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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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人一走,白村便紧张地思索了起来,怎么办?显然,省馆里今天已得到了有关消息,要把他弄回去,这时,是万万不可回的,一回去,便是自投罗网。才一天,变化太快了。

“只是该不该去樟木公社呢?还是另外去过别的地方?”

深山里,只怕用的还是手摇电话,就算有什么消息到了樟木公社,也未必弄得明白;弄明白,也未必找得到自己。整个公社就是一架大山,从南到北,得翻过山脊。得走上一两天,怎么找?

不管怎样,现在首要的是,立即离开县城。

还是先上樟木公社好了。

拿定主意,上了班车,中午在另一个公社下车,吃过饭,问了路。

他没有径直往樟木公社走。因为到了公社,再到那个业余美术组,等于走了三角形的两条斜边,至少得多走二三十里地。身上有省、县两个文化馆的介绍信,无论到哪投宿,都不会太为难。

就这个决定,让他逃过一劫。

因为县里第二天又接到了电话,明确说他有严重问题,须回去作交代,令县里务必找到他。所以,打了一天电话,才算打到樟木公社,樟木公社好生奇怪,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来过这样一个人,是不是搞错了。

就这样,白村在莽莽大山中失踪了。但是,他最终也没有逃得了。

因为他毕竟到了那个业余美术小组,虽说那里一开始便非常热情地迎接他,他也开始了正式的辅导,与一班回乡知青打成了一片,满山里钻。这里的自然风光,与绿叶公社那边又另是一番情调,奇峻、挺拔,气势非凡,笔下也就自有一种豪迈。短短的的半个来月,一个写生簿也给画得满满的。

然而,正当他忘却了尘世间的喧嚣之际,尘世却不曾忘却他。

尽管那些回乡知青们也千方百计地要保护他……

“任是深山更深处……”

在等候朵儿归来的日子,白村迷上了上网。开始,他只是消闲,找点乐子,在这个虚幻的空间中与人调侃,而且就用《老圃》作网名。开始并没有人在意他用这个名字,无非与张三、李四差不多,可见不少网民对那一场毁誉官司并不怎么在意,都什么岁月了,尤其在南方,谁在乎这么个又酸又拗口的名字,不会有什么广告效应、商业效应的。可日子久了,显然不是南方的网民,对这个名字产生疑惑,于是便有了几个贴子,追问:

“你也叫《老圃》,是真老圃还是假老圃?”

“网上本就是虚拟世界,你管它真假干嘛?”

--这是一位叫“花农”的网民在反击。

“莫非你不知一场《老圃》的官司,要趟浑水么?”

又是“花农”回敬道:

“只怕孔老夫子也申报不了‘老圃’一语的专利,官司从何而来?”

有来有往,“老圃”不甘心作壁上观了,便给为他仗义的“花农”发出了个贴子:

“老圃与花农,当是同行。同行生嫉妒,你为何反为我仗义执言呢?”

“花农”很快就回了话:

“同行生嫉妒,这是几千年的‘酱缸文化’(柏杨语)的孽生物,为何今天不能颠复过来,同行如亲家,同舟共济么?”

“你也是干美术这一行的么?”

“网上说是与否,谁能验证?你也不必追究了。”

“看来,我又犯了查祖宗十三代的老毛病了。”

“哈哈,只问祖宗不问未来的人,只怕是长不大了。”

“说得对,只能跪伏在祖宗牌位前叩头的族群,是永远不会有自己的脊梁骨的,站不起来。”

“不过,看来你倒真是老圃,能把自己画几笔过来么?”

“是画老圃还是画我自己。”

“你就是老圃,难道你与老圃可以分开么?”

白村沉吟了一阵,这才勾勒了几笔,把当年《老圃》的大致轮廓发了过去。

对方很久没有回音。

白村不耐烦了,跑到别的网页上浏览去了。然而,居然发现,有人在网页上抛出了一发生重磅炸弹,题为:当年白村遗留在绿叶公社的《老圃》草稿若干。

白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错,这七八幅草图,的确是出自自己的画笔之下,当时,好几个周末,他为成瀚勾勒了不同的侧面,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取不同的光线,反反复复,才最后确定后来定稿的草图--这七八幅中,最后一幅,便是定稿之前的。

而每一幅之间的顺序,丝毫不乱,就算有人后来专门作了搜集,也未必理得这么清晰,似乎这个人自始至终都编上了序号。

可有谁会做这事呢?

