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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拆散的笔记簿

听见蛐蛐的叫声,无边的乡野便在音乐中展开了。一只蛐蛐的跳跃一缩短了夏天。城市的影子与我,谁在此岸或彼岸,谁是终点或起点?

风车的诞生,仅仅为了等待堂吉诃德的出现?或者,骑士时代的最后一个幸存者,总会通见命中注定的敌人。

神话在创造它的信徒同时,也创造了人类中的怀疑论者。

即使地图已经承认了,但我仍然否定:还乡与出走所经过的,是同一条路。

欲望的火车仿佛是从一张刚剪辑的票根上出发的。我汗湿的掌心泄露了隐秘的汽笛。

巨人的胳肢窝是最怕痒的。但是,常常只有另一个巨人的手臂才能够得着它。

殖民主义者的刺刀尖上挑着落日。

能够影响世界的狂人至少有两种:战争贩子与艺术圣徒。前者疯狂地征脤世界,后者则说服世界疯狂一一因为世界太冷静了。但结果是,艺术家常常先于世界而疯了。梵高就是一个例子。

钢铁厂空地上生长的玫瑰比钢铁本身更有力量。它不会使你流血,却使你流泪。温柔在内心造成的创伤是美好的,其影响远远超过任何一项暴力事件。

真正的艺术意味着对时光的挽留一一这造成的效果是,时光最终挽留住了艺术品。

清贫的饭碗比饥饿的胃更容易暴露人生的尴尬。乞丐的尊严是建立在一只尴她的饭碗上的。

雨季过后,晾晒往事的人比晾晒旧衣物的多。往事也有一股樟脑的味道。

能够拒绝世界施舍的隐士,才有可能援助世界。隐士的门是反锁着的。

一匹愤怒的马在跃过篱色之前,首先跃过它自身了。它同时出现在两个位置。

你第一次走过这条布景般的大街,有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在代替另一个有着古老记忆的人走过。

我被一首诗歌远远地抛弃在后面,就像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一趟没有责任感的列车。我最终被文字的枕木绊倒。

一位从棋盘上撤退下来的步兵,反复梦见夺去他生命的那声炮响。只是,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从恶梦中惊醒……

春天的鸭舌帽是一句不用翻译的俏皮话。

一个地名的发音,可能比隐藏在它背后的那座古典城市具备更多的美感。

为谎言所欺骗的,要么是幼稚,要么是另一个更加荒诞的谎言。事物的真实性像跑道终端没有表情的计分员,超脱地对待这场竞争。

愿望先于我们抵达终点。我们透过蒙满水雾的车窗窥探到一一站台上的积雪被许多隐形的靴子弄脏了。

面对悬挂在空中的花瓶,你与世界怀有同一种破坏欲,以及同样的克制能力。地窖里除了埋藏有无数的橡木酒桶,还酝酿着一位古代酒鬼的预感:多少个世纪以后,灰尘震落,泡沫飞溅,黑暗的封条被以感激的心情扯开……英国绅士的礼帽超过了尖顶教堂的高度。生硬的帽檐下弥漫着伦敦的雾,也回荡着唱诗班祈祷的钟声。

钟表停止摆动,世界恢复了宁静与安详。我们对一堵墙壁的打量,不再具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一哪怕这是生着铁皮火炉的外省候车室的墙壁……烧红的铁砧上搁置着一个被反复锤打的名字。一会儿是荷马,一会儿是但丁。最优秀的演说家的手势,在最笨拙的哑巴的手势面前,也会大为逊色。前者是为了表达思想,后者则完全出于本能。我头戴的草帽就是天堂,我脚穿的鞋子就是地狱。眼睛的死角,并非意味着盲目的黑夜。它又是呈现给心灵的一片树木生疏的开阔地带。阳光下闭目养神的老人,正咀嚼着内心的食粮……

我带着偷运军火的犯罪感,在严肃的课堂上沉溺于多年前某次艳遇的记忆。松枝、苔衣、斑驳的油漆,是弹药箱上的全部伪装。

你的初恋在一位美女的耳环上吊死了。没有凶手。你是无罪的。她也是无辜的。所以,那随风摇曳的黄金耳环不过宣布着青春的某种仪式……

皇帝的新衣,肯定因为裁缝由骗子冒充了一虽然他们手中的剪刀、卷尺、针线都是真实的。弥天大谎的语法与词汇,常常无可挑剔。待洛伊的将士为搬运木马拆除了城门,他们无意识地成为阴谋的帮凶。

在一声唿哨之中,鸽子消失了。

不知为什么,黄昏比早晨更容易唤起我内心某种宗教的庄严感。或许,那青铜祭品般凝重的山峦、旷野、房屋,更容易与流浪艺人内心的景物形成对应。我是黄昏的镜子,抑或黄昏是我的镜子?

