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收了麦子就人伏,荣汉俊的政治生涯遇到了挑战。荣爷家的麦子脱粒归仓,汉俊皮包厂里的收益也一天比一天盈余,秋种的化肥和种子都有了着落,荣爷自然不会把所有的钱都攥在手心里捏出汗来。老人要修缮那一溜儿三间破旧的黑泥草房,把土墙拆掉,再把搭在上面的稻草揭掉,换成青瓦。荣汉俊和姚来香从正房搬进厢房,荣爷则住进了临街新搭的草房。
房子工程刚刚开工,荣爷的建设工序又有了更改,先将门楼修整一新,这是荣家脸面上的事情。荣汉林一家从青松岭下来的时候,二儿媳姚来芳曾经藐视荣家的房子,荣爷有些不悦,但也没有大发雷霆,只是把他们一家弄到坐槐寺后面的老宅里去了。荣爷倚着拐杖捉着长烟袋吸烟,烟雾缓缓掠过老人的脸面,老人依旧能够看清门口门楼施工的热闹景象,听见姚来香洗衣做饭的声响。
这两年,村里不知不觉起了变化,这变化开始并没有引起荣爷的注意。今春赛鼓节上,荣爷运鼓的马车从南街穿到北街,荣爷猛然看见了北街的房子越盖越气派,红砖青瓦,高高的门楼飞起了檐子,有的人家还竖起了福字影壁。荣爷特别留心了梁丙奎家的房子,梁家的房子一般,高大的影壁却是北街最气派的。荣爷就不想建影壁了,他想来个别出心裁,在门口垒一堵圆形的红砖座子,周围用水泥雕出五只蝙蝠,象征五福临门。
荣爷把修缮房屋和门楼的计划说给荣汉俊,荣汉俊却有些嘬牙花子。他尽可能委婉地说,爹你为啥这么着急弄房子?干点儿正事儿好不好?
荣爷瞪了眼说,庄稼人除了养儿育女,就是盖房子讨媳妇,难道还有比这更正的事儿吗?
荣汉俊说,我不是不盖房,我是说,要盖,就盖蝙蝠乡最好的房子!荣爷寒腔冷调地问,你小子说,啥是最好的房子?
处心积虑。暗示荣爷。
荣汉俊想说盖高楼,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只是说,爹,我想盖完了门楼就停工!荣爷傍了,问他为啥。荣汉俊说,别问为啥,到时候就知道啦!
荣爷说,你别给我穷折腾啦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说完就拄着拐杖走了。荣汉俊看着爹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怎么办?不能啥都跟爹坦白。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要么先跟姚来香离婚再用他皮包厂的收益盖一栋两层小楼,然后气气派派地将鲍月芝接过来;要么马上盖楼,将来跟姚来香离的时候还要分给她一半,而且他手里的钱就完全暴露了。他当然倾向于前者。他对姚来香的策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发了,那样这块膏药就更不好揭了,所以他常常在她面前讲自己赔钱的难处,有一次还把逼债的人领进了家门。
荣汉俊的第二招儿是经常不回家,有事没事都躲在厂里,或是挨家挨户走走。再一招儿是不给姚来香钱,就是给荣爷钱也不给她钱,好让她对自己失望,然后达到顺利离婚的目的。
鲍月芝并不知道他暗暗做了这些,一点都不感激他。而姚来香似乎能够忍受一切,没有一点六神无主的失态和不安,甚至比原先端得还稳,旁若无人地在这个家里劳作着,既不跟荣汉俊亲热,也不跟他吵闹,似乎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他。但是,荣汉俊入狱的年头儿里,她在家里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起初比较边缘,慢慢就比较中心了,而荣汉俊出狱回家后,她又悄悄往边缘转移。荣汉林把她的妹妹和娘都带到了蝙蝠乡,她平静的脸上漾出了一丝笑意,但是人们也看不出她跟妹妹和娘有多亲近。她患了眼病以后,这种罕见的微笑也消失了。
一天深夜,荣汉俊又没回家,儿子小宝儿高烧惊厥,死在了姚来香的怀里,姚来香哭得夭昏地暗。荣汉俊被捕的最初日子,她日日哭、夜夜哭,孩子死了,她更哭成了泪人,眼睛的视力急剧下降。原来给她看过眼睛的老中医死了,他的儿子继承父业,姚来香从那里讨了一个方子回到蝙蝠村抓药熬药。夜深人静的时候,姚来香就关了房门,脱得精光,先用温水把光滑的身子擦洗一遍,然后把那好看的脸仰到镜前把紫红色的药水往眼里滴,药水蜇得眼睛直流泪。她从不让荣汉俊给她上眼药,也很少主动跟他说话,她眼睛里的荣汉俊越发面目不清了。但她擦洗身子的时候,常常看见窗外人影一闪。
荣汉俊实在无法忍受姚来香式的冷漠,有一天终于说,来香,你要是有啥想法就都说出来,包括对我的,对这个家的!
