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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两关杂考——瓜沙谈往之二向达(1)

一叙言

汉武帝通西域,于是列四郡据两关。两关者《汉书西域传》所谓“东则接汉,厄以玉门、阳关”是也。据《汉书地理志》,敦煌龙勒县有玉门、阳关,皆治以都尉,其地俱在今甘肃敦煌县境内。汉以来中国与西域之交通无不取道于此。唐人于役西陲者,尤喜以之入于吟咏。是故两关不仅在中外交通历史上有其地位,即在文学上亦弥足以增人伤离惜别之情。晋魏以后渐就湮废,遗址所在,久无定说。清光绪季叶,英国人斯坦因(SirM.A.Stein)考古于我西陲,在敦煌北古长城废塞发见汉代简牍千余枚,经法国沙畹(E.Chavannes)及我国罗叔言与王静安先生先后为之刊布遗文,予以考释[1]。不仅汉代西陲史事因而重光,即汉玉门关故址亦复显于世,诚近代中国史学及考古学上一盛事也。余幸得读诸老先书,三十一年冬至三思古人。归来以后,以见闻所及,与友朋讨论,证之前人所说,亦有未能尽合者。因以暇日略陈疑惑,以相商榷,朋辈讨论之辞附着于后。博雅君子有以教之,幸甚幸甚!

《汉书地理志》谓玉门、阳关倶在敦煌郡龙勒县境内,龙勒至唐为寿昌县,隶沙州。据《太平寰宇记》卷153沙州条,寿昌在州西南150里,伯希和、羽田亨合编《敦煌遗书》收巴黎藏石室本P.2691号残沙州地志及敦煌某氏藏晋天福十年州学翟博士写本《寿昌县地境》[2],俱作去州东120里。友人夏君作铭谓《元和郡县志》寿昌县东至州二百五里,其里数又不同。案寿昌距沙州里数诸书无作一百五里者,《元和志》“五”字下必脱一“十”字,《寰宇记》多据《元和志》作一百五十里,不作一百五里,可证也。

今敦煌西南140里有小腴壤曰南湖,居民百余户,居地东北约3里有古城,东、西、北三面周垣犹存,相传即唐寿昌故城。罗叔言刊《鸣沙石室佚书》收巴黎藏石室本残《沙州都督府图经》及前举《寿昌县地境》,俱谓寿昌因县南十里寿昌海得名。今古城南十里为大泽,南湖水源出于是,所谓寿昌海舍斯莫属,则泽北古城,即唐寿昌城故址,盖无可疑矣。《寿昌县地境》又谓有西寿昌城,在寿昌城西5里。案今南湖西北隅有地名古董滩,流沙壅塞,而版筑遗迹以及陶片遍地皆是,且时得古器物如玉器陶片古钱之属,其时代自汉以迄唐宋皆具。古董滩本文初稿写成于1944年2月,以《玉门关阳关杂考》为题发表于《真理杂志》1944年第1卷第4期,署笔名方回Q1945年春作者对原文作了少量修改,后于1957年收人作者论文集《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今依三联书店1957年版本录排。——编者注遗迹,迤逦而北以迄于南湖北面龙首山俗名红山口下,南北可三四里,东西流沙堙没,广阔不甚可考。自此而西或西北更无其他古城遗址,颇疑唐人书中之西寿昌城即在今古董滩一带也。残《沙州地志》亦着录西寿昌城,惟谓在县西25里,今古董滩西或西北既无古城遗址,则县西25里者或系县西北5里之伪误耳。

至于阳关故址,据《史记》卷123《大宛列传》正义引《括地志》,谓阳关在沙州寿昌县西6里[3],《元和志》卷40、《寰宇记》卷153及《舆地广记》卷17倶同。《新唐书》卷43《地理志》记边州人四夷道第5安西人西域道云:

又一路自沙州寿昌县西十里至阳关故城。

巴黎藏石室本又一残《沙州图经》亦纪及阳关,其文云[4]:

右在县西十里,今见毁坏,基迹见存。西通石门涧,在玉门关南,因号阳关。

是唐人记阳关故址距寿昌城道里有6里与10里二说。顾寿昌城西除今名古董滩之西寿昌城外,更无其他遗址,则所谓阳关故城,当即是西寿昌城。作书者或称之为阳关故城,或称之为西寿昌城,其实一也。夏君作铭曰,《畿辅丛书》本《元和志》云,魏尝于此置阳关县,因废。疑称为阳关故城者谓阳关县之故城也,而县废已久,名称罕闻,故后人或就当地仍存在之寿昌城而称之为西寿昌城。又按《晋书地理志》,敦煌郡下龙勒与阳关并存,洪亮吉《补三国疆域志》遂以为立于曹魏,而不始于元魏,未知孰是。达按;阳关县之置当即由于阳关,而县治或即在阳关故址,残《沙州图经》文可为证明也。里程所纪参差,贝!1或由计算点微异,因有出人耳。今自此出红山口,西北行过水尾人碛,140里至小方盘,是为汉玉门关故址;西行经安南坝诸地以至于婼羌,则汉唐以来之南道也红山口两山中合,一水北流,往来于两关者,在所必经,阳关适在口内,可以控制西北两路。口西山峰上一汉墩翼然高耸,自敦煌赴南湖未至40里,即见此墩。阳关设于口内,而以此墩为其眼目,盖可想而知也。