情书里的错别字,就像儿童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般天真。语文老师痛心疾首的,而爱人却会原谅。

民歌的真正魅力在于它消失在最初产生它的那种生活里了一而你作为听众,恰恰与那种原始的生命保持着距离。听觉中的鸟,羽毛加倍地温柔。

远道而来的马灯,和诺言带有同样的感召力,使冬天的心脏恢复了搏动与回忆。

秋天,落叶摇摇欲坠,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你出牌,你的表态至关重要……树是谨慎的赌徒。但是,再谨慎的赌徒也将一贫如洗。

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看法:哲学家先于哲学而产生。往事只有在快被你遗忘的时候,才会主动地来提醒你。就像一位经历了漫漫大风雪的旅人,屈起冻僵的指节,敲叩一扇对他关上的门。在睡梦中我们会怀疑听见了鸟啄击树木的声音,但心灵按捺不住某种尖锐的疼痛。

我的脑海里只有一艘沉船,那就是你的影子。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细节都像健康的帆,漂浮在水面上。

麦田里的守望者,终于给茫无涯际的等待打败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失望,就是较为委婉的失败。

庄子是第一个梦见蝴蝶的人。如果说糊蝶比蜜蜂更接近于哲学与艺术,那完全来自于自身蕴含的典故。虽然它们同样是花朵的亲戚。

首饰匠在红的铁砧上锻打那些精致的银饰,他仿佛也通过火光目击到一张张即将佩戴上它们的脸。这同样是诗歌所提供给我们的想象。

对于一个解除了武装、但并未驯服的俘虏而言,指甲也是最后的武器。

我相信在一个时代的背影里,注定隐蔽着一些无法证实的智慧,和不愿意裸露的心灵。为什么我们的注意力只凝聚于它的正面?这就是历史的误区。

天亮了。我一向以为这是神从持久的昏睡中睁开眼睛,恢复了视力。周围的景物逐渐显露出来。

岩石是最原始的建筑。石缝里滋生的野花或草蔓,不过是与这属于神的建筑物有关的零碎的注解。

博尔赫斯本人最先迷失在他为读者精心安设的迷宫里。他放下纸笔,揉揉惺松的眼睛,这简直是向自我投降的动作。

对于一个过于诚实的绅士,受谎言捉弄,未尝不是一种享受。甚至那很蹩脚的闪躲动作,自然而然也带有喜剧色彩。所以堂吉诃德,才能成为反英雄的英雄。这已是古老的传统。

当我爱一个人的时候,她的面影就被看不见的势力推得越来越远。她仿佛是倒退着离开我的房间、我的生活,直至投射在远处旷野的银幕上。

当我们启程去另一个地点旅行,对终点的想象,也开始在我们身体内部旅行一伴随着隐约的激动、血管里发出的内河轮船的鸣笛声……

卡夫卡已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它更像一个道德化的符号一代表某种阴郁的生活,和灵魂饱受摧残后呈现的形状。这是最接近于丑的美,最靠拢黑暗的光明。

也许只要借助一根农民式的绳索,我们就能结束在两个对立的词汇、在辩证的峡谷之间展开的悬念。

婴儿的脸上写着令我惭愧的文字。我几乎怀疑生命就是逐渐远离纯洁的过程。这种告别,是从学会虚伪的那一天幵始的。

人类建立了自己的秩序(譬如宗教、道德、法律),偶尔它又企图通过对秩序的破坏,获得几分冒险的剌激。或者说,以此确证自己在大地上的存在。

猎户星座在我头顶的夜空升起,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躲避那枝命中注定属于我的响箭。它从天而降,以光速袭击了我谦逊的属相。