姚来香看了看他,咬着紫色的嘴唇不说话。她还能说啥?儿子小宝儿病死在自己的怀里,你荣汉俊都没在家,你既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又不是一个像样儿的爹。姚来香心里永远不能饶恕他。
荣汉俊把锐利的目光转移到她的眼睛上,说来香,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我听你说话有数。你就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行不?这样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你说谁家两口子不是有说有笑的?
姚来香的脸上依旧平平静静。
荣汉俊的言语更加刻薄,说看着你不傻不呆,又不像是没心没肺的人,你要真是哑巴,我他妈的也就认了!可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我求求你,给我荣汉俊说两句行不?就两句,哪怕你骂我两句,我听着也舒坦哩!
姚来香不看他了,开始在灯下做活。她的手很巧,能用麦秸编织成精美的草帽,还能编成草篮、笸箩和草鞋。
荣汉俊无奈地看了看她,一跺脚,走了。
姚来香依然静静地编着,编一阵儿发一阵儿呆,直编得精神恍惚。这时,荣爷就过来跟她说说话儿。
隔个三五天,荣汉俊耐着性子回家跟姚来香吃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姚来香仍要端菜、盛饭、热汤,话都让荣爷替她说了。荣爷对姚来香的寡言少语从不说什么,在他看来,不多说不多道,只闷头儿干活,才是好媳妇。可是轮到儿子荣汉俊沉默不语的时候他就火冒三丈了,骂道,你小子耳朵里塞驴毛了,你爹跟你说话呢!荣汉俊说,你要是让来香说话,我才服气哩!
荣爷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说你别跟我来这套,来香向来就话少,你坏事儿就坏在你这张破嘴上啦!在皮包厂,就听你瞎吆喝了。咋着,跟你爹还端起来啦?荣汉俊没看爹,也学着姚来香的样子不吭声。荣爷问他,当村长的事儿进展得咋样了?荣汉俊还是不言语。荣爷继续问,是不是梁丙奎那老家伙告发你赌博的事儿影响啦?荣汉俊看了看爹。荣爷的老鼠胡子颤颤的,说,是不是梁恩华那小子从中作梗?荣汉俊轻视的一个冷笑,还是不说话。
荣爷真的恼了,抬起一只手就将桌子掀了,嘴里不住地骂着,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个屁!碗筷和饭菜哗啦啦撒了一地。
姚来香起身收拾着破碎的碗碟,荣汉俊端着自己手里的饭碗,站起身继续吃饭。荣爷一屁股暾在椅子上,扭着枯瘦的身子叹息。姚来香端着碎碗轻轻走出去了,荣汉俊方把脸凑到荣爷耳边,幸灾乐祸地一笑,说,爹,你领教了吧?她姚来香咋对我的?不就是死狗似的一声不吭吗?我算明白了,这就叫他妈的深沉!人一深沉啊,别人就不晓得你心里咋想的,别人就会憷你三分!爹你说,我这些年凭啥怕她姚来香一个娘儿们?我不回你的话,你就把桌子掀了,可你知道,她这些年不是一直不哼不哈的吗?你说这日子咋过?
荣爷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她来香啥话都说,是你的女人;就是哈都不说,还是你的女人!你小子别忘了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可是连条裤子都没有哇!人家来香说啥了吗?没有。你小子今天发财了,人家来香说啥了吗?还是没有!她就是这个性子,我看你小子是生了贱骨头儿啦!
