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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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朵儿处回来的那夜,秋雨就连绵不断,宿舍旁的悟桐树,落叶一天比一天多,没几天便盖满了地面。往年,很少见梧桐落叶如此之骤,地表少了青绿,多了枯黄,秋风中更多了几分凄凉,寒冷……古色古香的美院,此时更有古人诗中的“碧云天、黄叶地”的意境,尤其是几个不大的荷塘,秋雨不绝,溅落在枯荷上,更教人心碎--“留得残荷听雨声”,自己的艺术生涯,可曾就此成了“残荷”?舆论、传媒的力量,加上行政权力的干预,白村对前程自是不寒而栗。

的确,从一开始,白村便意识到,自己是无法提供出任何证据的,对方那么胆大妄为,所仗恃的,便是他已拿不出了证据,模特儿死了,模特儿的女儿们出去了--“出去”一语是出国之意,这不难听明白,就算这些女儿都在,她们又证明得了什么?最小一个当年还在襁褓当中。而自己因《老圃》被囚时,成瀚因怕株连,早把存放在他那的草图付之一炬……物证也已不存在了。更何况,当时《老圃》走红时,只能按惯例用××学校集体创作的名义,而自己只是那个学校一名代课老师,而人家却已是该校的教导主任了,是学校的领导成员,于他自称为《老圃》原作者,当然顺理成章,不管事前事后就《老圃》有过怎样精彩的表演……唉,还说这些干什么呢?当年他跳出来大批《老圃》无非是为了自保,而今,甚至还可以作为佐证呢。

忽地记起一首唐诗中的一句:

一夜绿荷霜剪破,

赚他秋雨不成珠。

真恨不得与柳南中来个决斗--为了名誉普希金,都不惜一死!

这几天,学院一位分管业务的副院长--不是纪委书记,倒是专门来了一趟,表示关心,从国外回来了,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学院已作了安排,让你到一个山区,那里的景色很好,原始殖被都没破坏,瀑布、溪流、山泉、奇峰、怪石,一应俱全,足够你画上一年半载的……这个院长是搞雕塑的,还叹了一口气,我可是太想有这种写生的机会,却没法走开……

仿佛是一种恩赐似的。

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这年月,事后,白村便隐隐约约听到,这其实是对他一种处理,先“流放”再说,这边,已派调查组上岭东省取证去了。一俟证据取足了,便得作出处理,包括他的教授职称、作为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享受的政府特殊津贴,统统都会予以撤销。

当然,这也许只是传说而已,甚至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理作怪,未可尽信。比这更蝎虎的还有,诸如中国美术家协会要重新审定白村的会员资格,岭东省委专门发来公函,不是对美院,而是对同级的南方省委,认为当日《老圃》出自岭东,不能容忍另一省越……这些,未免都太离奇了,更难以置信。

这年头,人心不知为何变得如此阴暗,巴不得别人出事,说身上有个蚊子叮的包,传出去,便成了癌肿;不小心摔一跤,也会传成中了风,何止是唯恐天下不乱,更是恨不得别人都死,只余自己一人独享天下。

不过,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却证实了某些传言并非虚妄。

然而,正是白村在对付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时,缺乏一种冷静,或者说,没能作出某种必要的权衡,更让他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无以回转。

同样是一个秋雨不绝的夜晚。

白村自斟自饮,喝了点洋酒--本来这些酒都准备送一些知已的,可这次回来,这些被视为知已者,几乎一个都见不着,自然是躲了不见,怕坏了他们名声,白村也犯不着去讨好他们,反显得自己下贱,便自己喝了。喝罢,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只闻外边两雨枯荷的细碎的声音,心反而更乱了。

骤然间,电话铃声大作。

夜半人静,这响声足以惊魂。

有谁这个时候会打来呢?莫非是那帮“狗仔队”,让戴安娜死于非命的家伙们?可白天,自己早已经一口回绝掉了:“我什么也不想说,自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你们走吧!”

于是,他拿起电话,便斥骂道:“你们还嫌不够热闹么?最好把我写成江湖大盗好了,你们要怎么写就怎么写……”

对方居然老老实实任他骂完,而后,竟十分客气地说道:“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不是记者……”

白村隐约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不觉有点骇然地反问道:“那……你是谁?”

“我是为你性命攸关的大事找你的,调查组今天已经飞到了我们这里……”

“你……你是--”白村已意识到是谁了。

“我同你一样,也恨透了那班记者,没有他们,事情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让你,也让我都下不了台……”

白村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勃然大然:“这个时候,你还有脸对我说这种话?你明明知道《老圃》与你没半点干系,却恬不知耻要冒充它的原作者,当初,你连画名都批个淋漓尽致,为什么强调‘老’,就是要复辟、要倒退,差点让成瀚校长都成了黑手……你害了多少人?”

对方说:“那都是历史了,所有人都是逼不得已的,我们先不说好么?当初,杂志上发的那篇文章,只是为我走马上任造造舆论,绝对不是为的伤害你,所以连你的名都没提,本以为发了就发了,而你又在国外,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在乎。可没想到那班记者硬是鸡蛋里挑出了剌,利用这篇文章向你发难,以这篇文章为据,推断出你并非《老圃》的原作者,一下子炒作得那么厉害,闹得全国都知道了。这并非我所愿,闹大了,不一定对我有好处,当然,对你伤害更大,所以,我才向你道歉……”

“既然这样,你立即向新闻界发表一个更正的声明,明天实事求是向调查组交代。”白村还以为对方良心发现了。

对方分明在冷笑:“白村呀,你吃过那么多苦,居然还象过去那么天真。你以为,我能够那么做么?”

