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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花下醉

屏风

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六折屏风了。前几天,他请画师画完了最后一折屏风。

画师画上一只水墨大雁,雁颈弯过深秋的风声,像桂树的香气破开帘影。一行是诗,另一行也是诗,在楼头,在午夜,在酒醒……醒来之时。虚构抑或想象的月华饱盛长空,大雁斜飞,弯过又探来的雁颈似银质的勺子,人世茶汤难道已冷?他看着,一如慢慢走了回去:

屏风笫五折:凝霜的芦花,洌洌秋雨,一点又一点鬓边星星也。扁舟在绵绵烟波上松开了束发一般,飘,在飘,飘散。灯盏里油不多了,黑暗却不稀少。江心洲上的芳草,美人不来,它也就不绿。美人来了,却又过了芳草时令。且罢,趁油未枯灯未尽,看洛阳纸贵,你们到底想要什么!秋雨乌篷船;寒气长安城。

屏风笫四折:一枝燃烧的榴花,这夜光杯里的琵琶,这旌旗紫塞上刺眼的烽火,而壮年的血,刺疼他的骨头。榴花在梢头熄灭,像欠下债务。

屏风笫三折:他指定画师在这折屏风上画下荷花,并让画师留出一段空白,以便他把新诗题上。焚香,挥毫,如去后园采得莲子入怀:“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应,翠减红衰愁杀人。”

他醒来了。在楼头,在午夜,在酒醒……醒来之时,由于他卧身的角度,他看不见笫二折和第三折屏风。

他给我看蝉蜕。他在中药店工作,是我中学的邻班同学,毕业前期,我们常在一起交换看书。那时,最稀罕的是内部出版的苏联小说。中药店位于胥门,民国时期是个妓院,五十年代改造为干部补习学校,后来是中药店。灯罩,橡皮,古玩,我去中药店看他,总会冒出诸如此类的词。他从抽屉里摸出蝉蜕,给我看。蝉蜕就像这座砖木结构的房子,现在是中药店,以前是学校,再以前是妓院。而最后它又会是什么?最后还是一座房子,因为最初它就是一座房子。蝉是蝉蜕内的内容变化,蝉蜕存在于蝉前。蝉根据蝉蜕完成了蝉,然后脱身而走。

蝉鸣,头顶的热气,从这株碧树,到那株碧树,千字文的蝉鸣,五言绝的蝉鸣,我听了夏蝉听秋蝉,听烦了,蝉却只见过几回。蝉餐风饮露,几乎飘飘欲仙了,只是它一鸣叫,就成终南隐士。十二三岁,我在虎邱乡下,见到一只大蝉,它大得像只蜂窝。河边柳杪,我发现了它:褐得发乌的首脑,朝向至上的蓝天。没有一只蝉会把头朝下攀在枝条上,大千居士曾这样别出心裁地画过,白石老人见了,说,蝉的脑袋重大,如此攀枝,早掉下来了。决定价值取向的,差不多是身体素质。我在河边柳杪上发现了大蝉,大如蜂窝,因为这柳杪上正有一只蜂窝,在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上面。人不敢捅的蜂窝,却远离了人,而欲归隐的蝉,我跳起就能打到它。只是怕恼怒了在它上面的蜂窝。

从蝉蜕里脱身而走的蝉,它还是蝉吗?蝉蜕最后是蝉蜕,最初也是蝉蜕。他拿出蝉蜕,给我看。像诗人远去,我们只见到诗篇。美薄如蝉翼,美不如蝉翼,而诗篇的蝉蜕。诗人根据诗篇完成了诗人,然后脱身而走。诗人在蝉蜕之外,可以是诗人,也可以什么都不是。这比蝉容易。蝉离开蝉蜕后,被文化为隐士或者高士,我把他视作可爱的危险分子,是我恰巧看见它在蜂窝下面。我怯步了。并在以后常把蝉的形象,与蜂窝混在一起。十二三岁,我在虎邱乡下,见到一只大蝉。但我更多地是见到螳螂:在水稻田里,在芋头地里,在茉莉和白兰花的花房。这精致的美,近来让我想起李商隐的诗歌:他的怅然若失是很锐利的。就像螳螂胸前两把绿玉的大刀。玉刀杀人,想来这残忍也是精致的。

蝉根据蝉蜕完成了蝉;诗人根据诗篇完成了诗人,然后只要脱身而走,就都显得可疑了。我去中药店看他,交换书籍,他拿出蝉蜕,给我看。惊讶于蝉蜕的完整。看完蝉蜕,我看中药店这砖木结构的房子,据说格局没什么变化。这一座大房子被隔成了一小间一小间,仿佛《李商隐诗选》中一层又一层的注解。看完房子,我又看蝉蜕,蝉蜕内的内容已丧失殆尽,蝉蜕已成为蝉蜕的内容。通过诗篇找回诗人,就像玉刀杀人吧,尽管这残忍精致。头顶的热气,蝉鸣连成一片,蝉从这株碧树到那株碧树,李商隐联想到自己浮沉的宦途了。我只见过几回蝉,比蟋蟀大,拿得准的似乎就这一点。

风雨

风雨之中,听见鸡叫的人,是更惆怅了。叫的是公鸡,听的时候正是清晨。清冷的早晨,刚醒来。

人生羁泊,兰叶长叹着荒芜。如果在初春,溪头或许的荠菜花,若有若无的消息却是粉粉的。甚止是粉红的。寂寞这散淡的温暖,昨夜的胭脂,暗暗地在周围、在附近漫漶、吟红。如果在初春,墙头或许的杏花,仿佛秉烛夜游,留下的烛斑。欢乐像麻烦一样,都是自找的,谁渡过大水,从冰中取出耿耿炭火,在断了的桥头?如果在初春,桥头或许的钓者,会欣然于早晨的清冷,看着激流中的乱鱼:三十六鳞如抹朱,以至高抬贵手一如妙手回春。如果在初春,山下西府海棠怒放,佛肚竹野战,绝妙好辞怀抱半开,而在远山顶上,伽蓝面如傅粉着去年的积雪。美景是本性的。人生羁泊,如果是在初春。

风雨之中,听见鸡叫的人,是更惆怅了。如果是在初春,几头或许尚有杯盘草草的梅花。

但现在是唐朝,唐朝人爱酒,爱山水;宋代人爱茶,爱花鸟。少年唐朝,中年宋代,李商隐是唐朝的中年人。但现在是初秋,黄叶才叩白头,白头人已觉秋深了。想象李商隐白了头,“鸳鸯可羡头俱白,飞来飞去烟雨秋”,可他的妻子早头生荒草,草成萋萋坟头的疏荒了。而新知,而旧好,而听见鸡叫的时候,正是清晨,清冷的早晨刚醒来,自已的身体也像往事遥远。但现在是傍晚,朱门青楼里的管弦花部盛开,肉声绕梁,骑上熏香熹熹的楠木柱子。而此刻,李老师没得酒喝,喁喁,噶噶,鸣鸣,喙喙,呜呜,吗吗,嗝嗝,哔哔,李商隐李老师心想:“我早就断了一喝新丰美酒的念头,因为不知要多少才能开销胸中闷愁。”

这个心理活动有谱的,来自《风雨》一诗的最后两行:“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一般的注解把“心断”释为心望与念念不忘,两句的意思就成了盼望得到新丰美酒,消尽胸中愁苦。我的注解一是发挥了汉字的歧义,二是使诗意更宕开一层,不平之气既强烈又蕴藉了。补充于此,聊作别解。

风雨之中,听见鸡叫的人,是更惆怅了。如果是在初春,巷里该有卖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