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并成
唐代的玉门关究竟在哪里?学术界见仁见智,言人人殊,至今尚未取得一致看法。
《元和郡县图志》卷40“沙州寿昌县”条载玉门故关,在县西北一百一十七里。谓之北道,西趋车师前庭及疏勒。此西域之门户也。”唐沙州寿昌县故城,即今甘肃省敦煌市南湖乡南湖破城[1](131~134页)。此处所云玉门故关显然是指汉代始置的玉门关,约位于今敦煌市西北90公里处的小方盘城一带或其以西。同书“瓜州晋昌县”条又记玉门关,在县东二十步。”显然此玉门关与”玉门故关”不同,当为唐代的玉门关。笔者曾考得,晋昌县(瓜州州治)故址为今甘肃省安西县桥子乡南约8公里的锁阳城[2]。对于这条记载,学者们曾多有异议,大多认为玉门关不可能距晋昌县城(瓜州城)如此之近。淸人张驹贤对该书的《考证》曰,“二十步”,恐误,王琦弓I作“二十里”。事实上对照唐代有关典籍,“二十里”之说亦不确切。
对于唐玉门关具体位置的指认,笔者所见较早的为晚清时期的陶葆廉。该氏所着《辛卯侍行记》卷5记:辛卯年(1891年)十一月初九日出布隆吉尔堡(今甘肃省安西县布隆吉镇)西行,涉布隆吉水,经潘家庄北、月牙湖墩,又“十四里过窟窿河,唐时玉门关迁此。西即双塔堡,疑即唐瓜州晋昌县故址也。”窟窿河即今源于布隆吉镇兔葫芦村南、注入疏勒河的兔葫芦河。陶氏将唐玉门关定在双塔堡西、兔葫芦河东。前巳云及唐瓜州晋昌县故址为锁阳城,而非双塔堡。
1942-1943年间向达、夏鼐先生率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来河西从事考古调查。其后向达先生发表《两关杂考——瓜沙谈往之二》一文[3],认为六朝以迄隋唐的玉门关,当在唐瓜州晋昌县北,“唯今双塔堡乱山子一带仅余古烽墩二,其他遗迹悉化云烟,关址所在,疑莫能决也”。阎文儒先生亦参加了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工作,据实地踏查和有关文献记载亦认为唐玉门关在双塔堡附近[4]。
严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图考》则认为,唐初玉门关在瓜州(锁阳城)西北50里之瓠芦河上(此点与向达等先生的看法近似),但后来迁至瓜州城近处(该书卷2之436440页)。
近年李正宇先生撰文,又提出了不同观点,认为唐玉门关(新玉门关)为今安西县桥子乡西北15公里马圈村西的一所小城(68x60米),小城西南30米处另有一座大城(260x220米),为唐之晋昌县城[5]。
笔者从事河西走廊历史地理的研究,近年来曾在这一带多次勘察,并反复检索考证有关文献资料,现就唐玉门关的位置及其有关问题提出一些新的看法,以就教于学界。
唐玉门关究竟应该在哪里?
1.唐玉门关应位于瓠瓞河(今疏勒河)南岸唐慧立、彦棕《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第1记,玄奘法师西行求经于贞观三年(629年)九、十月间抵达瓜州晋昌城,在当地询问西行路程,“或有报云:从此北行五十余里有瓠瓞河,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关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舍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伊吾国境”。玄奘遂在瓜州找了一位胡人向导,“于是装束,与少胡夜发。三更许到河,遥见玉门关。去关上流十里许,两岸可阔丈余,傍有梧桐树丛。胡人乃斩木为桥,布草填沙,驱马而过”。
所记亲瓞河,依其水流情势以及行程路径来看,笔者考得应为今疏勒河干流[2]。英国学者斯坦因亦曾撰文认为,《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这段记载,“不难拿我们测量的地势来证明,瓢舻河只能是疏勒河”[6](26页)。既然如此,唐玉门关无疑应位于今疏勒河干流南岸,并处“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的峡谷地段。流长约580公里的疏勒河自祁连山出山后,峡谷段惟有切穿乱山子东端长约五六公里,即流经双塔堡北侧的这段,除此而外该河其余河段均在平荡如砥的走廊平原上流淌,并无峡谷。
又《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瓜州城北50多里为玉门关所在的瓠瓞河,而今天实测距离疏勒河位于锁阳城以北34公里,约合唐里61里(唐里约为今540~560米),较上云50余里略远。因50余里系“或有报云”的估略之数,当然不可能很精确,但亦与疏勒河与锁阳城之间的距离近之。又玄奘一行因是策马而往,更兼赶路心切,因而可以“夜发,三更许到河”。
笔者考察中见,自锁阳城向北略偏东沿疏勒河洪积冲积扇扇缘,经兔葫芦村直达双塔堡有一条宽约36米、较今地面低1~1.4米许的古道,今天仍断续相连,尤以兔葫芦遗址沙丘北部草滩、青山子胡杨林至吴家沙窝(长约14公里)等路段保存较好,部分路段今仍作为乡间道路使用。该道穿越扇缘泉水出露带的地段为防止湿陷翻浆,路基用芦苇、柽柳等物夹砂土垫压。当地乡亲们管此路唤作唐道,说“这是唐家手里老先人走过的路”。据该道陷入现代.地面以下的深度知其年代已很古老。这一故道当为连接唐瓜州城与玉门关的主道。由上可见双塔堡一带确应为唐玉门关的所在,陶葆廉、向达、阎文儒等人的看法是可取的。