荣汉俊苦着脸说,我娶的是会说话的媳妇,不是娶的哑巴!哑巴还知道给自己喜欢的人咧个嘴儿笑一笑呢!
荣爷叹了一声说,原先听她爹姚喜贵说,来香在家当闺女那阵儿,可是爱说爱笑的,就是跟你结了婚,她才变了个人!
荣汉俊伤感地垂了头:爹跟你说句心里话,她不喜欢我她从来都看不起我!我就是给她挣座金山来,我在她眼里也站不起来啊!
荣爷咳了起来,半天没说话,他又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白花花的身子。荣汉俊递给老人一个青萝卜压咳,老人止住了咳才说,汉俊啊,你是不是又动离婚的念头儿啦?
荣汉俊的话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说出来:我不是现在想离,这十来年我一直都想离。那回刚要离就进大狱了,现在汉林一家也来了,我想我跟她离也不算欺负她了。我还给她留了一笔钱!
荣爷黑着老脸说,不准胡来!来香她爹刚刚去世,尸骨未寒,当年是我涎着脸子求人家的,你把来香扔了,我到了阴曹地府咋跟喜贵碰面儿?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啊!
荣汉俊说,你到那里见不见来香她爹我不管!不能因为你的事情,耽搁了我一辈子!荣爷气得牙齿打战,说看来你小子铁了心了,你要是非离,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不愿再看见你,我把老二叫回来!
荣汉俊没有想到爹还是这个态度,只好梗着脖子说,爹,这婚我是离定了,爱咋咋!破罐儿咱就破摔,死猪还怕开水烫吗?说完,就摔了门怅怅地走了。
荣爷主持着把门楼修缮完毕,顺便让人拆了院里的三间黑泥草房。就在砖瓦房即将动工的时候,荣汉俊终于挺不住了,跟爹端出了建楼房的方案。
想不到荣爷愉快地接受了,但老人说他绝对不住楼房。荣家的小楼工程从春天全面开工,到了秋后落成,总共投资三万六千元。荣汉俊兴建了蝙蝠村的第一幢私人楼房,不仅为了供自家人来享用,还有一层意思是荣爷没有想到的,他是想通过建楼房来显示自己的实力。近来,对他当村长一事,乡里村里争议颇多,荣汉俊要把人们的视线吸引过来,还扬言:几年里,要让村里的乡亲们都住上这样的小楼。一个时期,荣家小楼在蝙蝠乡吸弓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们面对着小楼说这说那。
荣家小楼建成以后,荣爷让荣汉俊和姚来香搬到楼上,自己死活不动,继续住在前院的草房里。荣汉俊怕外人看了丢面子,又将那两间草房里面装修一新。
一天早上,荣爷拄着拐杖给棚里的老牛喂草。荣爷草房的左侧就是牛棚,磨牙的老牛细细地嚼着草料。荣爷刚刚把草料放妥,就听头顶呼啦一声响,好像有啥激动的事情裹在这声音里面。老人抬头一看,有一只白色的蝙蝠正从他的头顶飞过去。荣爷手里的草料盒子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喊儿子,快来看千年的白蝙蝠!可是楼上荣汉俊没有应声。
姚来香从楼上的房间里跑出来,双手扶着阳台上的栏杆,说荣汉俊昨夜没有回来。荣爷就兴致勃勃地让姚来香看天空中的白蝙蝠。
姚来香抬脸看了,望了很久都没能望见什么,脸木在半空不动了,忽觉眼前刷地闪过一道白光,眼里马上流出浑浊的泪水。
荣爷以为她看见白蝙蝠了,喜着脸问她,是不是白蝙蝠?
