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宝奎一边吃着早点一边翻着手头的文件,廖有为和曾宪锋问到的情况与小宝提供的差不多,而且,由于这两个孩子的家都比小宝家离场院的距离要近,提供的情况还不如小宝多,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小凤当天确实戴着粉红色的毛线帽子和白色的毛线手套,而小凤的帽子两边也确实各有一个蓝色的穗子。孙宝奎一直在心里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小凤被发现的地方应该并不是她死亡的现场,换句话说,她是被抛尸的,而发现了小凤的帽子和手套,就离锁定第一现场和凶手不远了。
孙宝奎吃完了饭,没有马上出门走访,而是先去了罗长利的办公室。
罗长利泡好了一杯酽茶,拿起了当天的《人民日报》,似乎很清闲,见孙宝奎进来,他有些不情愿地把报纸放下,目光越过老花镜扫了孙宝奎一下:“有事吗?”
孙宝奎点点头:“有。”
罗长利把报纸和茶品推到一边:“坐下说吧。”
孙宝奎坐在罗长利对面:“你们这儿开小卖部的郑天亮和钱红兵家关系怎么样?”
罗长利摘下老花镜,用手擦了擦镜片:“不怎么样,钱红兵跟郑惠芬结婚的事情,全镇子就郑天亮一个人反对。”
孙宝奎说:“不是说钱红兵跟别人没什么仇吗?”
罗长利说:“这也就是那一会儿,后来等两个人真结婚了,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不过郑天亮好像一直不太愿意跟他们家打交道。”
孙宝奎有点奇怪:“为什么呢?”
罗长利说:“这个郑天亮其实本来不是郑家人,他家原来是邻村的,成分不好,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爹妈全死了。郑惠芬他爹郑炳三进县里办事,回来的时候在一个垃圾堆里看见的他。当时他都快饿死了,差点被一群狗给分吃了。他那条腿,就是当时被狗咬留下的残疾。郑炳三把狗撵跑了,看他可怜就把他领回来了。”
孙宝奎想了想:“那时候郑惠芬多大?”
罗长利说:“四五岁吧,跟小凤现在差不多。”
孙宝奎说:“他们家那孩子跟小凤关系好吗?”
罗长利说:“你说小龙?那孩子就跟小凤关系好,跟谁也不愿意说话,就跟小凤说话。小凤要是不理他,他就能追着人家一直走。”
孙宝奎说:“这个小凤是不是就喜欢跟男孩子一起玩儿啊?”
罗长利说:“是啊,这丫头可疯哩。别看才五岁,净玩儿男孩子玩儿的,什么放鞭炮、斗鸡,一天到晚爬高上低,谁家大人看着都头疼。”
孙宝奎说:“你听说过这个小凤给小龙当老婆的事儿吗?”
罗长利说:“你要说听吧,其实也听过,不过都是小孩子闹的时候说的,我还真没往心里去,怎么了,你觉得那个小孩有什么问题?”
孙宝奎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对了,郑天亮的老婆是什么时候死的?”
罗长利看了他一眼:“你说小龙的妈?那不是郑天亮的老婆,小龙是被郑天亮捡回来的。他家本来在城里,他爹是个造反派,身上有人命,这孩子还没生出来就给判了,判了二十年。孩子生出来之后,他妈抱着这孩子要饭要到我们这儿了。郑天亮看她可怜,给了她几口吃的,结果这女的晚上把这孩子就扔在郑天亮家小卖部门口了,以后再也没出现过。郑天亮说孩子妈死了,纯粹就是一句气话,他根本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妈跑哪儿去了。”
孙宝奎说:“那郑天亮结过婚吗?”
罗长利摇摇头:“没有。”
孙宝奎点了点头:“你刚才说的那个郑炳三还在吗?”
罗长利又摇了摇头:“死了,前年死的。”
孙宝奎叹了口气,没再问什么。罗长利却说:“你们今天上午不出去了吧?”
