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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远村无消息

父母双双下放,去的是长江下游叫做浦口的穷乡僻壤。在一座偏远农场,这帮书生气十足的大学教授组成支援农村建设的小分队,驻扎下来。一年后把我从城里姥姥家接去,我的学籍随之转到仅有百来个孩子的农场附校。在城里我功课平平,转学后跳了一级不提,考试成绩依然在同班村童中遥遥领先,充分享受着鹤立鸡群的虚荣。并偶尔帮差生解几道难题(免得他们回家喂完猪后还要在油灯下做作业了、换取小伙伴的好感。乡下孩子朴实厚道,第二天不忘捎来几颗自家种的青杏或毛桃,或者邀请我去采摘大红大紫的桑椹一一这些小玩艺颇能诱惑馋嘴的我。渐渐忘掉巧克力的滋味了。

农场由北向南一字形排列为五个大队,居民点之间是横亘的田野和沟渠。学校在二队,父母所属的小分队插入四队,每天要赶十几里路投奔上课的敲钟声。更有家住五队的同学,骑自行车或在机耕道上拦顺路的拖拉机早出晚归。怕迟到,我们远离能通达县城的大马路,而抄近走简捷的田埂,蹦蹦跳跳的,像棋盘里几只得意忘形的卒子。天高地远,特别是油菜花金黄的季节,我感到自己渺小得要被淹没了。心感动得有点肿胀的疼痛:乡下真好。以后读书时遇到辉煌之类的字眼,总重温起油菜花像一场潜在的大火覆盖着四野的场面。

最怕与老农牵着的水牛狭路相逢。我一直未能打消对这种犄角尖尖、眼神呆滞傲慢的动物的恐惧。田埂太窄,没有躲和回旋的余地,我头脑一片空白地盯着它和我擦肩而过,努力按捺住伴抨心跳,真正体会到几秒钟漫长得如半个世纪。夏天,路遇潜伏在池塘里只露出朝天口鼻的水牛,又觉得憨态可掬。看到放牛娃出身的同伴耀武扬威高踞牛背,又艳羡他们骑士的风度。在农村呆了几年,未和牛真正亲近过,是小小的遗憾。对家家户户门神般狂吠的狗,最初也怕;后来自已养了只小狗崽,目睹它在熟识之后俯首贴耳、忠心耿耿,对其同类也就不再敬而远之。

学校坐落在小水库边,矮矮的,一排红砖平房。屋外一片草场,作上体育课用的,大家抢踢唯一一只肮脏不堪的足球。老槐树权上,悬吊半截生锈的铁轨,戴手表的校长按时敲击出沉闷的钟声。琅琅书声随即在四邻的麦田上空回荡。农忙时节,高挽裤脚的校长又带领一班手持镰刀锄头的孩子,像闹暴动般稀稀落落散布到队里的庄稼地,中午由食堂运一板车的糙米饭和炒蔬菜来,免费的聚餐,大家吃得很香。天热了,小伙伴穿着普通的短裤就栽进水库游泳,浑身黑溜溜的,像泥鳅;我脱下汗衫就自惭于肤色的与众不同。呛了几口水不说,爬上岸陡然发现腿上爬着好几条色彩斑斓的蚂蟥。惊叫起来。

垄上行沿着路边树立着参差不齐的电线杆,电线杆上拴着淡紫色杀虫灯的田间小径,风风雨雨,我走了无薮遍,一路向同伴炫耀城里的故事。他们轻轻地叹一口气,就不大说话了。这些没见过火车、体育馆、动物园甚至三层以上楼房的孩子。这些,做梦的内容都很有限的孩子。我至今记得他们黝黑粗糙的面容和表情,以及树干般结实挺拔的身躯。他们像拥戴外星人一样欣喜于我加入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那么多新鲜的话题和游戏。当我教他们下军棋、玩扑克魔术之后,他们以回报的心情领我去收获后光秃秃的田地里刨遗漏的地瓜,或者掏鸟窝,粘知了。我惊叹于他们心灵手巧,他们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和平衡。

后来我随父母回城里了,小伙伴们陪我在水库边的麦秸堆上躺了一个下午,都没怎么说话,都痴痴地望头顶上白云飘移的天空,以及远处抗日战争期间旧炮楼改造的老水塔,心思被一点点地抽走了。那是多么蓝的天啊--回城后看日本电影《追捕》时,我感动于这句台词。那是多么纯粹的岁月和纯洁的年龄。后来我重新熟悉了巧克力的滋味一取代野果与地瓜在记忆中的位置,想起那群土生土长的孩子一他们是否同样也淡忘掉我呢?他们需要面对的是每日的猪草和功课,烈日和油灯。后来我终于能像浏览另一个人的经历般平淡地对待那一段垄上的生活,像重温车窗外掠过的树木般努力追忆那些乡下孩子朴素的名字,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高楼广厦的缝隙,在人间烟火的熏陶中,我已很少有看云的闲暇;即使偶尔抬头,也再没见过比乡下更蓝的天,比晴空更单纯的心灵。那些做梦的内容都很有限的孩子,永远不可能知晓我默默的祝福。远村无消息,然而远村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