍,最详备的还是在《海宁地方志》中,但也有错失。现揉合另外几种文献,略抄于下:

沈红茶(1901-1985)字寿朋,浙江吴兴人,晚寓海宁。幼年随父宦游东北和苏浙皖等地,饱览山川之胜。其母知书善文,亲授经书,旁及诸子百家,故国学根柢较深。青年时代思想活跃,兴趣广泛,凡诗文书画,无不涉猎。从父执辈学习书画:书法从颜真卿入手,后改汉魏碑体;画法先学沈石田、文徵明,后接近朱耷、石涛而有自己面目。擅长山水、花卉翎毛,笔墨凝重,简练深沉。也旁及戏剧,参加由田汉主持的南国社。中年忱心于教育,先后为杭州民众教育馆馆长、孑民美术院教授等职,与周承德、郑功耀、陈之佛、丰子恺、余任天、徐生翁交往相契。曾在杭州、上海、南京、武汉、衡阳、桂林举办个人画展。抗日战争期间,他辗转于开封、武汉、长沙、桂林之间,稍后返回浙江,遁迹雁荡、天目。他大半生经历坎坷,曾自作挽联“一生两足茧皮厚,老来犹然作画师”。

“犹然”一词,下得温文尔雅。而这个时代的网眼太大,使许多人事被漏掉了。也就是粗糙。据说一个精微的时代正悄悄到来,那么,“何处一声长笛起?隔帘催月上花梢(顾无咎句)”呢。

我把这篇文章稍作改动,主要是换换名字,成了有关丰子恺《缘缘堂随笔》的书评。因为我在写《说沈红茶》时,更多的是想起了丰子恺。这两个人很相近,起码都是浙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