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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暑气最盛的时辰过去了,立秋之后没几天就凉了。秋日里雨水多得屋檐吊线线儿,一直到梁恩华乡长从县城开会回来,蝙蝠乡的天景儿才慢慢放晴。但是,街巷里和田园上,仍弥漫着一层看不清的白气。

雨天里的一个响雷,击中了镇口的一棵千年白果树,劈落两股树杈。树杈落在周围的土墙垛上,将土墙垛硒出很大的豁子,树杈上筑巢多年的老鸹窝也被连锅端了,这让正在晒太阳的荣爷、鲍三爷望着劈散的老树发呆。树大之后能够遮住多方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免受暴晒之苦。梁恩华透过白气往那里望了望,心里一寒。他听死去的老爹说过,白果树是有血脉有生命的东西,落地雷击中了它,说明村里有邪有妖了,落地雷是专收妖魔孽障的。梁恩华不信妖不信邪,但他也觉得眼下的蝙蝠乡不对劲儿了。一整天的忙乱里,他眼前总是晃动着白果树被击折的影子。

秋天的下午总算来了一件让梁恩华高兴的事。蝙蝠村村办企业红星轧钢厂被评为全县十佳明星企业之一,要举行隆重的挂匾仪式,徐县长还要来参加。红星轧钢厂能被评上明星乡镇企业蝙蝠村荣汉俊支书功不可没。眼下产里好多企业都瘫痪了。前几年蝙蝠乡虽说不特别富裕可与其他乡镇比还是羊群里的骆驼,不过撑到今年秋天也不行了,里走外转不见钱。乡财政逮住蛤蟆攥出尿,手拿把掐不见亮儿。前几位乡长都升了,据说是敢于上项目、上规模,敢于负债经营,有了政绩也肥了腰包。

轮到梁恩华主管企业,赶上银行不放贷,治理整顿烂摊子。一年的光景,乡里的经济越治越乱,好多企业都关门放假了,银行催还贷款,外地索债的不断。这次到县城开会,徐县长夸蝙蝠乡的精神文明抓得不错,言外之意是经济没上去,一手硬一手软了。梁恩华脸红红地说眼下乡里企业真是难啊!

徐县长沉眉阴脸地问,想辙呀,不难派你去吃干饭?梁恩华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我有个设想,在全镇企业中搞股份制改革。徐县长笑了,访树现今杂乱无序的乡镇经济,股份制也许是个好招子。梁恩华回来就想大张旗鼓地干一场。都知道徐县长器重梁恩华,不仅仅是赏识,还因为他们是部队战友。

刚刚吃过午饭,梁恩华在办公室等县里一个电话,乡政府办公室秘书梁景田进来说,下午轧钢厂的挂匾仪式可能要出事儿!梁恩华一愣,说,会出啥事儿?梁景田神秘地笑着。梁恩华问,是不是怕有人把轧钢厂的臭底子亮给徐县长?我听说了,有人骂十佳是十假!唉,死马当活马医,权当是鼓劲儿呗!梁景田笑着摇了摇头。梁恩华一脸的疑惑,心想,那会出哈事儿呢?然后就狠狠瞪了梁景田一眼,心里惴惴的。

下午,红星礼钢厂的挂匾仪式果然出了乱子。当徐县长亲手将十佳明星企业的牌匾递到厂长荣汉俊手中的时候,蝙蝠村农民鲍三爷就带着十几个稻农,骂骂咧咧地闯进了厂门。徐县长吃了一惊,荣汉俊接牌匾的手也抖了。

乡党委书记宋鹤奎见这阵势,将脸扭向满脸惶惑的梁恩华,说梁乡长,你去看看,门口儿闹腾啥?简直无法无天啦!梁恩华朝梁景田使个眼色,梁景田跟他急急地去了。

会场那头是一片掌声,这里是骂声一片。门卫老孙头儿正往外撵赶着稻农,骂道,还不快走?惊动了县长,惹恼了荣厂长,你们就是浑身长嘴,也他妈甭想要钱啦!梁恩华走过来问,到底出啥事啦?

鲍三爷挤出人群说,梁乡长,你可让我们好找哇,钢厂进口的废垃圾,糟蹋了我们的稻田!

梁景田纠正说,不叫糟蹋,是污染!

梁恩华愣了愣,又说,乡亲们,我刚从城里开会回来,真的不知道!咋,污染严重吗?鲍三爷刚才还雷公似的一脸怒容,立马就一脸苦相了,说我家那一百亩稻禾,还有这乡亲们的五百亩,一共六百亩哇,都完啦,完啦!