2.唐玉门关应置于遍设烽燧的山峰间
唐代诗人王昌龄《从军行》之七:“玉门山障几千重,山南山北总是烽。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描写了唐玉门关地形的险要和军事地位的举足轻重。
诗人所描述的唐玉门关所在的山嶂,正与今乱山子(截山子东端)一带相仿。截山子为祁连山脉北麓块断隆起的一条剥蚀残山,平地拔起,山体相对高度不足200米,宽约4~8公里,东起双塔堡,向西南方向延伸,并与敦煌南境的着名的三危山一鸣沙山一脉相接,全长约200公里,西至于党河口。
据上引《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唐玉门关位子瓠K河的峡谷段,即今乱山子之哗,玉门关设在这里,南北两面皆山,关在山峦间,形势险要,这又恰可与王昌龄诗作的描绘相一合。阎文儒先生《河西考古杂记》写道,当年他们于实地所见,双塔堡北的疏勒河,河北为北山,远望有大烽燧二,一在河岸,一在山上;河南岸亦有烽燧。据近年安西县博物馆实测,双塔堡四周山顶、路口、河口等要溢处,仍存古烽燧12座,这恰恰应了“山南山北总是烽”之句意。位于疏勒河北岸的烽燧有高皇庙烽(双塔堡东北4公里)、二个墩子(双塔堡东北7.3公里),双塔北烽(双塔水库大坝北略偏西1.5公里)、西大墩(双塔水库大坝西北1公里)、总干渠分水口北部烽(双塔水库西略偏北4公里,疑为唐苜蓿烽);疏勒河南岸的烽燧有月牙墩(双塔堡东7公里)、乱山子七烽(均位于双塔堡西南数公里的乱山子上)等。
2000年8月5日,刚刚出席完于敦煌莫高窟举行的纪念莫高窟藏经洞发现暨敦煌学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后,笔者与陈国灿、李正宇、张侬、杨森以及安西县文物旅游局和博物馆的李宏伟、李春元诸位先生一道,再次来到双塔堡一带实地考察。所见双塔北烽坐落在双塔水库北岸的一座剥蚀残丘上,残丘相对高度约50余米,蜂体呈覆斗形(正四棱台体),下部穷筑,上部土坯砌成,残高3.5米。烽燧周围曾发现残陶片、五铢币、铜箭头等汉唐时代遗物。安西县博物馆将该烽编号为A54号烽。西大墩位于双塔北烽南略偏西约800米处的靠近疏勒河北岸的路口上,烽体亦作覆斗形,夯筑,底部每边长约6.3米,残髙3米许。
总干渠分水口北部烽,位于疏勒河北岸的一座风蚀土台上,台髙约1米,烽燧周围约23平方公里范围内皆为风蚀地貌。此烽以北2公里处国道公路312线穿过,其里程碑标注3187公里;烽南500余米靠近河岸处为一带平坦的草地,苜蓿、冰草、芨芨等草类杂生。烽台外侧夯土构筑,内部夹筑土坯,亦呈覆斗形,底部边长6米许,残高约6.5米。烽体留存先后两次补修的痕迹,今西侧倒塌,地面见坍落的芨芨草屋顶以及零散的灰陶片、红陶片、小铜环残件等物。烽燧周围环筑围墙,其长、宽各约19米,塌圮殆尽,基部坍宽约4~5米。这里昔日恐兼作驿站。该烽即阎文儒先生所指的在河岸的大烽燧。唐边塞诗人岑参《题苜蓿烽寄家人》诗苜蓿烽边逢立春,胡芦河上泪沾巾。”岑参曾于天宝八载(749年)随高仙芝赴安西,途经瓜州一带。诗中所吟胡芦河应即瓠K河,今疏勒河,则苜蓿烽很可能即此大烽燧。
上述这些烽燧皆处要隘,居险扼守,它们又与从双塔堡向四周辐射出去的烽燧线相连。双塔堡北面沿疏勒河岸有东西向烽线延伸,双塔堡西北至哈密有沿唐莫贺延碛道烽线延展,双塔堡向南又有烽线伸向锁阳城址。双塔堡一地虽属弹丸,但却为几路古代烽线的辐辏之区。该地又夹山带河,古道绵延,无疑为当年十分重要的军防警汛之域,玉门关设于这里,恰当其位。
3.唐玉门关外西北应有沿线烽燧
上引《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云,玉门关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伊吾国境”。这五烽即是连接瓜州与伊州之间的莫贺延碛道的沿线烽燧。莫贺延碛道在敦煌文书中又称作“第五道”。《沙州都督府图经》(P,2005):“新井驿、广显驿、乌山驿,巳上驿瓜州捉。右在州东北二百廿七里二百步,瓜州常乐县界。同前奉敕移置,遣沙州百姓越界供,奉如意元〔年〕(692年)四月三日敕,移就稍竿道行;至证圣元年(695年)正月十四日敕,为沙州遭贼少草,运转极难,稍竿道停,改于第五道来往Q又奉今年二月廿七日敕,第五道中总置十驿,拟供客使等食,付王孝杰并瓜州、沙州审更检问,令瓜州捉三驿,沙州捉四驿。”沙州所捉四驿为双泉驿、第五驿、冷泉驿、胡桐驿。据笔者以往的实地考察,唐代驿址侧旁往往置有烽燧,驿道与烽线每每取向一致,如连接沙州与瓜州间的横涧、白亭、长亭、阶亭、无穷、空谷、黄谷等驿侧今天仍保留烽燧遗址[7]。
《大唐西域记》亦曰:“玉门关有五烽,苜蓿烽其一也。”前已考及苜蓿烽很可能即是胡芦河(令疏勒河)岸边的大烽燧,它当为玉门关外第一烽。既如此,则玉门关无疑应在疏勒河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