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老头
凝神干吗?为了看一个穿着白衬衫的老头,头很大,大得让我难过。他爬在椿树上,用一根带铁钩的竹竿采椿芽。椿芽一蓬蓬地掉下来了,椿芽从老头身边滑过的时候,照绿了他的白衬衫。几个小媳妇在椿树下。老头很得意,得意得有点得寸进尺,他又往上爬了爬。这棵椿树是香椿树,这蓬椿芽是香椿芽。还有一种椿树,叫臭椿,学名为樗。樗的名气比香椿大,因为庄子用它讲过一番道理。白老头又把竹竿扎进稀疏的绿影里,椿芽一蓬蓬地掉下来了--这场景,把我从面前推开,其实是回忆把我从面前推开,一下推进了比喻之中。
本草纲目,人肉
我先想到了小时候--现在成了小时候的比喻。小时候我喜欢植物,这种喜欢与我多病有关。中药吃多了,我就知道许多药都是植物。于是,植物成了药的比喻。而我对药的认识,如果有认识的话,不是从我的病开始的,却是从一本书--龙葵、淡竹叶、山姜、紫金藤的图画精印在宣纸上,纸质极软极软,极软极软的纸质,软到慵懒,懒到散漫。我捏住它--我把这本书从书橱里抽了出来,像打开一只抽屉--抽屉是空的:上面的书随即落下,填补了作为比喻的抽屉之空。由于有点年头,这本书的纸色就灰黄了。我翻动着,一如捉了蝴蝶。灰黄色的蝴蝶粉彩扑扑。
我蹲在高大的书橱下,一摞横放着的书籍,一架竖立墙头的木梯,我抽掉一档梯级,站在梯上的人或人们就纷纷坠落了。从一摞书籍里抽出一本,让上面的书落下,这是我的游戏。也可以说是恶作剧,甚至不无心狠手辣--因为我从一摞书籍里抽书的时候,把它想象为一架竖立墙头的木梯。
五岁的时候,我常常会被父母从祖母那里带到他们家过星期天,我觉得父母家的家具都高大阴森,尤其是那只书橱,高大得好像只要一晃,就会倒地。我就常常蹲在书橱下,又兴奋,又恐惧--
因为恐惧而感到兴奋--
夏夜的屋子里听她讲鬼故事一样:她比我大很多,已快小学毕业了,夏夜里串门,她老讲着同一只鬼故事,讲到一半(听上去像是一半),就猛一关灯并“啊”地一声高叫(关灯和高叫过后,这只鬼故事也就结束了)。尽管这只鬼故事我都能背了,但还是愿意听她讲,只有听她讲我才能感到恐惧和恐惧中的兴奋。我也曾试着给自己讲过,讲到那里,也灯一关也高叫一声,我等了半天,就是没有恐惧感,更别说兴奋了--
我打开书橱的木门,书橱分为两层,上层是玻璃门,下层是木门,这是一种很常见的书橱形式,仿佛现在时尚类杂志上比比皆是的半裸图片。玻璃门里的书红封面的居多,一本一本地竖排着,笔挺像那个时代四面八方的美术字。那个时代流行的美术字有三种字体:黑体、仿宋体和新魏碑。仿宋体和新魏碑的笔划虽说有点头脑和波折,整体形象还是很笔挺的。我的兴奋点在下层--不知父亲是为了利用空间还是注意隐蔽,他把一本又一本书横放成一摞摞的,像一只只关紧的抽屉,像一架架竖立墙头的木梯。
我抽出的是《本草纲目》。还正巧有“图卷”的那一册。五岁的我,认为有图的书就是好书--连环画是我心目中的经典。狗尾草、牛扁、卷丹、小麦、大麦,我把“图卷”翻了一通,觉得李时珍没什么了不起呵,画得不像。他画的马兰,与祖母拌香干给我吃的马兰我看来看去,看不出是一样东西。我问父亲,这就是我吃的马兰吗?父亲说,当然是。那个时候的李时珍,我是把他作画家看的:据说他每找到一种药草,就把它画下来。有次他在一个道观里见到一种果子,从没见过的,他想采样,道士不许;他想画它,道士不许。道士还把李时珍痛打了一顿,说这果子是贡品--后来我上小学了,美术老师拿来一只蜡做的芒果,往讲桌上一放,让我们课堂写生,说芒果就是贡品--那时,我觉得比《本草纲目》了不起的,是另外两本植物书,一本是专家与工农兵大学生合着的《南方常见中草药图录》,一本是四九年前的版本,由周建人编译的观赏植物,书名记不清了。这两本书不但有图,还是彩色的。周建人的那一本更逼真,因为是照片。
西方人是把《本草纲目》看成“中国植物志”的,但《本草纲目》里不仅仅只是植物,还有矿物、动物。甚至还有人物。《本草纲目》这本书我有很长时间不敢看它,是因为我看到了“人肉”:人得了种什么病后,可以割下大腿上的肉当药吃。太恐怖了,像八九岁时看到鲁迅《药》中的“人血馒头”--有一阵子,鲁迅的小说我也有很长时间不敢看它。现在想想,也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把人生视作草木,也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况且人还比不上草木,门口的那棵大桂树,祖父曾经在它的影子下饮酒赏月,而祖父是早不在了。门口还有一株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