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曾胡乱说过,《诗经》是一部药典。现在我胡乱想来,它不但是药典,还是饥荒凶年的饮食指南吧。《诗经》,与《饥荒食单》差不多。《饥荒食单》换一个名字,叫《凶年纲目》可能更有味道。
诗经·邶风·谷风(节选):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不远伊迩,薄送我畿。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试译如下:
东风徐徐吹,有阴也有雨。
既然结同心,不该发脾气。
芜菁和萝卜,采来丢根体。
莫违昔日誓,生死在一起。
别你迟迟去,心中难分离。
送我都不愿,站在门槛里。
谁说苦菜苦,比我甜如荠。
当初新婚日,亲密像兄弟。
大致如此,错不到哪里去。只是“宴尔新昏,如兄如弟”句,通常解释为她看着丈夫又快快乐乐地结了婚,与新欢打得火热。而我的理解是她还抱着一线希望,絮絮叨叨地向丈夫描述他们当初的良辰美景,企望唤起他的回忆,从而回心转意破镜重圆。因为前一节的“德音莫违,及尔同死”是她的规劝,这一节就是她的企望。这里是节选,到了第三节的“宴尔新昏”,才是她吃醋,或者发脾气。我从我,故这样翻译。反正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节诗中已有了四件可吃之物--也就是植物,也就是药草。草药的清香花袭人一般,不可名状,在芭蕉映绿的窗纸上,一个俯首的身影仿佛淡淡的山水,药罐中的热气就是那逸气横溢的笔墨……草在生长,药也在生长,草与药缠绵同根,药草是缘,草药是份。草药更像是从药草的绿里抽出来的一叶蛾眉。在它们上面,云雾缭绕衣带渐宽--与其说药到病除,不如讲情至神来,于想象间无穷尽,一页手稿:是一页有关食单、纲目、药典的手稿:葑、菲、荼、荠,我们常常不知道身在回忆的何处,只有荠才“名副其实”。也就是说,荠在多年以前是“荠”,多年以后也是“荠”。一个词,一个物,“名”与“实”活过了所有灵魂决不刻舟求剑的菖蒲青青的岁月。
一场病从1993年暮冬生到1994年初春,比我的头发还长了。住院前期发烧,像“他爬在椿树上”,不下来--我常常爬在40℃的高度上,下不来。那时我不读《诗经》已有十余年,发烧的时候却屡屡烧到它。我成了发烧友。早忘记了的篇章,会手拉手跳将出,眼皮底下站为模模糊糊的一排。这是支极易哗变的队伍,不一会儿,就云头花朵了。
携芍药过泾,香如铝皮。剌耳,抠眼。
到渭,持未来的唐菖蒲。黄皮布老虎头在红绢宫扇的掩拂下:新橙好色。
黄河南边的杏,黄河北边的梅,有幸有媒,更拿来了旧时的唐菖蒲。
入海口仿佛灌浆的稻米--
狗不吠即非非礼。
蟋蟀,腹地,天平秤。
对奕者,模拟家。猫眼执黑先行,白者为鱼目。混珠?婚者,椿树杪上粉红颜乘大船破春而来:
为谁迎娶花娘呢?
椿树上的嫩芽,是粉红色的。白雪遗音山茶红颜,新春椿树上的嫩芽就是粉红颜。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洋红的点心。一块橘红的点心。一块猩红的点心。一块朱红的点心。一块淡红的点心。一块大红的点心。一块紫红的点心。一块石榴红的点心。一块宝书红的点心。一块中国红的点心。一块胭脂红的点心。一块口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我想起来了,我是好色之徒,你们则是饕餮鬼。“食”,“色”,差不多的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