孙宝奎回头看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罗长利说:“昨天走访完了,今天上午应该把孩子那天晚上的路线图画出来,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干什么嘛。”
孙宝奎笑笑:“这都让你摸透了?”
罗长利说:“镇子和周边的地图已经放在会议室了,我就不陪着了。你们要出门的时候再叫我吧。”
按照各方面汇总的情况,孙宝奎他们很快画出了小凤那天晚上行动的时间表和路线图,大体上是:
19:30左右出门;
19:35-19:40在郑天亮家的小卖部门口集合;
19:50左右到场院放鞭炮;
21:00之后回家,如果按照速度推算,应该在之后十五分钟之内到家;
大约23:00左右发现失踪。
孙宝奎看了看地图:“咱们还是按这条线路走一遍吧。”
几个人在罗长利的带领下,按照地图上标出的路线,掐着表走了一趟,时间与推算出来的相差无几。在钱红兵家门前,孙宝奎看着地图:“咱们再去一趟那个小山包吧。”他随即又对掐表的廖有为说,“把咱们经过每个地方的时间都记下来。”
因为要按照小孩子的速度来走,几个人一直走得很慢,大约二十分钟后便出了村子,上了那条被冻得结结实实地土路。由于两旁都是庄稼地,十分开阔,在土路上行走会感到寒风分外地刺骨,脸像刀割一般地疼。这些人整整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小凤被发现的那座小山包,这里一到冬天,基本上就绝了人迹,只有寒风在啸叫着。小山包的北坡正对着土路,土路的另一边就是惊雁湖。冬天湖面上寒风恻恻,吹得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缩得紧紧的。几个人上了小山包,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小凤沉尸的地方,只有一些枯草在随风摆动。孙宝奎心里忽然有点挺不是滋味儿的,他让随行的三个年轻人再好好看看现场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线索,自己则跟罗长利站在山包上。
见年轻人都下去了,罗长利问:“你是不是觉得郑天亮父子俩都有问题?”
孙宝奎说:“说不好,但是郑天亮父子两个的那副模样,总让我觉得心里怪不踏实的。”
罗长利说:“我也是听村里传闲话,据说郑天亮对他那个妹子郑惠芬挺好的,有点像这个小龙对小凤那个态度。”
孙宝奎对此有些不置可否:“不过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也没法随便怀疑一个人。”
罗长利有些无所谓:“你们觉得有用就听,没用就算,我只是提供情况而已。”
孙宝奎看看他:“你怎么又上来小孩子脾气了?”
罗长利说:“我能有什么脾气,脾气早都给磨没了。”
孙宝奎说:“你还是尽早打报告调回市局吧,现在局里正缺人手。”
罗长利说:“算了吧,我才懒得动呢。”
孙宝奎说:“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替老婆孩子想啊。你还等什么呢,今年都三十九了,回去也算年富力强,再过两年,胳膊腿都不给劲了,你说调回去那个部门要你吧,现在那几个坑都快占满了。”
罗长利说:“想什么呀,在这儿待着挺好的。农村这地方可没那么复杂,跟谁打交道心里都痛快,让我回城?你饶了我吧。”
孙宝奎和罗长利只要一见面,必然会谈到这个问题,而只要一谈到这个问题,则必然会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孙宝奎叹口气,换了个话题:“那个姓李的小伙子怎么样?”
罗长利问:“什么怎么样?”
孙宝奎说:“各方面,做人,做事。”
罗长利说:“我哪儿知道,人家才来半个月,什么也看不出来。”
孙宝奎说:“他怎么连厨房的活儿都干呢?”
罗长利说:“我也没办法呀,厨师傅过年请了探亲假回老家了,只好让他来帮忙呗。”
孙宝奎说了句:“行吗?”
罗长利说:“就蒸馒头行,你没看来了几天顿顿蒸馒头嘛。”
孙宝奎说:“那工作方面呢?”