成瀚是不会的,每次,他还提醒白村,不要让人知道是画我,不用的,就赶紧毁掉。事实上,白村也新眼看他撕掉或烧掉好些,以为没有留下的,可没料到,竟“漏网”了七八幅。

只有晓风了。

因为,最后清理现场时,总是有晓风参加的,只是没留意到晓风会保存下什么,因为每次,都是见晓风空手走着……

当然,画稿纸可以折迭起来,揣进口袋。可这么大的动作,能不被注意么?

但白村无论怎么看,这线条、这笔触,只可能出自自己的手,就象一个普通人熟悉自己的笔迹一样,不可以以假乱真的。

看来,只能是晓风了。

他不觉又呻吟了起来,心里一阵阵地绞痛--莫非就如朵儿所说,她是在海外上的网么?但朵儿分明解释不通,海外可以查到“文革”的报纸资料,但海外未必有《老圃》的草图,除非晓风亲自带上……

是的,凭晓风的一番痴情,她是会这么做的,这女子!

《老圃》于她一家,有太特殊的意义。

只是,当日送她的另一幅《老圃》,在动乱的岁月都没能留得下来,而这些草图,却能经历这20年的风风雨雨么?

他仔细找到了提供图片的署名人,用的是:

现场者

这与“知情人”、“过来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村的心又在滴血了,晓风,莫非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负心么?

这未免太残酷了!

我宁可背负着别人横加的“身败名裂”去人间蒸发,也不愿因欠下你无法回报的深情而为之心碎!对于你来说,我的名誉太微不足道了……

白村立即在网上发布寻找“现场者”的帖子。

“花农”却出现了:

“你的自画像已经见到了,一点没变,也不会变。何必去找‘现场者’呢?你不如重返当日的现场,那找到的只会更多。”

白村敏感了:

“你就是‘现场者’?”

“我只是现在的‘现场者’,你找‘现场者’,只是反过来证明了你自己,我已经知道了你是谁。”

“那你呢?你能让我知道你是谁么?”

“这问题重要么?”

“重要的,不是《老圃》的归属,我对这已经无所谓了,所以20年来,我绝少提它,不是羞提少作,而是不愿被它外加的光环妨碍我的进步。但是,让我心碎的是,在这幅画后边的一段鲜为人知的情感,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重新把她寻回。无论她在天涯海角。”

“花农”又一次无声无息了。

这一来,更让白村认了真:这“花农”或者“现场者”,只可能是晓风!

而她现在只在网上。

在一个虚拟世界里。

现实竟会如此地捉弄人么?

漫长的等待,也可能是无望的等待。

但似乎不再有回应了。

这期间,白村接到了朵儿一个长途电话,朵儿问他身体情况怎样,告诉他见到了柳南中的情景:“一个政客,一个只能出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政客,老奸巨滑、心狠手辣、老谋深算,我真诧异,你当年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白村说:“你不是去办案么?不要去找他,我不愿听到他的名字!”

“可他却始终在关照你呢。你上网了么?人家把你当年的草图扫描上了网,他气急败坏,声称那是赝品,是今天有人故意画出来的,只要会画几笔的,都可以勾勒得出来,很可能就是你本人伪造的。”

“别睬他,睬他都傻!”

“可人家特地把画送到有关部门检验,证实是当年的画纸,当年的画笔呢。”

白村长叹一声:“何苦呢,我不在乎。”

“但人家在乎,你应该珍重人家的在乎。”

白村似乎听到了什么,立即追问道:“你已经找到了人家么?”

“什么人家?”

“你刚说的,人家在乎,还劝我珍重人家的在乎。”

“哦,我是这么认为的,包括我,也在乎,因为我爱你,我不愿你被人糟踏得一无是处。”

“可只要你知道我并不是一无是处,不就行了么?”

“你应该说,人家知道你并不是一无是处。”

朵儿的话,闪闪烁烁,扑朔迷离,似乎隐瞒了什么,却又无法再追问下去了。真的,这时,朵儿会在哪呢?于是,白村追问上一句:

“你现在岭东省么?”

这句话问得朵儿猝不及防,答道:“是的,”可马上又改口,“不是,是邻近的岭北……回来会路过岭东。”

“你不去陵县绿叶镇看看么?”

“你不是等我回来再一道去吗?”

“我要是先去,你到那里会我不行吗?”

