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之恋·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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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当然。--那又是什么?同我的一样?--一样也不一样。我们的是实实在在的,用爱来编织的;而你的,只是海市蜃楼,而且让恨扭曲了。这有真实与虚假之分,有科学与空想之分……--难道我所遵奉的不是先驱崇高的号召?--那么我们呢?我们是接着先驱的步伐走过来的,你太年轻,不知道谎言也可以借用崇高的伪装……--不,不,你别说了,这太可怕了,不能这么设想。--你应当正视一下血淋淋的现实了。也许,我过去把一切都诗化了,所以今天才适得其反……海玉心惶惑四顾,什么也看不见。却只听到隔壁房间里一阵阵沉重的呼吸及下意识的呻吟--莫非,刚才的对白均是这个声音演变成的么?大海是那么不动声息地把战栗着的太阳淹没了。仍旧留下的是凝固的、冷酷的波纹。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什么。风似又起了,带着长长的吟啸,从海面上吹来,但不曾吹出任何生气来,倒叫海滩上弥漫出一层低低的、薄薄的纱雾。窗前有几片落叶闪动了一下,便又不见了,惟余黑魃魃的枝桠,相反更加重了沉寂,加重了死亡的气息,叫人心寒。海玉心的身体内部似乎要发出一种连自己也不甚了然的呼叫……第七次面包送来了。而在“我要纸、笔、墨”后边贴上的惊叹号,也足足有十多个了!对方终于被秦思华的固执所慑服了,包面包的,不再是废报纸,而是大白纸,尽管有油渍,但还是能往上面写字的。秦思华把这张大白纸,裁成了六十四开的小白纸,这样,足可以够他写上个多月的事。没有墨水,却有一支圆珠笔芯和一支铅笔。秦思华心想,送东西的人大概是了解这里面的情况,知道墨水不好收藏,而笔芯和铅笔,随便往砖缝里一插就是了,想得真周到。

可是,这几次,却没人送开水来了。亏得天气凉,不怎么需要喝水了,而他自己平日也留意了,凡是吃饭时,都用口盅保存下那些洗碗水,没被囚禁过的人,很难想象出水的珍贵。有了纸,诗情就被召唤起来,积习更焕发了!秦思华觉得眼里湿润了,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一股劲往脑子里涌。同往日挥笔写诗一样,这时,他的脸似火烧的一样,苍白不见了,却让红色取代,何止是脸上,一身都在发热,发热……此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囚犯,而完全是一位慷慨激昂的诗人,他要振笔疾书了……小白纸上,出现了《神州恋续二》的字样。恰巧,正在这个时候,从送面包来的窗口,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琴声。诗人与音乐总是相通的。秦思华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笔,一步一步地走至窗口,聆听这似乎是天外飞来的琴声。多少年来,耳边只有“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的狂叫声,只有“轰轰轰”的噪音--那简直不叫音乐,而是对音乐的亵渎,是蒙昧的疯狂、是宗教的疟热,愈是最高音,就是最革命,谁也唱不出的高音,那准定是最伟大的境界……高音喇叭统治了全城的空间!可是,今天,这琴声,确实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在小小的窗口外,可以看到大海的一角,虽说是夜间,又那么遥远,不知怎的,秦思华恍惚在闪烁的渔火中,看到有一处石礁上,有一位柔弱的姑娘,正在忘情地拉响了一支小提琴曲。她的身子,在激动地摆动着,右手,急促或沉着地拉动着弓子,左手,在灵巧地变换着指法。海风,在为她陪奏,海涛,拨动了和弦,使整个乐曲,更充满了感情。那低徊、深沉的琴声,把秦思华带到了当年归国前夕的情景中。阴云,在聚拢,在重重地压来,有几只海鸟在拍翅乱飞,发出惊恐的叫声;海浪,沉重地拍击着沙滩,带着远方驮来的云影,向海隅边上的孤儿袭来;岸边的枯树,在寒风中萧瑟着,不时抖落下片片残叶;残叶落地,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凄凉声响,可一阵风刮来,它们又被扬至天空,“沙沙”乱舞,最后,海水把它们卷走,埋入了深深的海底,偶尔有几片又被打至海滩上,也让打湿的沙子粘住,最后,让沙砾掩埋了……那时节,十几岁的秦思华,不正是每天要跑到海边上几趟,力图要看穿那茫茫的海天,看到祖国的彼岸,可是,愁云惨雾,总是郁积不散;凄风苦雨,老是绵绵不绝……琴声,渐渐变得婉约、深情而又充满了渴望。似乎白云恋眷着祖国的山岫,清泉环绕着小村庄和田园;小草从地底探出,伸展了枝叶;花蕾在微微绽开,吐出了芬芳;小鸟也来了,要飞向那初露的一角晴空……一只海鸥,从云层里越出,掠过海浪,飞过礁盘,同海上的一页白帆在竞赛,要飞向远方,一时间,分不出是白帆,还是鸟翼,都在风浪中击拍,孜孜不息,呵,白帆远去了,海鸥也远去了,它们都带去了思念、希望和深沉的爱,驶向了祖国,驶向那春天的归宿……是的,终于希望降临了,秦思华回到了祖国……可是,那一路上的风风雨雨、那血与火、爱和恨的搏击,总是永生难忘的,归回祖国的路,从来就不是风平浪静的……琴声,激越而又悲壮,那震撼人心的力量,音乐的力量,是难以用文笔来比拟的。有如翻江倒海,有如天崩地裂;金戈铁马,血火刀光,暴雨倾盆,白浪滔天;需要勇气,需要斗争,反复出现的主旋律,一次比一次高昂,一次比一次明朗。迎着风浪冲上去,迎着烈火冲上去尽管有痛苦的呻吟,有绝望的哀叹,有生与死的抉择,然而,赤子之心,不可动摇!风浪总归要过去,失败只是暂时的,搏斗的主旋律,一定要化为凯旋曲,明天,充满了美的欢笑,明天,属于热爱祖国的人民!秦思华仿佛听到,活下去,要有勇气,要不屈不挠地抗争,活的使命,就是抗争!

