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钱包子塞在炕头老褥子底下,糊涂着躺下来,眼皮就是不往一处合,脑袋里轰轰的,眼巴巴望着钱包捱到天亮。到天亮才糊涂着了,睡到日头拐弯儿,梁丙奎就被慌慌张张的儿子梁罗锅给摇醒了。梁丙奎睁开眼,梁罗锅急赤白脸地问,爹,昨夜里你去河滩泥铺没有?梁丙奎啥都明白了,没回话,不慌不忙地穿衣裳,又拿大掌按了按褥子底下的钱,软软的还在。梁罗锅说,爹,你昨夜去船上了,肯定去啦,不去不会睡到这时候。梁丙奎见梁罗锅的样子,心口就窝上一股气,说你问我,我倒问你呢,咱家的铺子咋招赌了呢?铺子门没拧没撬,他们的钥匙是咋来的?梁罗锅说是我租给荣汉俊的,荣汉俊来业户了要玩鼓。谁知道这小子赌博呢?梁丙奎气得脸都寡白了,抖抖地吼,你个丧门星,这大事你就私做主张,你爹还没死呢!没有家鬼,招不来外贼!你知道不,这是犯法!我家的名声都让你给败坏啦!梁罗锅觉得爹头脑蠢得可笑,一脸轻蔑地说,你别看见风就是雨的,你把人家告了,人家啥事没有,人都放了,你老糊涂了。荣汉俊说,看你儿子的面子不会为难你。梁丙奎愣住,浑身冷得像骨髓里结了冰,老脸也就成冷灰色,久久不语。梁罗锅见爹的锐气被挫下去了,声气也就软下来,说爹,这世界大着呢,无须你去操心。爹,我跟你老商量个事儿。梁丙奎看也不看儿子说,又出啥幺蛾子?梁罗锅噎噎地笑了,说爹,据可靠情报,咱家的六角神鼓被那群狗日的捅漏啦!梁罗锅边说边观察梁丙奎的神色。梁丙奎终究稳不住劲儿了,气呼呼地说,鼓都弄漏了,你小子还笑!梁罗锅眼儿热得快冒出火来了,神神秘秘地问,鼓漏了再补,里头有钱呐!咱家又撞财神啦,爹,你拿来多少钱?梁丙奎脸上现出极度的迷惑。他猜想荣汉俊又回到铺子子里找钱找不到,就料到是报案的梁丙奎拿来了,又找梁罗锅追钱。
梁罗锅说,爹,快把钱拿出来吧!荣汉俊说啦,派出所只抓了三千快钱,算小赌儿,教育教育就把他们放了。咱的鼓帮他大忙了,他也不亏待咱,说那笔款跟咱家对半分!神不知鬼不觉,咱就成万元户啦!梁丙奎听得腻烦了,慢慢闭上眼睛想心事,任梁罗锅说破天,也没一点表情。梁罗锅知道爹脸酸心硬一时恼了六亲不认,软的不吃,就拿一句硬话压压他。爹,你老可别钻死理儿,不是吓唬你,荣汉俊心狠手辣,你不应他,他会想法整治你的,黑道白道一块儿来,那时我可救不了你啦!梁丙奎蓦地睁圆眼,脖子落了枕似的梗住,倔倔地吼道,你小子听着,告诉荣汉俊那狗日的,我没见着一分钱!他姓荣的敢给我来浑的,你小子我指不上,可你二弟能饶了他?梁罗锅懵了,蔫头搭脑走出爹的屋。玉环忙将梁罗锅拉进屋里,吃吃地往肚里咽着气笑,说梁罗锅,你真傻蛋,这事太棒啦!钱在爹手里没跑儿,他说分文没见,这笔钱不就落咱家啦?荣汉俊理屈,不敢把咱咋样。
爹的钱,不就是咱的钱么!一句话又使梁罗锅的心扑扑跳荡了。于是,小两口百般恭维老人,嘴巴抹了蜜,叫得梁丙奎好心酸。他们不错眼珠地盯着梁丙奎一举一动,一走神,还是没盯住。梁罗锅知道爹又乱了性子,这老爷子啥都干得出来。他走到后院往远处望了望,雪后的平原上平添了一种睡梦般的阴郁。傍晚的时候,梁丙奎神秘地失踪了。梁罗锅在乡里镇外都找遍了,也没寻得爹的影子。他哪里知道,天黑之前,梁丙奎携巨款俏悄搭上去县城运粮的汽车,到县城的公安局报了案交了钱。公安局要派人调查案情、重新拘审赌徒……下午日头西斜的时候,梁丙奎坐着王副局长的小轿车回了家。一路上梁丙奎想荣汉俊这个村长恐怕是泡汤了!荣爷啊,你做梦都不会想到我梁丙奎就是你们荣家的克星!梁丙奎回到村里的时候,天都黑了。梁罗锅进屋的时候,看见梁丙奎吸着烟斗,身子端端正正地靠着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梁罗锅忽然觉得爹的脸很怪,既熟悉又陌生。梁罗锅一肚子的火气都被这气息镇住了,想给老爷子几句,就是没说出来。
