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我常沿着街道散步。穿过一个有着潺潺流水的石桥,路旁是矮小的法国梧桐,它们似乎还在沉睡,没有从冬天里醒来。而那柳树就不一样了,鹅黄嫩绿,万条垂下,像一头秀发,风情万种。在湖畔,在河边,都能看到它们婀娜的身影摇曳着春光,仿佛是春天写下的诗行。自古以来,柳树都是诗人笔下的钟爱,贺知章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韩愈说,“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王之涣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正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那个街头的拐角处,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袅袅烟雾,一股清香在空气中弥漫而来。是爆米花。我迫不及待,疾步上前,钻进人群,我又看到了小时候的那个熟悉的“粮食神器“。它有着圆溜溜涨鼓鼓的漆黑身躯,那个圆圆的大耳朵有着魔法般的神奇,它上面有一只压力表,当那位脸上常带着烟灰的师傅反复注视它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师傅把那个神器提起来,把它的头置入漆黑的麻袋中,气定神闲,左脚站立,右脚踩住它的脖子,只需一条铁棍轻轻一扳,在巨大的响声中,那铁罐里的玉米如凤凰涅槃,喷涌而出,炸成一朵朵缤纷的花朵,打落在麻袋的内壁。香气在刹那间溢满整个街道。人群里一片欢呼。孩子们松开耳朵,一下子好奇地涌过来……
小时候一进腊月,村子里开始杀猪,住在龙洞的陈师傅便要到村子里爆玉米花。陈师傅终年行走江湖,那张古铜色的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还有两道灰印。他背着扁背,上面放着爆玉米的“粮食神器“,那个神器趴在他背上,漆黑一团,像童话里拥有某种魔力的神兽。他左手提一个火炉,炉里尚有余温,很显然,他刚从临近的深矶坡爆完玉米花过来。他右手执一风箱,那家伙非常神奇,一推一拉之间,风呼啸而出,炉火变得纯青,铁罐里的玉米也完成了生命的飞跃。
在村东头的那片空地上,他不慌不忙的把那些行走江湖的神器卸下,然后大喊一声:“炒豆豆喽——”,院子里的男男女女便蜂拥而出,他们手中拿着瓷碗和升子,里面盛满玉米或大米,把陈师傅团团围住。当然最开心的还是我们了,我们一群孩子躲在潮湿的阳沟或荒草丛生的坟后,捂住耳朵,随时做好出击的准备。只等那号令般的声音一响,我们就会一跃而起,冲向沙场。
肚子早就咕咕地叫了。我们注视着那里的人群,时间过得好慢。
站在人群边上的是邻村的应成。他独自住在悬崖上,四十开外,是个哑巴,他背着一个大背篼,手里拿着篾刀,有一手与生俱来的好篾艺,从打簸箕到编织鸟笼,样样精通。他会奇迹般的随时出现在某个地方。这不,陈师傅的神器刚放下,他就魔法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至于哑巴的缘由,有人说是母亲怀孕的时候,看到了对面山洞的蛟龙,也有人说是误食了耳屎,还有人说是误用了庆大霉素,具体原因并不清楚,总之,从我们记事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他又聋又哑,没有老婆。孩子们常拿他开玩笑,在他面前胡乱比划,他也并不在意。可是有一次,他正在给周六家编背篼,我们几个顽童列队站立,晃动屁股,给他做了一个性姿势,他怒目圆睁,面部的肌肉明显拉长,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扔下织了一半的背篼,举着明晃晃的篾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径直向我们冲来。我们吓得四处奔逃,穿过那片竹林,消失在棺山那片茫茫坟地之中……三十年以后,在一个春天,当我回到村里,他们说应成已经冻死了。在那个悬崖上的三眼洞里,人们发现了一堆白骨。他在人间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没有任何亲人,至始至终沉默不语。他生的时候像一粒尘埃,他走的时候无人知晓。在人世间,没有人问他穿得暖不暖,没有人知道他生不生病。人间有时竟是如此荒凉,不禁让我们心生感慨。
