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北京城,在京石高速公路上疾驰,我的视野所及是华北大平原初冬的风景:被刈割后的光秃秃的田野,鸦雀无声,偶尔遇见一条河流也大都消瘦憔悴;由于一马平川的缘故,铅灰色吟天空显得低矮了许多,直压眉峰。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忧郁了。四野苍茫中仍无法忽略人类的痕迹:沿途树立的电线杆、烟缕般若隐若现的羊肠小路、麦草垛、砖瓦结构的陈旧的农舍……
就在这时候,“大地”这个字眼闪电般出现在脑海中。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没有什么比在平原上,更容易认识到大地的存在及涵义。我一向以为丰饶的平原属于大地平坦的腹部(或者不妨称之为世界的腹地、最能体现大地富于繁殖力的一面:粮食、花朵、富裕的村庄、良辰美景、人类的庆典,都被这位隐逸的自然之神明毫不吝啬地合盘托出。哪怕在这休耕季节,我仿佛赶赴了一场曲终人散后刚刚撤去的宴席,为自己的迟到不胜懊悔,因时也已借助想象加入了大地的狂欢一薄暮的远山陈列着它微醺后尚未褪尽的红晕。
文学的主题可以“天、地、人”来概括。现代男女们在加倍关注天时与人事之外,却常常低估了土地的存在价值。泥土的气息也越来越道到城市文明的摒弃。夭空永远是雷同的,但我们在都市里接触的地面由地板砖、柏油马路、立交桥、混凝土等人造的物质构成,误以为它们就是大地的概念,就是大地本身。土地是无法伪造的,因为人都是它造就的。我们的名牌皮鞋沾上的仅仅是飘忽的灰尘,而非沉重且富于滋养的真正的泥土。在髙楼广厦的玻璃窗里,我们无法看见粮食是怎样从土地里滋长的。因之而忽略甚至遗忘了土地的功绩。土地与我们生活的直接关系似乎愈趋淡化,脱离土地我们似乎也能增值或青云直上,凡此种种,我们便以城市之子自居,不再追究谁才是血脉相连的生身母亲。对于一个忘却了土地的恩情、对土地冷若冰霜甚而至于厌弃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巳是土地的叛徒。人不是植物,但人也有潜在的根,那是我们与土地所保持的必然联系。人性就是这朴素的根须上结出的花朵。
不知已多长时间了,我在城市角落、在狭隘的空间里忙碌于生计,无暇远眺与深思,几乎已淡忘大地为何物。感谢这次旅行,把我从日常轨道上粗鲁地拽到大地面前,接受灵魂的拷问。我就像一枚被剥开的豆荚,从迟钝的外壳里挣脱出赤子般怀怦跳动的心脏。与大地同呼吸,我又恢复成一位敏感冲动的抒情诗人,真想对着矮树林、棋盘般的田埂大喊一声一那肯定荡气回肠。平日里总以为城市就是我们世界的全部,可豁然面对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顿悟到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具备原始美感的世界。灯红酒绿的都市,不过是这平伸着的粗糙的手掌上托出的一件精致的礼物。
途经保定,标牌上的这个地名令我联想到半个世纪前的战争,那大平原上发生的故事,在今天的景物中几乎未留下任何痕迹一虽然它明确无误地记载进教科书里。由此我联想到,跟大地的历史相比,人类的历史纵然自认为浩瀚,其实不过是瞬间―因为大地象征着永恒。我开始理解大地为什么沉默寡言、不喜不怒了。它在我想象中既表现为一颗伴然搏动的心脏,又表现为一双紧闭的嘴唇,严守着内心的秘密。大地的秘密就是岁月的秘密。包括繁荣、收获、苦难、幸福、劳动与享受、因果报应、罪与罚、战争与和平……我又想到人类的文学了,它必须要追求永恒,才可望成为大地上的史诗。作为艺术家,我们首先要擅长倾昕大地的沉默,并从这大化归一的沉默中发掘大地的秘密一几乎所有成功的艺术品都或多或少地拥有这类发现。大地是真、善、美的富翁。
与我同在一座城市的散文家華岸,写过一篇《大地上的事情》。这个标题中因为出现了大地,所以显得无比博大。大地上的事情一甚至堪称整个人类的文学表现的主题。还有什么内容能不被其包括呢?就像半个世纪前发生在这块热土上的战争(以及更久远的战争),是大地上的事情;今天我乘车沿京石高速公路去石家庄开会,直至与大家在带暖气的房间里围桌而坐,谈论人生、历史、文学,都是大地上发生的事情。甚至此刻,我们不过作为大地故事里的一些人物而存在(可能还是小人物),我们慷慨激昂的争论只是故事里极平常的对话。大地才是这故事幕后的主角或称主宰。大地的命运是唯一重要的情节。推而广之,农民种田、工人造物、婚丧嫁娶、国家元首会晤,无不是大地上的事情,无不是浩若星汉的大地故事中的小插曲。再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过是大地故事的转述者或记录者,而非创造者。
世界是由时间与空间构成的。大地是世界的一半。它更是历史、现实、人类文明最本质的载体。人是大地上最高级的作物,其思想也无法脱离大地的血统。我们永远不要随意更改自己的身份:大地之子一这已构成一种古老的荣誉。
奥地利音乐家马勒一部著名的交响乐,叫《大地之歌》。一直未有缘购买到那张唱片。但仅仅听说了这个标题,我就热血沸腾。大地之歌本无定论,或许每个人的想象中,都收藏着一阕关于大地的神曲、一阕天籁:风吹草低、大浪淘沙、中原逐鹿、山鸣谷应、牧童短笛,甚至一只故乡的蛐蛐,都能胜任大地的琴师。大地上的故事是可歌可泣的。想象着大地之歌,风起云涌,我心胸为之开阔,眼前浮现出一道景致千变万化的地平线,那正是我心灵渴望攀临的极点。大地并不为倾听赞美诗而存在,但作为一个诗人,我又怎能不首先赞美大地?“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的这两句诗也堪称其毕生创作的座右铭。对大地的歌唱是不怕重复的。因为大地上的故事层出不穷。诗人是大地上的歌者,如果对大地都不怀有起码的感情,那你的爱将寄存在何方,那就不配称为诗人。
感谢这次旅行,使我再次认识了疏淡巳久的大地这个主题,使我重新成为一个在神圣面前热泪盈眶的诗人。从北京到石家庄的高速公路,横穿华北大平原,有数小时的车程,我像个稚童般趴在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大地上的事物,无处不可称为风景,欠地的风景令我百看不厌。今天我说的太多了。尤其是和大地栢比一哑巴般的大地,沉默寡言,厚重的双唇间紧抿住一切秘密。但这也是一种向大地表示感恩的方式。希望大家跟我一起重视大地的恩情。
年月日,我应邀与几位同仁去石家庄参加笔会,并且讲课。但一路上我发现自己恰恰是来补课的,弥补心灵的一课一一是人生的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热爱大地。我们都是大地的听众。这篇文章就是我在会议上的发言。我知道我无法代表大地发言。这只是属于我个人的一首大地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