而死,是懦弱的,尽管许多的死是无辜的,有的还是无声的抗议,但是,毕竟是太可惜了。活下去,就是胜利!会有这样的一天到来的!祖国,将会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的儿女跟前!她,将是抗御过重病而后复原的健壮的母亲,更充满了爱,更具备有崇高的尊严,更辐射出光和热……刚才,分明是琴手即兴的创作。现在,她已经在拉莫扎特的《思念曲》了。一轮明月,在海天间升起来了,海水,似摆动着的水银池;南国,很少有打霜的日子,可海、天、地三者间,却白得那么明净,那么令人浮想联翩,摇动的白光,叫你的神魂也在摇曳,一直摇到茫茫云海、渺渺夜空之上。不知为什么,秦思华竟想起了近十年前,当他在市里的音乐厅上,朗读第一篇《神州恋》时,有那么一位小姑娘,居然为他的情愫所感染,跑上台来,为他即兴伴奏,那支曲子,是捷克一位着名的音乐家德沃夏克所作的交响乐,主题是表现思恋祖国情感的……小姑娘长得很美,玉石般白净的脸,黑宝石似的双眼。伴奏完了之后,她大概明白自己忘情了,慌张张地往台下跑去,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竟不小心从阶梯上栽倒下去。

待秦思华去扶她,她还躺在地上,可双手还紧紧地抱住小提琴,生怕摔坏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呵!可是,女大十八变,如今,就是遇上这位小姑娘,自己也没法认出来了,当然,她也不一定能认出自己了,照算,小姑娘也该有廿多岁了……可不知道,今儿拉的《思念曲》,会不会是这位长大了的小姑娘呢?琴声渐渐地消逝了,风涛,却更加强烈地扑来,小小窗口,仿佛在风浪中颠簸,永远不能平静下来……呵!祖国!在昏黄的灯光下,秦思华抓住了奔驰的思想的骏马,敞开了诗的广阔的天空,在奋笔疾书,笔下,凝聚着对祖国更强烈的感情,对美好和善良的向往,对邪恶与丑美的仇恨;笔下,喊出了一位中国公民的心声,喊出了一位爱国诗人的爱憎……他爱得更深,憎得更烈!祖国,在屈辱的迷雾中,在惊恐的雷电里,我寻回了您被遗弃的爱情;更懂得了,您的尊严必须在血污与泪痕建树竣工!我们永恒的思念就是您那永不枯槁的春天的面容--我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囚室的门,被一双纤细的手打开,一双轻盈的脚,穿着布鞋,轻轻地走到了秦思华身边,而后一动也不动。往上看,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正溅射出特异的光彩,在辩认着那笔底下刚刚吐出的每一个字……她似乎屏住了呼吸,让整个世界都不知道她的存在……终于,她憋不住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而,秦思华还沉浸在他如潮的文思之中,笔,把纸都划烂了。