玉门关亦在龙勒县界。沙畹及王静安先生据斯坦因所得简牍,谓斯氏地图上东经94嘴西、北纬40°3(y稍南之古城地图上记号作TKIV(《流沙坠简》作敦14)者,即汉玉门关故址。此东经94°稍西、北纬40°30稍南之古城,今名小方盘。斯氏所得汉代玉门都尉诸版籍皆出于此,汉玉门、阳关治以都尉,则小方盘之即汉代玉门关故址,可以无疑。《史记大宛列传》正义引《括地志》谓玉门关在汉龙勒县西北118里,《元和志》、《寰宇记》、《舆地广记》俱承其说。巴黎藏石室本残《沙州都督府图经》及《寿昌县地境》谓在寿昌北160里,所记各异。今自南湖出红山口,西北行过水尾入碛,经卷槽、芦草井子以至小方盘,为程约140里,与唐代之160里不甚相远,方位亦近。疑《括地志》所纪为别道也。巴黎藏石室本又一残《沙州图经》亦纪及玉门关,其下文字全泐,唯存“周回一百廿步,高三丈”诸语,所纪为玉门关城垣之周回及高度。今小方盘城垣尚完整,倶属版筑,北西二面有门。城为正方形,每面约长30公尺,高约十公尺。疑残《沙州图经》所云之步,乃多测之步,非计里开方之步也。今1步约合1公尺,120公尺与120步,大致相合。是亦可为小方盘即古玉门关故城之一证也。

自阳关至玉门关,两关之间无长城遗址,唯每隔十里即有一墩,自水尾北迤逦不绝以至于小方盘南。墩作六棱形,构以土墼,每三层间以芦苇一层,与小方盘附近所见诸汉墩同。以西皆是长碛,敌骑入侵,殊为不易。汉代之所以于此仅置烽燧以为戍逻者,其故或在斯欤斯坦因考古敦煌,自红山口西北行过水尾至卷槽,即取西北向至俗称为南大湖、西湖一带,未自卷槽直趋小方盘。故其地图只记小方盘南及红山口西北数墩,自小方盘南至卷槽,为程约80里,阙略尚多也[5]。

又案陶保廉《辛卯侍行记》卷5汉玉门阳关路所记北道云:

北道出敦煌西门,渡党河,西北行戈壁,七十里碱泉,五十里大泉,四十里大方盘城,庚坦无人,汉玉门关故地也。四十里小方盘城o庚垣高丈余,长四五十丈,无居民。

陶氏以大方盘城为即汉玉门关故地。当时汉简尚未复显,陶氏失考,未可深责。静安先生《流沙坠简序》以东经94°稍西之古城为即陶氏之大方盘城,盖涉陶氏之说而误。不知斯氏地图上TXIV所谓汉玉门故关者,乃陶氏之小方盘城,大方盘城尚在其东40里也。静安先生所以致误之故,夏君作铭谓由于先生着书时,未及见斯坦因之Serindia及InneimostAsia二书所附地图,仅据斯氏着行纪(RuinsofDesertCathay)后附略图摹绘,漏略甚多,致有此失。夏君之言是也。斯氏详图东经93°54左右、北纬4022,-古城遗址图上注明为古玉门关者是为小方盘城,大方盘城尚在其东,正当东经94。北纬40°25%,斯氏详图注曰古代仓库。至于东经93°30处,斯氏并未发见古城,亦未见录于地图。静安先生所云出于误会,可以不论[6]。

三太初二年以前玉门关在敦煌以东说质疑。

汉武帝使张骞凿空通西域以后,遂开河西四郡。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复命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伐大宛,《史记大宛列传》纪此云:

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底师将军”……是岁太初元年也。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汉书》卷61《李广利传》文与《史记》同,唯“而使使遮玉门曰”作“而使使遮玉门关曰”,增一关字。沙畹据《史记大宛列传》文,因在其所着《斯坦因在东土耳其斯坦沙漠所获中国文书考释》(LesdocumentschinoisdecouvertsparAurelSteindanslessablesduTuikestanoriental)一书序论第六至第七页主张汉武帝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应在敦煌之东,是以武帝使使遮玉门,贰师将军乃留敦煌,不敢东向以入关也。敦煌西北之玉门关,则是太初以后所改置者。王静安先生《流沙坠简序》亦赞成沙畹之说。30年来言玉门关者,大都奉二先生之论无异辞。夏君作铭独送疑难,以为汉代玉门一关并无改置之事。细案《史》、《汉》文字,验之新近发见之汉简,夏君致疑不为无见,因考故书,申成其说如次。

