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回故乡,走在小巷里,都看不见陀螺了。
在小巷里,小孩们玩着陀螺,抽它。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
小巷的井台边,陀螺转着,从吊好水的小姑娘两脚之间钻过。小姑娘看它转着转着转了过来,就抬抬这条腿,又抬抬那条腿,想让开,但陀螺到了面前,她反而一动不动了。
“呼”,陀螺从小姑娘两脚之间钻过,桶里的水洒出一片,灰白的井台水泥地上,有几个青黑色的小洞。
夏天,来吊水的小姑娘穿着花裙子,裙子上是一朵一朵小小碎碎琐琐屑屑的石榴花。她握着吊桶的搭襻,把吊绳盘作一团,放在吊桶里,像睡眠的一条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苏州没有轱辘井,也就没有井绳,如果被蛇咬过的话,怕的也就是吊绳。陀螺在井台边转着,朝小姑娘转去,小姑娘看它转着转着转了过来,就抬抬这条腿,又抬抬那条腿,想让开,但陀螺到了面前,她反而一动不动了。陀螺这一次并没有从小姑娘两脚之间钻过,陀螺在她的花裙子下转着,裙边像舞台上的天幕。突然,陀螺跌倒了。
陀螺拜倒在石榴裙下。当然,石榴裙不是裙子上印染着一朵一朵小小碎碎琐琐屑屑的石榴花,石榴裙只是红裙。但我私下以为的石榴裙就是裙子上印染着一朵一朵小小碎碎琐琐屑屑的石榴花。
陀螺在小姑娘的花裙子下转着,现在想来,陀螺也很好色。好色乃人之常情,也是物之常情。树木好色,才长出对生的叶、复瓣的花;禽兽好色,才有鹿角峥嵘、雀屏斑斓,才有“鸟的一代”。所以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堪的是色,不堪的也是色。所以禽兽不如,不如禽兽的更是那色了。你看虎皮华丽灿烂,它的色比画皮、人皮好看得多了,难怪有人老想着要与虎谋皮。陀螺在小姑娘的花裙子下转着,就比在我两脚之间转得欢。小姑娘从陀螺上跨了过去,把在吊桶底部盘作一团的吊绳拿起,一圈一圈缠上手腕。
玩着陀螺的几个小男孩跑了过来,狠狠抽了它一鞭子,对它的突然跌倒心怀不满。然后拾到手中,用鞭子在陀螺上一圈一圈地绕紧,用力向地面扔去。
“呼”,陀螺转了起来,几个小男孩追着陀螺,朝巷口奔去。
小姑娘把吊桶放进井口,吊绳从手腕上一圈一圈脱落,被井口一下捋直了。小姑娘好像站了起来,小姑娘好像刚才是坐着的,其实小姑娘一直站着,站在井口。
井圈是大青石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苏州城里的许多大青石的井圈都不翼而飞,有三国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东晋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南朝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隋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唐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五代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宋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元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明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清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民国时期的大青石的井圈、有四九年以后的大青石的井圈,都不翼而飞了,不是有人收藏,是让人偷了去烧石灰。那时有院子的人家,都必须自备材料挖防空洞,而石灰市场上又紧缺,只得自己动手了。
青烟白烟,逸出院墙,遍地英雄烧石灰。挖出的土,院子里堆不下,就堆到小巷里。玩陀螺的空地越来越少了,井台边也不能去,怕掉到井里。因为这只大青石的井圈也不翼而飞了。不是怕自己掉到井里,是怕陀螺掉进去。
我们的方言里,没有“陀螺”的说法,我们叫它“贱骨头”。抽它,它才转,所以叫它“贱骨头”。
“贱骨头”也是一句骂人的话。我从小学读到中学,我不知多少回被语文老师、算术老师、政治老师、音乐老师、美术老师、体育老师、历史老师、地理老师、常识老师、自然老师、英语老师、化学老师、物理老师、生理卫生老师、劳动老师,有时候还有工宣队队长,有时候还有教导主任,有时候还有校长,骂过“贱骨头”。我很得意,觉得他们黔驴技穷。我在小学时代喜欢论时势说历史,评法批儒的时候与十几个老师舌战,暗地里自比诸葛亮舌战群儒。三四年级的时候,在校长办公室门上贴了张大字报,名字就叫《论“贱骨头”与“小绵羊”》,大意是宁做自己的“贱骨头”,不做学校的“小绵羊”;宁做革命的“贱骨头”,不做落后的“小绵羊”;宁做共产主义的“贱骨头”,不做封建思想的“小绵羊”。这篇大字报很轰动,高年级的同学都端着本子来抄。二十几年后,遇到母校老师,她还说起这事,我悔其少作,出了一身汗。但有时候我还是很得意,觉得我周围的小孩在家里无法无天,到了学校却很窝囊,就给他们讲讲。
我从小学读到中学,还有以后的大学,我只怕过一回:初一还是初二时,我抄了普希金的《致凯恩》等几首诗,被班主任抄书包时发现了--她要查谁在读《红楼梦》,她说谁读《红楼梦》,谁就是小流氓。《红楼梦》没查到,查到《致凯恩》,我就几乎成了大流氓。写检查,开班级批斗会,她告诫班里的女生要远离我。其实我在情感上是很懵懂的,性心理上成熟得更晚。都被化解掉了。我的少年时代读我父亲悄悄收藏的图书、随着吴门画派的老画家学画,同时,又想拜评话大家金声伯、张国良学说评话,又想拜杏林高手黄一峰、杨大祥学中医,志大才疏,好高骛远,所以还来不及春心萌动。记得有位姓陈的女同学向我借了《青春之歌》,还我的时候把有爱情描写的地方都折了角,还用圆珠笔在书上写了多处“恋爱专家”的字样,弄得我很害羞。我就再也不借书给她了。主要是我不喜欢在书上胡乱涂抹的人。
陀螺在小姑娘的花裙子下转着,吊水的小姑娘穿着花裙子,裙子上是一朵一朵小小碎碎琐琐屑屑的石榴花。现在想来,还是一个很美的意象。
我不太爱玩陀螺。有一次姑祖母从玄妙观买来一只陀螺,我觉得它不转的时候比转的时候好看。这只陀螺的身上画着一道红一道蓝,像被马戏团解雇的伤心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