站在南边靠近竹林的是秦二爷。据说他上过私塾,说得一口之乎者也。他年轻的时候高大威猛,是个纤夫,以拉船为生。有一次在荆州的一个险滩,飓风把桅杆吹断,船翻转过来,倒扣在水里,漂流了几十公里。一个姓周的巫师砸开船体,把他从冰冷的江水中打捞上来。从此他们成为了生死之交的朋友。每到过年的时候,那个巫师要走几天的路来看他,我常看见两个胡须斑白的老人坐在大门槛上聊天。有一次,我看见那个巫师坐在床边,头上蒙着黑布,嘴里念念有词,说是在跟阴间的人对话,那个法事叫管花。在一个夏天的月夜,我们几个顽童捉弄了秦二爷。我们在村东头的那个池塘下挖来一堆黄泥,揉成蛇状,大约一米多长,放在秦二爷纳凉的必经之路——他门旁的那个磨子旁边。秦二爷洗浴完毕,只穿一条短裤出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月亮。忽然,他发现脚下一麻,处于庄稼人的本能,他迅速提脚,往后一退,“拿锄头来,有蛇!”众人赶忙拿来锄头,一阵乱挖,把蛇打得稀巴烂。最后拿灯一照,秦二爷气急败坏,“是哪个崽崽,该挨打了!”
靠近秦二爷的是幺奶奶。幺奶奶满脸皱纹,面黄肌瘦。她住我家隔壁,因常年咳嗽,一咳就是老长时间,痰里带着猩红,父亲不让我和弟弟靠近她。长大后我知道,那叫结核病。小时候,我常常趴在木楼梯上,透过竹篾糊成的墙壁,看到幺奶奶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那口棺材躺在两个椽子之上,沉默不语,好像在保守一个古老秘密,秋日的斜阳照在那口棺材上,黑漆在泛着光亮。我隐隐感到一丝生命的苍凉。我读书后,有天放学回家,看到幺奶奶从她女儿家回来了。她离开村子已经很多年了。她好像容光焕发,在村子里东看看,西瞧瞧,还和每个人打招呼。过了两天,就传来她离世的消息,村里的人们拿着黑色的帐子和鞭炮去给她送葬。
站在正东边的就是刚嫁到村里的二嫂了。大人们叫她冯幺妹。她俊俏妩媚,脸上还带着羞涩。他的丈夫高大俊朗,在江湖上打铁为生,还下得一手好象棋。这锅爆米花就是她家的了。
她是新来的媳妇,抢她家的爆米花比较合适。
我们就等那一声爆响了。只见陈师傅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他有时用铁钩松松碳,那火苗就一下窜出来,几粒金色的火星腾向天空。他一会儿正着转,一会儿倒回来,好让铁罐里的玉米受热均匀。他开始目不转睛地注视那个压力计了,他站起了身子……
在一阵巨响中,我们冲向那团烟雾。还没等她的主人反应过来,我们的上衣和裤子口袋里已经塞满了爆米花。我们奋不顾身越过那片竹林,消失在坟地之中……
只听冯幺妹在后面喊:你们这群鬼丝丝。
……
如今,爆玉米的大铁罐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我们在电影院里一边看电影,一边吃爆米花,其实是在感受一种童年时光的味道。据说那个爆米神器还漂洋过海,登上了美国著名探索频道。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对这款神器充满了敬意,他们睁大了眼睛,很想知道这款神器里隐藏的奥秘。
时光知味,爆米花,它承载了时光的味道,岁月的温情。在多年以后,在疲惫的生命里,我依然能感受到它带着美好童年的点点余温。正是那些最初的美好,温暖了我们的生命。不管时光如何流逝,有些人,有些事,依然在我们记忆里回响,在生命中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