诗句,如同烈火,如同钻石,在熠熠闪光。终于,他竣笔了。他抓起了纸,又要似往日一样,放声朗诵起来,可是,他刚站起来,就发现身后那个窈窕的身影……顷刻间,他产生了幻觉,以为是当年那位小姑娘又来了,正举起了弓子,准备为他配乐,好让这似心里道出的诗句,伴随着乐曲声,飞向那浩瀚的大海,飞向那伟岸的高山,飞到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坎……然而,很可惜,这是霎那间的幻觉,也没来得及把它挽住,就消失了。而现实,冷冰冰地耸立在他面前。身后的人影,居然是打过他一耳光的美女蛇,那个专案组长海玉心。秦思华本要放开的喉咙被卡住了,他急急忙忙地要把诗稿藏到口袋里,可是,现已来不及了,海玉心不但看见,而且伸出了手,开口说:“交给我。”尽管声调不是那么严酷,可秦思华已有点受不了啦,他冷冷地说:“你要没收,自然有权利,无非是在我的罪状上加上一条,在牢里还顽固不化……”海玉心的眼光避开了他,仍坚持说:“交出来吧,还写什么?何必罪上加罪,你自己也说得很明白吧。”秦思华无可奈何地把诗稿交了出去,海玉心迅速地把诗稿折成小块,放到衣口袋里,站了好一阵,没有说话。秦思华打量了她一下,问道:“专案组长,还有什么要审问的么?上次问了个‘雁奴’,这次,大概还得问点什么吧?”海玉心瞥了他一眼,说:“少说两句不行么?审你时撬口不开,现在倒没话找话。

以后,写这样的东西,你还是小心点!”说罢,她猛一转身,急急地往门外走去,仿佛不愿意多停留一会儿。可在掩门的片刻,她又蓦地回了头,用一种古怪的声调说:“你别写了,写了,全都会给我烧掉的,吃饱了撑的,白费脑子,自讨苦吃。”门“砰”地关上了,锁“吭吭”乱响了一阵,终于合上了。传来了海玉心急骤离去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远,却越来越密,最后听不见了。耳边,又剩下了滚滚的风涛声。秦思华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门口,只见小窗口外,一个长长的人影,倏地消失了。奇怪,这专案组长说这么一番话干什么?骂一顿,出出气么?可她又为什么声明会把稿子烧掉?而不存到她那案卷当中呢?桌子上的纸和笔,她却忘记了统统都收去,又是什么原因呢?