“不,不,你一定等我,我们一道去。”朵儿竟有几分慌张。

“你这是怎么啦?”白村察觉到了。

“没什么,案子有点缠人……会过去的,就说到这吧。”

朵儿把电话挂上了。

白村多少有点怀疑,朵儿是否是为自己的事上岭东去了,或者趁机会去过问一下,这一来,反让别人产生错觉,认为自己很在乎这事一样,何苦来哉。朵儿毕竟又是一代人了,这代人所在乎的,所不在乎的,已经不大一样。这让自己怎么说呢。

白村又去寻找“花农”了。

这回,“花农”很快又出现了。

白村问:“上次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不回答,而是回答不了。那样的问题,只能你自己回答。”

“这么说,你默认了。”

“没有。感情的付出,就一定需要回报么?作为老圃种下的鲜花,就非一定要插在他的衣口袋上么?这不太功利,太实用主义了么?我想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当你嗅到了清香,何必一定去找到那盏花朵呢,只要你嗅到了,就不让花朵自己安静么?我记得一首小小的歌,是‘小小的花儿,快快开,你要开得,人人爱,从清晨直到深夜,把芬芳送到全世界。”

白村一惊:

“这可是我在围屋里爱哼的‘黄色歌曲’,你怎么会知道?”

“在这个虚拟世界中,什么都可能知道,什么都可能是巧合。”

“不,不,你一定就是我要找的人,你就是黎晓风!”白村认定,“能告诉我你在哪么?”

“对不起,你想象力太丰富了,没有黎晓风,要有,也只能是虚拟世界中。你要找她,不如去找当日的‘现场’,虽然围屋已经坍塌泯石流已把它冲毁,可还在‘现场’,历史的现场还在,你获得灵感,产生顿悟的场景还在,可以说,你想要找回的一切还在……”

“可人不在了。”白村悲哀地说。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客家人永远在迁徙中,迁徙是他们的生命……但是,那里毕竟是你的塔希提岛,你的弗洛伦萨,你的威塞克斯(注),是你的灵魂所系,是你艺术生命所在。《老圃》当有无数的奇花异卉、嘉禾茂树,那是你播种的地方,也应该是你收获的地方,为什么播下了种子却远离了那里呢?”

白村的心在呻吟:

“我想去,真的,可我怎能再重返那令人心碎的非常岁月,那摧残了人一切美好情感荒诞年景……如果你是晓风,你应该知道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但“花农”却说:

“愈是黑暗之中,人性的闪光才分外地夺目,你如果不是珍重那个年月的情感,那你上次在网上还苦苦地追问什么?归去吧,那虽不是童话,没有奇迹,却确确实实是须万分地珍贵的一个宝藏……哪怕是一海碗的客家米酒,也会让你终生回味。”

“我是动过心要去的,近日,还约了人一道去,可我只是想逃避,远离尘嚣,象哈代一本出的书名,去祈求安宁……物是人非,我明知道是找不到的……”白村语无伦次。

“也许,你的潜意识中,是想去再折磨自己,通过折磨而寻得解脱,如同古人的自虐一样,通过折磨自己的肉体而解放自己的灵魂,可你这是连灵魂也一道去煎熬了……这是精神上的病态,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了解你的,自然照样了解你,不了解你的你又何必在乎他们的无知呢……”

“这话,又是晓风说过的……你到底是谁?”

“花农”--遇到这样的质询,马上便又在网上销踪匿迹了。

(注)英国著名作家哈代以这个地名为背景写下了一系列鸿篇巨制。

也许,“花农”说得对,不,是晓风说得对,自己是该回到自己的塔希提岛,去重作一位老圃,栽种新的花卉……只是,朵儿怎么还不见回来,这已超出约定的时间几天了。

而且不再来电话。

“花农”的出现,令白村如醒醐灌顶,虽说内心的痛苦愈为加剧,但头脑中却清醒多了。他甚至忽发奇想,“花农”让他重返故地,是不是晓风已经到了那个地方?因为晓风曾经那样去过……

可重阅已有的帖子,似乎又找不出这样的暗示--唉,这个虚拟的世界!

可晓风,这个网上的,同样也是自己头脑中臆测的晓风,究竟存在于何处呢?

真实的,抑或是虚拟的?

白村也陷入到重重迷雾之中。

朵儿迟迟不归,不然还可以同她讨论一下,或许她还能给予一些帮助,拓开新的思路,可现在,朵儿连电话也不来了。

连朵儿也变得暧昧了,不会也消失在虚拟世界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