在荣爷的经验里,白蝙蝠的出现是荣家吉祥的兆头,可是对于姚来香来说,却是与灾难相伴随的。第一次洞房里遇见白蝙蝠,不仅让她用剪刀伤害了荣汉俊,而且让她变成了一个怪女人,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
今天再次见到白蝙蝠,她的眼睛又一下子就被那道亮光照瞎了,这道炽白的光不知是日头还是白蝙蝠发出来的。来香耳旁突然一阵寂静,太阳穴上有一丝隐隐的疼,白光刺过来的光芒像开水点子,浇在她的额头、眼窝和颧骨上,她的心里像是被啥东西捅了一下。她抬手擦了那泪,喊道,爹,我啥都看不见了!哈都看不见了!她喊的时候,眉毛、眼睛和鼻子全都皱在一起。她眼睛里仅存的那点视力,随那一溜儿白光无影无踪地去了。荣爷听见喊声,心慌慌地戳着拐杖上了楼,半天没有下来。
姚来香双目失明以后,荣汉俊的好运却是说来就来了。这一天傍晚,荣汉俊慢慢站立起来,走到楼上去了。
平日,他就在楼下吃楼下睡,跟楼上的妻子姚来香分居好多年了。这个漂亮的瞎女人几乎成了这个家里的摆设,她轻轻地走动轻轻地吃饭,孩子病死后她更加沉默寡言。多年来,他也曾带着姚来香跑了好多地方看病治眼睛,可都没有奏效,眼角膜脱落,眼底都坏了,她的眼睛怕是治不好了。本来按照荣汉俊的计划给姚来香治好了眼睛,就可以把她打发走,把鲍月芝娶过来。这把年纪了,这份心思竟然不减,鲍月芝如果知道了能不感动?其实,他对鲍月芝的心思也曾动摇过,时间太长了,都熬成这把年纪了,谁还相信天长[!这几点都是蛇的㈣。
地久?可是这个奇迹就在他身上发生了。他发现自己依旧爱着鲍月芝,恰恰因为他得不到,所以他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过她,还有她的孩子。他对鲍月芝的思念产生动摇的时候,也曾经怀疑她身后有个男人。可如果有个男人,鲍月芝为啥不跟那个男人结婚呢?荣汉俊还鬼使神差地偷偷给钢厂门卫老孙派了个活,让他监视鲍月芝在村里的行动。老实疙瘩老孙头儿便像个特务似的,整天在北街和鲍月芝的承包田转悠,公开身份是走街串巷卖货郎。经过三个月的周密侦察,老孙头儿终于报告给荣汉俊说,这女人够能耐的,没和什么特殊的男人往来,每天除了照顾家务就是到田里干活。然后他疑惑地望着荣汉俊问,厂长为啥管她的事儿?荣汉俊对老孙头儿说有人要他当媒人,给鲍月芝提亲。老孙头儿恍然大悟地走了,可是他哪里注意了荣汉俊的脸色?
荣汉俊好长时间没有上楼了,今天上楼是想看看姚来香的气功练到啥程度了。到了楼上一看,姚来香已经睡了。她的睡姿很像一条蛇,透明灵秀地蜷成一团,有人说她的前世是一条美女蛇,年轻的时候她有蛇一样柔软的腰肢和花一样的脸庞,二十多年了基本没咋变样,她身上还有蛇的气味。姚来香永远保持着冷漠、平和与知足。
荣汉俊怔怔地看了看她,只有她睡着的时候他才敢端详她。她的床头有一台录放机,一旁零零乱乱地摆放着一些气功录音带。荣汉俊给她找了个师傅教她练功,为的是给她治病。荣汉俊呆坐了一会儿,缓缓地吸完一支烟,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慢慢站立往楼下走,这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练功不如念佛,念佛念到一定份儿上,她自己不就知道该上哪儿去了吗?第二天上午,荣汉俊辞退了御睐香练功的气功师,到青松岭的红螺铺来了一位女法师。荣汉俊挪用钢厂的钱给红螺寺捐了款女法师对荣汉俊很是感激,接受了教化姚来香的重任。这个不速之客却遭到了彭谏香的强烈抵制。姚来香说,我要练功,不念佛!荣汉俊说,人总该信点儿啥吧,不然人咋活?姚来香问,你咋不念佛?荣汉俊说,我是党员,有信仰了。姚来香说我也有信仰。荣汉俊问,你信个啥?姚来香说,我信命。
荣汉俊终于叹息了一声说,不念就不念,那就让女法师给你治病吧!姚来香往下就没有话了,用白皙的手指抓了一下脖子。她的脖子像个透明的细颈玻璃瓶,一摇动就换成别的颜色了。
荣汉俊真想再听她说几句话。可是她不说了,闭着眼端坐着,如果手里捻着佛珠就跟念佛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