“实事求是,这有什么不可做的?”

“要知道,我已经是副厅长了,而且正在读博士、厅级干部中是惟一有博士衔头的,只会上,不可下。我不能给自己过不去。别忘了,当日《老圃》署名是学校的集体创作,而我当时是该校的领导之一。”

白村气不打一处出:“你这是道歉还是威胁?简直恬不知耻,当日,你连透视都不懂,根本不懂,别说作画。”

“别争这个,这一切,我都承认,包括你的创作天分,我是没有的,可我毕竟有另一种才能,不然也到不了这个位置上……”

“是呀,往上爬的才能……”

“你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才能……我上去了,就不能下来,多少人盯着我这个位置眼睛出血,我能下来么?只可以上,一下,非给踩死不可。如今,雇枪手杀竞争对手的事还少了么?我还没堕落到那么去干。我只是利用了一下我与《老圃》这幅画的历史关系而已。”

“可你根本不是作者!”

“不能这么说吧,既然是集体创作,就不是你一个人,而我又是领导,按如今影视界署名的规矩,那么多的总策划、策划、总制片、制片之后,才出现编剧、导演的名字,我怎么不可以是当时这幅画的第一作者呢?你无非是执行或体现了我这领导的意图罢了……”对方竟然振振有词。

白村讥嘲道:“你不觉得自己不太厚颜无耻了么?”

对方却说:“白村,你落到这般田地,还对我说这种话?”

“我什么田地?”

“调查组的来意,我这个副厅长当然一目了然。一旦你的罪名成立,什么教授、什么所长、什么政府特殊津贴,全都会给捋掉。我打这个电话,是为你好,是同你商量问题,是给你一条出路……”

“你倒是宽宏大量了?”白村也冷笑了,“让我承认你是第一作者,然后,你也承认我是合作者,皆大欢喜,是么?”

“你很聪明,不过,也犯不着说得这么赤裸裸的,成了一种交易。”对方失声笑了。

“哼,假如我不想做这么一笔交易呢?”白村只觉得遭到一种侮辱。

“自然,你不承认我,我也无法承认你了。这个后果,你自己考虑吧。”对方又是那种冷冷的腔调。

“你还是在威胁!”白村不吃这一套。

“我就承认是威胁好了,我是足以给你构成威胁的,可你无法威胁到我。我有足够的证据,而你却任何证据也没有……我现在就只要你一句话,你承认,那明天,调查组找我、我也承认你,你要是不承认,对不起,调查组前边,我也不承认。我只能这样。”

“这是最后通谍?”

“对,你说吧,承不承认,一句话!”

“我不能愧对良知,现在,我也明白你这副厅长是怎么当上的,对不起,我只能有一个选择……”

“不要说大话了。”对方忽然泄了劲。

“实事求是怎么是大话?”

“那你……好自为之吧。”

“啪”地一下,电话挂上了。

白村终于冲着电话破口大骂了起来:“混蛋!流氓!骗子!”

可对方早就听不到了。

世界上居然有如此鲜廉寡耻的东西。无疑他是借《老圃》而获得了官位,这才显示自己的大量,在无伤自己之际,让白村得到安抚。他有他的原则,那便是做官,而且认为,这不是堕落,不至于雇杀手干掉对方……可没准有一天,他对白村也会来个杀人灭口。

白村打了个寒噤。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他已明白,一旦明天柳南中对调查组否认他为原作者之一,会有怎样的一个后果……可他又怎能让这样一位真正的盗名窃誉者心安理得呢?

柳南中自称所拥有的证据,又会是什么呢?

当初,离开岭东之前,自己与柳南中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公开后,还不时有书信往来,彼此应是相知的。可今天,柳南中当仍然知道他白村,可白村还知道柳南中么?

只因为柳南中太知道白村了,所以今天才敢于这么做?

朋友之间,怎么可以这样,一转脸就不认人了?

当初,自己蒙冤入狱,而在牢门口迎候自己出来的,就有柳南中;及至最后,令自己最终摆脱冤案的,其中发挥了作用的,也有柳南中……可今天,十多年过去了,他却把一弥天大冤案强加到自己头上!

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

变得这般不可思议?

白村可以接受很多不了解,也不理解自己的人的指摘、乃至攻击,甚至能为对方设身置地地去考虑。可怎么也不能接受一个被视为知已的人如此卑无耻的背信弃义与盗名窃誉,上十年的情义一朝颠复!

这令他心碎!

秋雨时骤时疏,雨声令人烦恼,不时还有树枝折断的声音,该是承受不了这夜雨之沉重。这无终无止的烦扰,该几时方可了断……这一夜是睡不成了,胸口似压了块磐石,喘不过气来,躺下,又坐起来,索性走到窗口,大口大口地呼吸。

可空气也充满了腐叶的气味,令整个肺部也要跟着腐烂一般。

这世界只怕也一般散发着这股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