当我用汉语讲述哪怕最新潮的思想,都等于在咀嚼古老的遗产。

所有的水手都在向相反的方向划桨。这是历史故意策划的一次倒退。它有时候比水手们的弃权或集体哗变更为可怕。因为它肯定有着貌似进步的伪装。

我的写作被意外事件中断,就必须后退几步,然后加快速度,跨过那刚刚呈现的峡谷。在腾空的一刹那,想象中的障碍已被清除。

一本书里面,只可能存在被时间冻僵的真理。所以读书的过程,也就是用灼热的呼吸呵化真理的过程。

心脏的跳动,令我怀疑胸膛里喂养了一只天性不羁的鸟。它从里面用翅膀扑打着我一一就像它曾经在黑暗的树丛中被一束光惊动了……

手提马灯的人,自以为控制了光明的局面。他不知道,他的身影,反而使周围的黑暗更明显了。我从不相信夜路上有真正的启示者。

我像个矿工一样向内心开采着自己一一如果那里确实保留着一座地狱。

默诵者的口型是最值得怀疑的。你无法猜测他在念叨圣经的哪些章节,抑或代替魔鬼在诅咒。沉默自有某种恐怖的气氛。

年迈的毕加索从干瘪的锡管颜料里,吃力地挤出属于他的最后一点时间。

最微型的浮雕,通常体现在一个国家的硬币上。这是连穷人都能够随身携带的面值最小的艺术品。

迎风投掷一片羽毛,能使我们目睹到勇士的软弱。又才命运的抵抗是徒劳的。

死神是最不受欢迎的神祗。但他也是诸神中唯一能够显灵的。这人类最古老的敌人。

我喜欢去祖国边疆的某些少数民族聚居地旅行。哪怕是他们光艳的服饰,都容易使我联想到鸟类富于弦耀感的羽毛。这是我们并未彻底了解的神秘。

我们这个时代的行吟诗人终于停止了他旷日持久的流浪。因为一种惯性,他失控的灵魂几乎要挣脱他的肉体继续前冲―就像在颠簸的车厢里立足未稳……诵读他的新作,我们目击到表现在语言中的一次趔趄。

传统的雨衣下可能躲避着一个哭泣的灵魂。泪水是一场规模最小的雨一而且是最不宜公开的。

电影院屋檐下,站满了因为避雨而无法回家的人们。他们倒退着,一直退回那刚刚散场的爱情故事之中。雨还是打湿了几句台词。

博物馆里的手推车,虽然停留在原地,却很轻易地把参观者带回一个落后的时代。

城市里没有神。然而在乡村,即使是一片收割后的原野,如果光线充足的话,会呈现出几个世纪前就存在的安详。而这安详本身就带有神性。否则我们不至于为风景而感动。

郊区的干草垛上,晾晒着多少离家出走的灵魂?因为它频繁地出现在都市中怀乡症患者的梦境里。有人在以幻觉反刍着它古典主义的香味(譬如巴黎的某位印象派画家)。

十字路口急刹车的声音,在远处一个诗人的睡眠中留下了擦痕。或许那一瞬间他的灵魂正在露天街道上游逛……

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博尔赫斯于岁失明。他终于在黑暗中看见了世界的另一面一更幸运的是,这是一个对大多数人永久封闭的世界。至于盲诗人荷马,简直堪称那个世界古老的富翁。

街头音乐家的手风琴拉响了,某个遥远的贵族的年代慵懒地舒展开它的躯体一而且是在最靠近平民胸膛的地方。它恢复了呼吸。

我们把几枚带有体温的铜钱投进乞丐手捧的罐头盒里,就听见了自己的怜悯与同情所发出的响声。平常它总酣睡在心灵的角落。

灯火通明的大歌剧院,在下夜班的行人眼中,简直笼罩着属于星空的辉煌。

即使是参观上一个王朝的宫殿,也能感受到残存的权威。它在参观者的内心制造出肃穆的气氛。

当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人与神的关系,就演变成生者与死者的关系。天堂的骨骼在预言中被瓦解了。人类开始信仰一个取消了家长制的世界。

目睹流浪艺人卖弄吞火球的游戏,我不禁用一种感叹来制止:火不可亵渎一它毕竟是普罗米修斯从天堂里冒险盗取的。我们可以不尊重神话,但不应该蔑视神话的信物。

老歌在听众的怀念中削减着自身的年龄,又在重复演唱中保持了童贞。它更像在废弃的车站上空时起时落的鸟群,啄食着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