罗长利摇摇头:“不知道,压根还没真正开始工作呢,我怎么知道?”
孙宝奎说:“那人家来了你就让人家蒸馒头?”
罗长利说:“偶尔也蒸两顿包子,不过馅儿还得我下手弄。”
孙宝奎见和罗长利说不到一起去,索性也不再开口了,又过了一会儿,三个年轻人回来了。薛文杰说:“队长,又找了一下,现场没发现什么太有价值的东西。”
孙宝奎点点头:“那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走得快多了。进了派出所的会议室,几个人都快冻僵了,幸好会议室里有一个取暖的炉子,几个人立刻便把炉子围上了。
这时李原进来把一个铁钩子靠在墙边:“炉膛里有几个红薯,现在应该烤得差不多了,你们可以吃。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
李原说完就出去了,曾宪锋拿过铁钩子在炉膛里掏了掏,掏出了几个大红薯,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几个人中午饭也没吃,现在正是饿的时候,把红薯捡到桌子上,一边掰着吃,一边分析案情。
廖有为把他记录的时间地点拿出来:“咱们是10:37从钱红兵家离开的,10:49经过了小卖部,10:53出了镇子,12:26到的那个小山包,13:10返回,到派出所的时间是13:52。”
孙宝奎一笑:“你连咱们回来的时间都记下了?”
廖有为有点不好意思:“嗯。”
孙宝奎说:“你们怎么看?”
薛文杰说:“我倒是觉得,那个小山包不是第一现场,所以,我们按小孩子的步行速度估算时间可能不太合理。”
孙宝奎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但如果只是个抛尸现场的话,那第一现场应该还是在这个镇子上。”
薛文杰说:“按我们的步行速度,从这个镇子到那个山包之间走了四十多分钟。如果是凶手的话,时间可能会更短。”
孙宝奎有点疑惑:“为什么?”
薛文杰说:“凶手会急于处理掉尸体,而且那条路白天走的人就很少,晚上更没什么人了,凶手走得恐怕会更快。甚至,凶手为了尽早处理掉尸体,有可能会借助自行车这一类的交通工具。”
孙宝奎点点头:“倒是也有道理。”
外面有人敲门,孙宝奎说了声“进来。”门一开,李原和程波先后进来了。李原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了四个大海碗,里面是刚煮好的面条,中间还放了一盘拌萝卜丝和一瓶辣椒油和几头红皮蒜。程波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叠纸。在李原给四个人分面条的时候,程波把那叠纸放在孙宝奎的面前:“现场留下的脚印显示凶手当时应该穿的是一双普通的军便鞋,分析结果显示,看来脚印不完整可能是因为这个人是跛足。”
孙宝奎一愣:“跛足?”
程波点点头:“嗯,这个人似乎左腿不太好。他走路的时候,是用左脚的脚掌着地,导致脚掌印记比较清晰,而脚跟则很模糊。”
孙宝奎说:“那右脚呢?”
程波说:“右脚刚好相反,是脚跟清晰,脚掌模糊。”
孙宝奎有点奇怪:“这是个什么走路方式?”
程波摇摇头:“我也没见过,一般人即便走路是用脚跟着地,脚掌的印记也会比较清晰。”
门轻轻响了一声,孙宝奎扭头看了一眼,李原已经出去了,他这才把头扭回来:“曾宪锋,你给我模仿一下这个人的行走方式。”
曾宪锋站起来,他似乎有些为难,走了两步,怎么也学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
孙宝奎说:“算了算了,别学了。”
程波说:“资料先放这儿,我先走了。”
程波出去后,孙宝奎问大伙:“你们见过这种走路方式吗?”
众人一齐摇头,表示为难。薛文杰忽然说:“不过,要说起来,那个开小卖部的郑天亮不就是正好左脚不好嘛。”
曾宪锋冒出一句:“要不咱提审他?”
孙宝奎摆摆手:“提审?凭什么,就凭他的左脚也不好?”