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匈奴浑邪休屠王降汉以后,汉始夷河西为郡县,建置河西四郡。据《汉书》卷6《武帝纪》,武威、酒泉二郡之置即在元狩二年,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乃分武威、酒泉地置张掖、敦煌郡。《汉书》卷28《地理志》则谓张掖、酒泉二郡之置俱在太初元年,武威在太初四年,敦煌在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与《本纪》异。依《地理志》,四郡之开,与贰师西征盖相先后。然《史记》卷110《匈奴列传》云:

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子乌师庐立为单于,年少,号为儿单于。是岁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也。自此之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敦煌郡。

又《汉书》卷66《刘屈犁传》记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巫蛊事,有云:

诸太子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其随太子发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

《史》、《汉》所纪,皆在后元元年前若干年,其时敦煌已称郡矣。故河西四郡建置年岁,《本纪》所志疑得其实,不必待至贰师伐大宛始开边设郡也。清儒以及近代学人讨论四郡建置之文甚多,大多未从《本纪》,读者可以一一覆按,兹不赘[7]。

《史记大宛列传》又纪赵破奴、王恢击破楼兰事,文云:

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于是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汉书楼兰传》作“于是汉列亭阵至玉门矣”。

据《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赵破奴之封浞野侯在元封三年,王恢封浩侯在元封四年正月甲申,以故中郎将将兵捕得车师王侯。自是自酒泉至玉门始列亭障。此皆在太初二年以前。河西郡县之建置完成于元鼎六年,而酒泉至玉门列亭障即在元封三四年之间,政治军事盖几于同时并进矣。如依沙畹王静安二先生说,此处所云之玉门亦当在敦煌以东,今玉门县附近。然《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效谷县下班氏本注云:

本鱼泽障也。桑钦说:孝武元封六年,济南崔不意为鱼泽尉,教力田。以勤效得谷,因立为县名。

鱼泽尉,石室本残《沙州都督府图经》作鱼泽都尉。依桑钦说,鱼泽障之立,最迟亦当在元封六年,与《史记》大宛列传所纪合。如太初二年以前之玉门关在敦煌以东今玉门县附近,而《史记大宛列传》所云自酒泉列亭障至玉门一语,为指敦煌以东之玉门关而言,则班氏本注弓I桑钦说元封六年崔不意为鱼泽障都尉之辞,将无从索解矣。

又太初三年贰师将军二次伐大宛,四年斩其王而还。贰师之行也,汉以李陵将五校尉随后行,军正任文则将兵屯玉门关,为贰师将军后距。李陵事见《汉书》卷54《李陵传》,任文事见《汉书》卷96《西域传楼兰传》。《楼兰传》云:

楼兰既降服贡献,匈奴闻,发兵击之。于是楼兰遣一子质匈奴,一子质汉。后贰师将军击大宛,匈奴欲遮之,贰师兵盛不敢当。即遣骑因楼兰候汉师后过者,欲绝勿通。时汉军正任文将兵屯玉门关,为贰师后距,捕得生口,知状以闻。上诏文便道引兵捕楼兰王,将诣阙,簿责。王对曰,“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愿徙国入居汉地”。上直其言,遣归国。亦因使候伺匈奴。匈奴自是不甚亲信楼兰。

如任文所屯之玉门关在敦煌以东今玉门县附近,则自此至楼兰为程二千余里,岂得云便道?又自敦煌以东并属汉地,匈奴生口岂能自投敌境,束手受缚,以泄其欲遮击汉使之状唯以任文所屯之玉门关在今敦煌西北小方盘地,逻骑人碛游弋,是以截断匈奴与楼兰之往来,故能捕得往还于匈奴楼兰之生口也。

说者又曰广即令任文所屯之玉门关为在今敦煌西北,亦无害于太初二年以前玉门关在敦煌以东之说也。玉门关之西迁,或者即在太初三年贰师将军二次伐大宛之时,故任文得而屯之耳。”案之史文,亦有不然。《汉书武帝纪》太初三年下云:

夏四月遣光禄勋徐自为筑五原塞外列城,西北至庐朐,游击将军韩说将兵屯冬。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O秋,匈奴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行坏光禄诸亭障。

又入张技酒泉,杀都尉。

《史记匈奴传》纪此云:

其秋,句奴大入定里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破坏光禄所筑城列亭阵。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会任文击救,尽复失所得而去。

《史记大宛列传》述居延休屠诸塞之筑云:

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适及载精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