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阿拉的目光特别灿烂?一个诗人说,因为他从整个民族一个世纪的沧桑中汲取了能源。
寒鸦和狐狸
——拟钱钟书
钱钟书先生辞世,不胜哀悼。忆于浩劫期间,虽数次住先生工作之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却无缘一睹先生风神。曾听友人提及有人虚构先生反动言论云:毛泽东选集放在他桌子上,会弄脏了桌子,致先生长期受审查。其实,如果钱钟书先生真要有此等说法,一定会说得非常俏皮。
不止一次,友人指点先生背影,然缘悭一面。近读先生散文中曾提及之《伊索寓言》,其一则云:饥饿的寒鸦,在冬天急投无花果树。当其飞落之时,发现果子全青,尚未成熟,乃耐心守候,待其成熟,以便充饥。未几为狐狸所见,告之以冬天的果子不可能成熟,不要抱着渺茫的希望欺骗自己了。伊索的结论是好高骛远是无济于事的。在伊索看来,寒鸦的希望不仅是过高,而且是根本不可能实现。显而易见的是,不等无花果成熟,寒鸦早已冻死。
若是让钱钟书先生对此发表一点批评意见,肯定不会满足于这么一通稀松平常的道理。他会这样说:人们以为狐狸很聪明,其实,西方庸人而巳,而寒鸦却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且是中国式的理想主义者,比狐狸聪明到一百倍。试看中国人做那一件事,不比西方庸人高瞻远瞩。比如养儿子,谁会像西方人那样傻瓜,一到十八岁,就让他远走高飞。自己老了,也不敢麻烦。
百美元的工资,还要给保险公司付高空作业保险费;就是自己生病,住了医院,让孩子来看护一下,还得按小时付给工资。和那自作聪明的狐狸式的西方人相比,中国人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几十年如一日的理想主义比之寒鸦更要彻底。寒鸦的理想主义,是羞羞答答的理想主义,它竟迟钝到花开过了,果子成型了,发育了,才看成希望,中国人早在还在授粉(这里没有隐喻,请不要过多联想)的时候,就想到要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走后门,考虑落实生个儿子,光宗耀祖,对菩萨进行物质和感情的投资了。
明明是,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有百分之百的期待,这就是中国式的理想主义胜过西方人的地方。上亿的中国孩子哪怕是不到百分之一的人能到美国去留学,不到亿分之一的能得到诺贝尔奖金,可是,没有一个台湾人、香港人、内地人不把孩子的英语说得比鬼佬还遛,当作最高目标。在国民党时期,小学里课程最重要的是英语、国语、算术,五十年后,内地髙考,不管你投考文科还是理科,不管你是有志于体育还是会计,必考的三门功课还是英语、语文、数学。这也雄辩地证明了国民党人和共产党人在骨头里同样是中国人,内地人对物价有神经质的敏感,通涨指数百分之五就如大难临头,可是为孩子补习英文,从存折里挖多少老本也像英雄面对敌人的刺刀,面不改色,心不跳。听说香港的一些家长,至今对用母语教学还视若畏途,这也难怪,事关孩子得诺贝尔奖的前途,谁能不特别认真?
谁说青果子,希望渺茫,不能算数?希望之花,最初都是如云,如雾,如风,如烟,正因为其渺茫,才考验出中国人的战略眼光。狐狸这样蛊惑人心,说轻一些是妒忌,说重一点是为自己的孩子减少竞争对手,如果不是居心不良,那只能是头脑简单,思想愚昧,意志脆弱,精神萎靡,种性退化。寒鸦才实实在在具有中国人的传统的坚毅的美德,具有改革家等着青果子发红的魄力。
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
在一本叫做《喜剧世界》杂志上,有一个《阿呆答问》的栏目。一个福建读者提出的:什么是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的区别?阿呆答道:假如这里有半瓶醋,有人看到它以后,庆幸地说:太好了,还有半瓶。这就是乐观主义者。如果看到以后,说真糟糕,只剩半瓶。这就是悲观主义者。
这并不是给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下科学的定义。回答都相当片面,根据都显而易见地不充足,由于对照,显得荒谬绝伦。但从幽默的角度来说,却是有一点水平的。
这让我想起了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的一段,方鸿渐和孙柔嘉订婚以后。方鸿渐想起伦敦一位教授的话,随便发议论说: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葡萄里最坏的。,钱钟书先生和阿呆的方法是一致的,都是在逻辑上取其一点,无视其余,层层演进,推向极端,导致荒谬。也许这位阿呆先生还受了钱钟书先生的一点启发也未可知。