薛文杰说:“至少应该让他来比对一下脚印吧。”
孙宝奎又摆了摆手:“没有充分的证据就把人给弄过来,容易打草惊蛇。”
薛文杰似乎有些着急:“那怎么办?”
孙宝奎说:“没别的招,先了解一下镇上还有没有左腿不灵便的人。如果没有的话,就派人监视郑天亮。”
正说着,罗长利推门进来:“老孙,跟你说个事儿,你们那儿的法医明天要过来,说是尸检出结果了。”
孙宝奎说了个“行,知道了”,罗长利便退出去了。孙宝奎又看了看众人:“还是先等明天看了尸检结果再说吧。”
散了会,孙宝奎去了罗长利的办公室,罗长利见他进来:“怎么,有事儿?”
孙宝奎坐在罗长利对面:“问你个事儿,你们这个镇子上除了郑天亮之外,还有人腿脚不好吗?”
罗长利想了想:“没了,就他一个。”
孙宝奎说:“他那个腿是怎么个瘸法?”
罗长利有点为难:“怎么个瘸法……好像是他小的时候被狗咬了脚后跟,所以只能踮着脚走路了。”
孙宝奎说:“那他的右脚呢?”
罗长利摇摇头:“右脚可没听说有什么问题。”
孙宝奎有点不太相信:“真的?”
罗长利很笃定:“这我还能不清楚。”
孙宝奎揉着自己的下巴开始琢磨:“你说,一个人要是一只脚只能用脚掌着地,另一只脚只能用脚跟着地,这人得是什么样?”
罗长利说:“那你可问着了我了,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走路的。”
孙宝奎说:“我也没见过……对了,这个郑天亮平时跟其他人关系怎么样?”
罗长利轻轻“哼”了一声:“怎么样?不怎么样。那家伙跟谁关系也不好,脸跟让霜打了似的,没有那天不发紫的。”
孙宝奎说:“就这样他还能开小卖部?”
罗长利说:“他那腿脚又不能干农活,只能守着小卖部。再说那小卖部也不是他的,是人家郑炳三留下来的。”
孙宝奎说:“郑炳三不是有闺女吗?怎么不把小卖部留给自己亲闺女。”
罗长利说:“要不怎么说那郑炳三,要么就是太重男轻女,要么就是心太好了。听说他嫁闺女之前就跟人家钱红兵家说好了,要什么陪嫁都行,就这小卖部,必须留给郑天亮。”
孙宝奎说:“人家钱家也没说什么?”
罗长利说:“人家钱家还真就答应了。”
孙宝奎说:“钱家也穷啊,就能不要这个小卖部?”
罗长利说:“就是因为穷,说不上媳妇,所以郑炳三说什么,他们都得答应。”
孙宝奎说:“那郑惠芬就不觉得委屈?”
罗长利说:“她有什么可委屈的,她也得赶紧嫁人哪。你想当时他们家除了她之外,就是郑炳三和郑天亮两个人。虽说平时她管郑天亮叫哥,可郑天亮毕竟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等年头一长了,就有些个风言风语,所以当时郑惠芬要嫁人也不太容易。”
孙宝奎说:“那你今天说郑天亮对郑惠芬挺好是什么意思?”
罗长利看了他一眼:“怎么,我说的话又很重要了?”
孙宝奎有点不耐烦:“行了行了,别卖关子了,说吧。”
罗长利说:“这个郑惠芬上初中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刚开始老受同学欺负。后来郑天亮听说之后,把经常欺负郑惠芬的几个孩子堵在路上,往死里揍了一顿。郑惠芬上学,他还天天给护送到学校,放了学他又在校门口接,后来就再也没这种事儿了。可是你想如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老是这么的,又不是亲兄妹,也确实容易让那些老娘们传闲话。一开始是一帮孩子在那儿瞎起哄,后来俩人越来越大了吧,直到郑惠芬高中毕业还这样,就连那帮大人也开始说三道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