如今的年轻人,大都脑子简单,领导说一是一,说二就是二,只要加上革命的标签,他们就拼死拼命地干。自己是给加上“反革命”的帽子的,自然就会招到没头没脑的叱骂以及必然的仇恨……海玉心打自己一巴掌倒是合情合理的,没收诗稿是必要的,可是,没收之后却去烧掉,未免有点不大合乎逻辑了!上次,上次呢?是的,这两次,她都是突如其来的,无缘无故,当然,也不排斥有工纠去汇报的可能。而工纠,早习惯于自己神经质地朗诵诗句,根本不来管了,又何必去惊动这位大组长呢?真说不清……她为什么要来?她是来干什么的?她的头脑,经过几次提审接触,不也是一加一等于二一般简单么?百思不解,倒不如不想吧!那么,有可能用别的手段,软化你,欺骗你,从而套你的供词,诱使你相信她,把什么都向她讲……不,她应当知道,秦思华不是那么书生气十足的人,几年的非人生活,早让他善于识别各种变换的手法,看透了在冠冕堂皇的词藻后鬼蜮的伎俩……如果是软化的话,那么,她又何必大讲那些鄙夷人们自杀的话么?光是奚落、嘲弄么?讲穿了,那用的是激将法……为了这一番话,他秦思华倒是认真地想过的,不管她海玉心出自什么心理说这么一番话,不能不承认她话里有的是对的……活着,是要勇气呀,对于一个蒙受屈辱而始终保持灵魂的高洁的人来说。别想了,还是抓紧时间,把刚才写下的诗复录下来吧,不然,海玉心一烧掉,就什么都没有了……海边上的琴声,似乎又在他耳边萦绕,久久不息,在他心里,又掀起澎湃的浪潮……祖国,我知道你的爱象大海一般深沉又似高山一般峻拔……”既往的诗情,看来是无法适应当今的生活节奏了。往昔的呼喊在今日会当作哮喘,讴歌也说不定成了无病呻吟,咏叹更成了无力的苍白的叹息。迪斯科该是与高速公路、机器手、激光……相和谐的。但是,秦思华怎么也受不了的士里放的流行音乐,要么是干嚎,要么又嗲声嗲气,要死不断气,弄得你头昏脑胀。也好,索性催司机开快一点。仿佛是一种预感,似乎家中有谁在等着自己,下了车,秦思华便急急地往七楼上跑。嘿,门大开着呢。平日,钥匙留在隔壁小伙子家,人家早熟悉他秦思华的“生活系统”,所有熟人都一目了然。

而较亲密的,也从来是不客气地往邻居家索取门钥匙,进门后把书籍什么的翻个底朝天。今天,来的显然属于这个档次。没错,是小兰回来了。气还没喘过来,秦思华便问:“查明那义子是吕天了?”“你怎么猜到的?”“一种直感。”“写诗也有直感?”“当然。快说吧。”“是不是他,我还不便下最后的断语。但吕天却很可能已不在国内了。”“凭什么?”小兰把自己的手提包打开,从中抽出一页打印材料来,上面还粘有一张照片。接过一看,照片正是吕天的,不过比十余年前显得要发福多了,眼睑变厚,眼神深藏了起来,没有穿军装,却是笔挺的西服,还打了领带,人模狗样--秦思华忽地想到北方人一句口头语,再形象不过了。材料上的标题竟是“通缉”二字。“怎么了?”秦思华不觉问了一句,这意料之外的事,似乎又早在意料与情理之中了。“他跑了呗,你往下看。”材料上说,这个人原名吕天,后化名为周吕、吴闾、薛营……等名字,利用搞活经济之机,搞了个皮包公司,拐骗了数十万元巨款潜逃。因为是材料,非常简单,仅列举了事实与数字。“这是公安机关内部发的,至今仍未抓捕归案,已经有一年多两年时间了。”“怎么这个县名?”这是个不为人所知的小县。“他的本事,就是欺骗小县城,不开化、没见识的人。他跑到那里,海吹了一番,说自己是海外归侨,在国外经营了一家电子公司--

当然,他还耍了不少名堂,故意让人从广州、深圳等地往这个小县城拍电报,电报内容自然更说得天花乱坠,加上他手上又有几份从外商手上弄来的广告……总之,障眼法他有一套,加之他原来也当过县局一级的负责干部,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如今,下面的权力崇拜仍旧根深蒂固,吕天算是深知如今的国民心理,所以,一下子,县长、县委书记全出来与他洽谈生意,他天天出入大宾馆,大鱼大肉,就光同这个县就达成了几百万元的交易。并还以侨务部门为担保。这样,他在广州借用一个个体户的帐号,让他们把预支款汇来。幸而一下子没付上百万,可也付上了七十万了。他把款子提出,又把帐号撤消,便逃之夭夭。对方认为他在银行有帐号,当然是靠得住的,还打算再付,幸而县里财政部门警觉了,利用一个出差机会,到这边查验,一下子,狐狸尾巴便露了出来。但吕天则再也不见人了。“这还仅仅是一笔,其余的,目前还在侦破当中。对于一个小县城,七十万可是个非同小可的数字,不少牵连进此案的干部、职员都受到审查及处分,但是,钱却无法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