梁丙奎将烟斗在嘴里含着。瓮瓮地说,梁罗锅,我知道你和玉环都怨我!你爹不管这个,做了就做了,你爹自有道理!今天会上,村支书说的你听见啦?那是咱梁家祖上的造化!你说是不?梁罗锅没有应声,一句话也没说,扭身出去了。第二天早上,梁罗锅来看望梁丙奎,说爹,玉环就要生了,咱家的小三儿快要出世了,大夫检查过,胎位不正,得去医院坐月子,你不能击鼓助产了。玉环娘家离医院近,就先去她娘家养几天吧。梁丙奎心凉了,愣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玉环默默地走了,梁罗锅也夹尾巴狗似的跟着媳妇走了,孙子梁大立也跟着走了,唯有孙子梁双牙站在了爷爷这边,这么一个小人都懂得啥是正义。梁丙奎站在空空的院子里,拿烟袋锅梆梆地敲着鞋底吼,都走,都走吧!他吼得喉结都颤了。梁双牙望着梁丙奎的问,爷爷,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梁丙奎看看梁双牙,怒气消了一些。梁双牙又问,他们为啥不理你啦?梁丙奎说因为爷爷说了真话!梁双牙又问,说真话好还说假话好呢?梁丙奎蹲下来,抚摸着梁双牙的头,说你要说真话!梁双牙盯着爷爷的脸,说老师也让我们说真话,可是说真话的人都吃亏哩!爷爷,你说这为啥呀?梁丙奎擦了擦嘴,答不上来了。天阴沉沉的,又是有天没日头的样子。
梁丙奎心里憋屈,就像这阴眉沉脸的天。他觉得太孤了。他拽着空酒葫芦出来,想去街口小卖部打酒,又想在街上寻个伙伴串串门子,讨个知音。梁丙奎晃晃悠悠走在村街上,朝村人憨憨笑,笑是硬撑出来的。这趟街门口稠,三步五步就闪出一个来,可是门口的人见梁丙奎笑过来都蔫蔫缩回去了,像躲避瘟般地躲他。我做了啥对不起乡人的事么?梁丙奎心理嘀咕开了,开始默默地反省自己。我梁丙奎不是过去的梁丙奎了么?丑了?恶了?臭了?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梁丙奎看见一群玩耍的孩子了,孩子们看见梁丙奎就哄地散了。梁丙奎又朝街口小卖部走。没进小卖部的门,梁丙奎就瞧见一群人窝在那里咬耳根。梁丙奎收了脚,听出村人对他议论纷纷。梁丙奎那爷子,该死不留念想,乡里乡亲的干嘛把人往局子里推?听说公安局对这个赌很严,又打又罚呢。又一个说,梁丙奎真是老糊涂了,往后谁还理他?儿子儿媳咋劝也不听,气得玉环回娘家去了。又一个说,十个鼓王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说不定哪天梁丙奎又该捅咕啥了。凭他儿子当副乡长,村里乡里的头儿,都不在他眼里呀!有一个村支委说,你们知道啥?梁丙奎不憨不傻,可是酒醉心明,鼓声里滚出来的人精。人家这手叫名利双收。钱在手里窝着,赌徒们不会饶了他,钱一交,就抖了。
听荣汉俊他们说有六成块钱呢,梁丙奎只交了四万,留两万当提成,又有钱又有名啊!众人齐齐点头。梁丙奎全听耳里了,气得一兜火气撞头,拿烟熏酒腌的粗哑嗓吼,狗日的,少他娘给我放闲屁!梁丙奎的闷声在小卖部屋里嗡嗡山响。众人十分尴尬地僵了片刻,就率先有人喊了一句,梁丙奎来啦让他请客!人们就有台阶下了,呼啦围住梁丙奎,嬉皮笑脸地要梁丙奎请客。人们这一闹,梁丙奎的火气消了不少。梁丙奎仍旧恼着一张猴腚脸说,告诉你们,我没得钱,都交公安局啦!那人笑着说,还装穷呢,提成也是应该的。梁丙奎恼了,说谁提成谁是龟儿子!那人笑说,别咒自己,提了就提啦,没人借。梁丙奎不再争辩,拿了酒葫芦打酒。酒是庚阳散白酒。价钱低得可怜。梁丙奎摸着兜里钱不够,就说先赊一葫芦。老板笑说,赊就赊,反正你是大户啦!梁丙奎弄得哭笑不得,摆摆手,晃晃着走了。
梁丙奎几天没沾酒了,走在街上就忍不住灌了几口。到了家里,又独自喝闷酒。一盘放软了的花生米当下酒菜。酒是好东西,没有酒的日子委实不好过。梁丙奎将一葫芦酒沽咚咕咚灌进嘴里,喉咙口搅着噢嗬噢嗬的怪声,是哭还是笑?都是命里该着,前世注定欠了谁的轮到今生遭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梁丙奎仰天长叹一声,鼓神哩,天灭我也啊一连好几天,梁丙奎窝下两万钱的话儿,在蝙蝠乡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儿子梁恩华得到的消息说,是荣汉俊对外放风说赌资六万块。梁恩华曾经找到荣汉俊质问,荣汉俊对着梁恩华也是铁青着脸一口咬定。在荣汉俊当村长的事情上,梁丙奎老爷子非要把荣汉俊拉下马。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到了梁恩华乡长的桌面上。村里百姓提出让梁罗锅顶替荣汉俊当村长。乡里很多头头都赞成提拔梁罗锅。梁恩华却把梁罗锅压下去了。这使蝙蝠村一片哗然。