但是,钱钟书先生的方法比阿呆在层次上要高超。钱先生接下去发挥说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一般人只能在人们共同的逻辑,习惯性的思路上进行思考,而有幽默感的人,则善于在人人习惯了的思路以外引出思路,一般的惯常的逻辑有一种强大的束缚力,这是由于它与科学的和实用的价值联系在一起,从小学到大学,人们就接受种种训练来适应这种思路,幽默的歪曲逻辑能量不强大到一定程度是不可能超越它的。作单层次的超越,巳经罕见;能作多层次的超越的,非大家莫属。钱先生借方鸿渐的口,讲了一通歪理以后,才气还没有用完。接着写道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少好?这话得罪了孙小姐。她不高兴了,哄她、求她,她才说: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f的胃口。孙小姐的思路,显然又是对方鸿渐的思路的一种超明明是泛指,偏偏要拉到自己身上来。不但人物心理刻划别开生面,而且思路层出不穷,显示了他才气不可羁勒。
记得契诃夫早期有一篇小品,说的是类似的主题。一个人遇到了倒霉的事,往往因而思路不得自由。契诃夫却说:如果你被小偷偷了,你不要为失去的钞票而沮丧,你应该为家里没有失火而高兴。这种话看来是极大的虚拟,笑话,但是,对于增加幽默感来说,心胸宽广,却是关键。没有宽松的心态,无法摆脱实用价值和科学价值的巢白,当然就不会有逻辑的超越。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庄子的太太死了,他为什么要鼓钵而歌,他说她从土里来的,现在回到土里了。这好像一点人味都没有了。但是从哲学的意义上来说,这正是辨证法:事物在一定条件下必然向对立面转化的规律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幽默的极致,可以达到哲学的极致。
正是因为这样,毛泽东才会说:死了人应该开庆祝会,庆祝辨证法的胜利。
在日常境界里,也就是从人情上讲与哲学是矛盾的,但是到了最髙的境界,在辩证法境界里,生转化为死是自然而然的,哲理与人情,达到了统一。
义气和财气
中国人天生就懂得辩证法,不用从《老子》里去找,只要仔细捉摸老百姓的口语用词就行了。我们把一切事物通通叫做东西,一个东,一个西,二者相反相成,这就是说,一切事物都是由互相对立的成分构成:这一点,哪怕是文盲都当作理所当然的事。你们美国人所说的thing,有这么深刻的意蕴吗?你们把做生意叫做business,不过是暗示这玩意实在太忙了,给我的感觉是,这个名词是从忙碌的(busy)中转化出来的。我们把它叫做买卖,也就是买进和卖出的对立统一,你承认不承认比你们深刻?汉语构词法,是不是有一点黑格尔哲学的深邃意味?
这样的例子一抓一大把:天地、春秋、夫妻、衣裳(上衣下裳)、寒暄、黑白、是非、老小(一家老小)、乾坤、水火、日月、一来二去、南征北战、七上八下、五荤六素、瞻前顾后、上下左右、朝三暮四、花开花落、嘘寒问暖,等等,等等,给事物命名的时候,总是忘不了内在的矛盾;注意到事物的矛盾的时候,又不忘记它又是和谐的统一体。这个现象早就引起了我国古代一个学者的注意,他写了一本书,叫做《东西匀》。后来杨献珍还就此发挥了一下,指出,事物不但有毛泽东指出的一分为二的规律,而且有与之相反的合二而一的特点。
在六十年代,就有点大逆不道,因而遭到批判。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中国人不但强调对立斗争,而且还强调统一,是中国古典文化传承的精华对立面是和谐地结合在一起的:和大自然的关系,是天人合一,人和人的关系,是和而不同。
从表面上看财富,也属于这一范畴,它和朋友、国家,人民、平均、歌谣、贫穷一样,是和谐的统一体,但是,实质上这是个例外。在传统心理上,一涉及到财富,就有一种不雅的联想,不要说发财,就是刚刚吃饱了肚子,就有警策的格言了:叫做饱暖思淫欲,为富不仁,更是心照不宣的潜意识。
这是因为,财富是从利益这个范畴来的,这是孔夫子和盂夫子所说的仁和义水火不相容。《孟子》开宗明义第一篇,说他来到梁国推销自己,梁惠王说了,你老人家不远千里而来,恐怕是对我们这个邦国挺有利的罢。孟子就训诫他说,你何必说什么利不利的呢,有了仁义就行了。
在圣人们心里,利益、财富和道德、人格是绝对对立的。仁和义,是不讲利害的,是不要命的,以生命为代价,才显出它的光辉。孔子曰:杀身成仁,孟子曰:舍生取义。一说仁人义士,令人肃然起敬,一说富人、财主,肯定令人想起不义之财,荒淫无耻等等,龌龊联想,联翩而至。
汉族是个农业民族,以食谷物为主,有鱼肉吃,就是有钱的。
一旦你有鱼肉吃了,精神就污染了。《左传》里,那个军事心理学家曹刿先生说过一句名言,叫做肉食者鄙。能驾驭财富的,就注定见解狭隘,心灵狭隘。
要超脱这种自限,达到仁人义士境界是很受苦的,第一种情形,是穷得叮当响,爬到口座首阳山上去饿死,或者在现实面前开小差,做与松竹为友的隐士。饿得脸色越苍白越是光荣。
第二种情形是,一旦有了钱,而且很多,不是很不光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