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发表在岭东省报上的散文,标题便是《旧地重游--重返<老圃>的诞生地》,署名便是柳南中。
开头的一段是:
我带上秘书,自然,还跟有记者--这却是为官之累,没法摆脱的,开上奔驰往旧驶去。秘书和记者,从没有嗅过陵县深山里新鲜空气,那里已被誉为“氧吧”了。只是这一称呼,反让我担心时间已把“氧吧”之外的神圣的,独一无二的地方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大山、原始森林、山溪、拱桥,还会是原样吗?当初催生我创作《老圃》灵感繁荣乡亲们,还会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宁静生活么?那是一定有柏油路,地图上标得很清楚。真奇怪,一旦让脑子回到朝后引的常规,你会不自觉地想起许许多多有关这类地方的事。从这一件事,马上又引到了另一件事,接连不断。
我想我记得最清楚的我创作《老圃》的小屋,记得小屋里怎样散发出新木料的味道,怎样飘进湿湿的山林的气息,当然,更记得的是水墨淡淡的清香,我就是在那里勾出了草图……我总是第一个起床,蹑手蹑脚地披上外衣,免得惊动别人,悄悄地溜出学校,走到公社的场上。那里已经是熙熙攘攘了,早起赶集的农民,不规则地排列在那里,展销出他们辛勤劳作得来的农产品,很丰富,很多我都说不出名来。只是我不曾留意它们。我关注的是人,是农民,是被称作“筋骨人”的山里人。从它们的身上,它们的脸上,去寻找我创作的要素……直到有一天,“众里觅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我才没有再上场。
这正是王国维讲的三种美学意境众的一种,不过这是我在后来才感悟到的。
那是有一天,难得一到学校的贫下中农宣传队的代表,在全校大会上讲了一次话,用非常朴实的语言,讲到有文化,才能有出息的道理。坐在他一边的我,我那时作为学校的领导之一,心中一下子亮堂了,我想画的人物的全部特征,不全集中在他身上么?我悄悄地溜下了主席台,坐到了台下,飞快地给他画了几幅素描。后来,在不同的场合下,我又画了无数幅。不过,我不想惊动他,一旦他知道,就很难变得自然,我也再抓不到画面了。在这之后,我回到宿舍,几乎是彻夜不眠,拿出了草稿。创作之中,我意识竟发生了错位,我成了他,这种感觉一直延续了下去,而且愈来愈强烈,这大概是创作经典中讲的“迷狂状态”吧,我似乎以双重的身份在作画。直到有一天,我扔下了笔,突然,我发觉我不是我,而是他在说话或做姿势。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我想这可能是我后来挨整的一个预兆,因为《老圃》所隐含的一切在当时是不可言说的。尽管它是以“集体创作”的名义出现的,但谁都知道它是出自我手,因此就难逃一劫。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但故地却以极大的热忱欢迎我的归来。当地的报社、电台也已早早在等候。一下车便镁光灯闪个不断。山里,光线是不足的。我找到了原先创作《老圃》的小屋,不得不给记者回顾往事……20年了,原来的老校长等老人,已经不在了,当民办教师的知青,也早就飞了。我又冷地打了个寒颤,竟然在这人头涌涌之际,感到异常的孤独与凄清,一种不为人知的无告。我这是怎么啦?
如果不是职业习惯,朵儿实在是看不下这篇文章,太多的自吹自擂,太多的注意洋洋,大多的……志得意满,从随从、记者、奔驰,到欢迎的人群,俨然是一名人,一高官了。不过,从中,他还是透出了危机感。
是怕西洋镜被戳穿么?
直到篇末,朵儿才算明白。
一场不测铺天盖地而来,学校成了罪恶的渊薮,而我更成了罪魅祸首。我没想到一幅小小的习作,却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反动宣言”……
就在《老圃》于声讨大会上,被当烧毁之际,我拿起了铁锤,向作画的手指砸了下去……我虽然没被押到现场,可到处狂叫的大喇叭已叫无法承受。
就这样,《老圃》成了我美术创作生涯的一声绝响。
虽然指骨后来接上而且愈合了,但心灵的伤口又几何时结得了痂?以后,我只要一碰上画笔,右手便会颤抖起来,再也握不住什么了……一直到今天,医生说,这已不是生理问题,而是心理反应。我不得不放弃酷爱的美术创作,转行搞理论研究。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悲剧。不然,往后,我还会有多少更好的作品呀。
《老圃》虽说是一幅画,但它与中国那一段历史是分不开的,其意义已远远超过一幅美术作品,写进了不仅仅是当代美术史中,任何僭越都不能容忍。
此行,也是我对历史负责的一个表示。
朵儿读毕,简直不知怎么说是好,谎话,居然可以编得如此天衣无缝,而且足以骗取众多不知情的读者的眼泪--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地感人,而且十分悲壮的故事。
他的指骨果真砸断过么?
莫非他也来了个“苦肉计”,不惜断指么?
这代价值!