梁荣汉俊是梁恩华一手举荐的,梁恩华能够跳出家族矛盾来审视,让村人佩服,可是好多村人都以为是梁恩华办事圆满,以为他害怕别人说他扶植家族势力,而故意避嫌。恰恰把梁恩华看错了,梁恩华感觉荣汉俊能带领蝙蝠村致富。而老实忠厚的大哥梁罗锅没有这个能力。梁恩华的固执使梁丙奎老人极为愤怒。梁丙奎把儿子梁恩华叫到房间说,蝙蝠村谁来掌权可不是个小事情,你不能自己避嫌而害了梁家!你哥哥哪点不如荣汉俊?梁恩华说,敬重大哥,可是,他不行,光凭老实厚道能带领乡亲们致富吗?别看荣汉俊毛病不少,可是他能干!梁丙奎气恼地喊,你呀,胳膊肘往外拧,哪儿是我们梁家的人?梁恩华郑重地说,爹,您说对了,作为儿子,我是梁家的人,作为乡长,我不是梁家人!我得对党,对乡亲们负责啊!梁丙奎老人被气得一阵咳嗽。梁恩华出面平息了荣汉俊的赌博风波,正式任命荣汉俊为蝙蝠村村长。人们反而责怪鼓王的良心,屁!鼓王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人们说着还指指戳戳瞅梁丙奎冷笑。梁丙奎灰沓沓地走,像做了贼似的,魂魂儿都搅散了。他有一种被社会遗弃的感觉。
这一程子,梁丙奎看见镇上人就恶心,干脆不回乡里住,就住在滩上的泥铺子里,只有梁双牙时常来看看爷爷。老人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难受,眼窝潮潮的想落泪。梁丙奎猛然间苍老了,两眼昏花,浑身无力,老的朽朽的。几天里不吃不睡,终日坐在河滩上,望着平原上的土地愣神儿。就这样,梁丙奎又在船板上满满坐了一宿,日头在雾里透了红,梁丙奎的目光移开西天失遗的一柄弯月,落在鼓身上,一股浓烈的欲望,莫名地浸漫到他的心头。像是着了魔入了咒,梁丙奎将一瓶子酒一口灌进肚里,醉迷呵眼抓起鼓棰儿。走至鼓前,他眼一直,连打两个酒嗝,酒气和冤气一块喷出来。他得了大赦一样,制造了庄重而圣洁的气氛,慢慢闭上眼。这鼓,这老祖传下的圣鼓曾一度使他活得不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要在今日里给找回来。梁丙奎手一抡,割出一串冷嗖嗖的声音,鼓棰一落,鼓响了。鼓声使冬日里死气沉沉的蝙蝠滩喜颠了。梁丙奎相信这鼓声会被平原风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梁丙奎将憋了多日的羞辱和愤懑全凝在两只手上,把鼓击活了,鼓声阵阵……
此时的梁丙奎明显没有以前的力气了,双腿索索地抖,吭吭地咳起来,眼前一片茫白,茫白里飘飞着钱票。他有一种恐惧,一种失去依托的恐惧。钱票慢慢幻化成一张一张村人的脸。变型的脸和叽叽咕咕的嘲笑一古脑朝他压来。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身子仄仄歪歪地摇了。梁丙奎竭力将心静住,拼命击鼓,这鼓是打给世道的,打给自己的,打给家族的。打打打……再也不能停歇了。这时候,荣爷和镇上人围了过来,远远地看着梁丙奎击鼓。正值孩子们放学,鲍真和梁双牙听见鼓声急忙赶来了,日光照在鼓皮上,白亮白亮的,像有一道光电击中了老人最敏感的部位。突然,他举棰的手停在半空,连打两个气嗝,喉咙一热,一腔黑血喷在鼓皮上。
天杀的!梁丙奎老爷子硬挺挺地倒下了。
梁丙奎老爷子在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死去了,梁老爷子烟气后大睁着眼怎么也不肯合闭,村人都说老鼓王心里有一口气咽不下。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鼓王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梁家与荣家旧怨未了又生很仇。梁罗锅给老爹守灵的时候,发誓永不跟荣家人共事了。荣爷虽说心里去了一块病,还是为梁丙奎的死感到遗憾。可是荣汉俊并没有一点忏悔的意思,他觉得梁丙奎老爷子是自作自受,等于他自掘坟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