果然,在这篇文章后边是若干记者不同的采访文章。
而且还有“柳南中与《老圃》模特儿合影”--他也意识到模特儿的作用。
那位模特儿,便是当年货下中农宣传队的那位代表,咧着两颗大门牙,笑得合不拢嘴,一辈子没这么出彩过,而且,同大厅长合影,太荣幸了。
他还讲了几句,分明是经记者者修饰过的,大意是,当年派工宣队、军宣队、贫宣队,形式上当然不对,不过,也得具体分析,尤其得具体到人,譬如他这位贫下中家的代表,小时候读过私塾,发过蒙,懂得学文化的重要,所以去管理学校,也就能发挥积极的,正确的作用,不可一概而论,不然,怎么会激发起柳厅长当时创作《老圃》的欲望呢?可见,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这话,无论说得怎么勉强,却还是讲得过去的,不可能要求他说得更好了。
柳南中还向记者说,当年,亲自写过一篇创作体会,讲的便是怎么见到这位“代表”产生的冲动,当时差点害了这位“代表”,好在他土生土长,根正苗红,所以才没“扩大化”。可惜,所有的素描、草稿,都在那场劫难中不得不销毁了,惟一留下的,只有这位模特儿,成为了活证。
有的记者倒是细心,问上了一句:“怎么这位模特儿,同《老圃》不大一样?”
柳南中的回答是:“艺术嘛,讲究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
可记者还说:“但《老圃》的书卷味,这位模特儿身上却一点也没有。”
柳南中一笑,说:“创作中,我把我自己投入进去了,所以,把自己的书卷味也带了进去我想,当我老了的时候,你们也可能觉得,这更象我一些。”
记者马上附和道:“有一种审美理论,任何作品都是自我表现。所以说《老圃》的潜在的模特儿,正是作者自己。”
柳南中连声夸奖:“看来,你是一位肯读书的人,不是只顾满天飞的,很有水平嘛。”
朵儿浏览完了,打了个电话给白村,问他上网了没有。
白村说:“又有不同声音了?”
朵儿说:“是柳南中直接的声音,怎么,你不感兴趣么?”
“狗嘴吐不出象牙,不看。”
“这回,人家把后边的五着棋都考虑到了。”
“他还能有什么好棋。”
“我奉劝你看看。”
“医生不是要我少看、少想,少受刺激么?我的身体还没‘定性’,去操那么多心干嘛?”
朵儿只好把电话挂上了。
是的,白村正遵医嘱,在家中静养。一时还查不出什么病症来,还有得更全面、更高级的检查,他也就索性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了。人到中年,身体第一,虽然自恃已“百炼成钢”,可也怕那么长时间的折磨与摧残,没准会留下暗疾来……当年同他坐牢的好几位蒙冤者,出狱后,都陆续上“天国”报到去了,说走就走了。
学院见他这样,也没敢来逼他“上山下乡”了,学院也乐得有这么个借口,总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吧。
到晚上,朵儿还是如期来到了白村的宿舍里。
朵儿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该动员白村看一看,有备无患嘛。白村不会在这种处境下有什么反常--只要不提晓风。
果然,白村看了柳南中的文章,倒想起了什么事,大笑不已:“你知道他手指怎么断的么?”
“怎么断的?”
“当《老圃》挨批时,他马上反了脸,说有人揭发,我是找了个老反革命当模特,让我交代,盛怒心下,他拍了桌子。”
“拍桌子拍断的?”
“正好我桌子上有一块镇纸的长方条磨刀石,他又近视,没往桌上看,一拍,就拍在镇纸上,镇纸断了,他的手指也断了。”
朵儿也大笑,笑毕,才说:“只是,这事有谁能证明呢?”
“当时就两个人,没别的人在场。”
“所以,你也无法取信,他倒很精,真要检查断指年代,也正合乎。”
“看来,今天也一样对你义愤填膺,不,说得上是深仇大恨了!”朵儿说。
“何以见得?”
“你没见文章最后一段,这《老圃》可以写进历史的,他得对历史负责。”
白村依然在笑:“噢,原来是为了进入历史。他要进,就进好了。我还没成为历史人物呢,从来没想到进入历史的问题。莫非他已作古了,成为历史人物了?”
朵儿这回又给逗笑了:“是么,人对自己在历史上声名的考虑,每每是生命将尽时的一种本能,或者说是潜意识吧,你这位对手,已经考了!”
“比我大不到10岁,也不算老吧。不过,中国人,重名节重过于生命。生命将尽,名节就更突出了……”白村思索着说。
朵儿说得更直白:“尤其是女必的殉节,立贞节坊,更是如此。”
白村脱口而出:“照你这么说,这位厅长已在立牌坊了!”
朵儿笑得几乎在地上打滚:“好你个白村,你同别人的思维就不一样。人家把你与他争入历史的总是看得特严重,而你却拿来插科打诨,他要听了,是必气死。”
白村微笑道:“我还没老之将至,连婚都没结,别说入史,连后代都没考虑呢。”
说得朵儿啐了他一口:“没正经!谁给你说这个了?”
白村倒弄了个大红脸,装模作样又在往屏幕上看了:“这柳南中,也真会就汤下面,居然把那位贫宣队代表也拉出来招摇一番……”
“这却是他高明之处,当初你的创作体会,不也把他贴上去了么?”
白村陷入了回忆之中:“其实,那个创作体会,也并没有用上……不说他写的,就是我自己写的,念起来也言不由衷,觉得别扭,念不下去,后来索性没念……反而后来批判,倒是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