梁恩华看见老人怀里抱着一捆干枯的稻禾,手上的维皮枯枯的,皮下拱着干干的骨节。他从鲍三爷怀里接过稻禾,定定一瞧,沉沉地叹了口气,说这事儿乡里不会撒手不管的,眼下正在开会,你们先进传达室喝口水。散会之后,我带荣厂长来找你们谈具体解决。鲍三爷连连点头,说谢谢梁乡长了,你得给我们做主哇!荣汉俊这狗东西,浑啊!说着领乡亲们进了屋。

老孙头儿还在嚷嚷,看梁乡长的面子放你们进来,可你们别给鼻子上脸啊!鲍三爷跺脚骂,呸,你是荣汉俊裆下的狗!老孙头儿要怒,被梁恩华喝住了。

梁恩华走了几步,叫住梁景田,问他是不是早知道。梁景田恨恨地说,我是知道,可我不说,就是要给荣汉俊点儿颜色看看,让徐县长也跟着清醒清醒!梁恩华瞪眼说,你呀,没个全局观念,不上一年毛病就都添全了!梁景田与梁恩华是没出五服的堂叔侄,他不服,说,这是荣汉俊惹下的祸,让他自己出来擦屁股!

梁恩华沉思不语。自打当了乡长之后,梁恩华一直想帮荣汉俊一把,当年毕竟是他梁恩华把荣汉俊送进了监狱,可是荣汉俊并不怎么买他的账,他巴结上了宋书记。梁恩华知道荣汉俊成了乡党委宋书记的心腹,而这位宋书记偏偏不把他梁恩华放眼里。

宋鹤奎是部队转业干部,跟县委组织部的贺部长是同一连队的战友。红星轧钢厂红火那阵儿,宋书记就抓了荣汉俊这个典型。虽然乡农工商由梁恩华乡长分管,实际上早已被荣汉俊架空了。荣汉俊由一把手宋书记调遣,当了蝙蝠乡农工商总公司的副总经理,而总经理梁恩华在蝙蝠乡主抓经济,则是丫鬟带钥匙一当家做不了主,可碰着孬鼻子事自然跑不了他。荣汉俊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农民企业家、省劳模、蝙蝠乡企业的创始人。他伺候了几任书记、乡长,喜欢他也好,恼他也罢,谁也动不了他,还都得和他搞好关系。梁恩华记得红星轧钢厂从德国进口贝精粉,荣汉俊一锤定音,说进就进了。梁恩华让荣汉俊慎重些,荣汉俊不听,结果上了外国佬的当。贝精粉运回蝙蝠乡,一拆集装箱就傻了眼,全是臭味熏天的民用垃圾,往厂后的空地一卸,捡破烂的就围上来,还翻出不少黄色画报。梁恩华让荣汉俊赶紧派人看管,还让派出所孙所长点火烧了那些黄货。梁恩华要求乡里对直接责任者追究责任。宋书记吼,咋追?这几年经荣汉俊贷款就有三个亿,把他整垮了谁来还?谁愿坐这根大蜡?

梁恩华哑口无言。他知道荣汉俊这阵儿真成爷了,这年头儿黄世仁管杨白劳叫爷呢!县里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长老徐给荣汉俊家当了保标,荣汉俊还从乡医院聘请了贴身保健医生,有个头疼脑热的,银行行长、县长都来看他。梁恩华生在蝙蝠村长在蝙蝠村,一心想在蝙蝠乡干出点事,只好不情愿地拿热面孔去亲人家的冷屁股。

梁恩华愣了一会儿,问,梁景田,我不明白,这废垃圾咋跑蝙蝠村稻田来啦?梁景田忙解释说,是抓文教卫生的高副乡长让厂里转运出去的,说县里卫生大联查!梁恩华愤愤地吼,乱弹琴还嫌蝙蝠乡不乱啊?说着就朝会场走去。

徐县长在台上讲话,宋书记从梁恩华的表情里感到不妙。没等他开口,梁恩华就悄悄将废垃圾污染稻田的事说了。宋书记的老脸就绷不住了,问道,废垃圾咋跑蝙蝠村去啦?

梁恩华没好气地说,这得问荣大厂长!

恰巧荣汉俊颠儿颠儿地凑过来问,宋书记,午饭在哪儿安排?

宋书记黑着脸说,先别提午饭,我问你,进口的废垃圾清哪儿去啦?

荣汉俊说,弄到蝙蝠村的东河坡上去了,是高乡长让清除的。

梁恩华问,是高副乡长逼你往蝙蝠村弄的?

荣汉俊摇头说,那倒不是,厂里找的地方。咋啦?

宋书记训他,咋啦?惹下大祸啦!前天的大雨,把垃圾冲进稻田,弄得鲍三爷几家的六百亩稻田污染,稻农们找上门来,要你赔偿呢!

荣汉俊猛吸一口凉气,可待了一会儿赖劲儿就上来了,骂道,这些刁民说人,谁敢断定是垃圾污染?

梁恩华说,昨天下午县环保局来人鉴定啦!荣汉俊长叹一声。

宋书记看看表说,我看,这个会尽快结束吧!我陪徐县长到纸厂转转,梁乡长、荣支书,还有,把高副乡长也叫来,妥善处理这起污染事件。眼下咱们蝙蝠乡经济滑坡,不能再出大乱子,中央讲稳定,咱地方更要讲稳定。梁恩华点头,说是啊,这可不是小事儿!荣汉俊大大咧咧地说,怕啥?蚂蚁挡道儿翻不了大车!挂匾庆典就草草收场了。

宋书记和徐县长的汽车一走,梁恩华就叫着荣汉俊往传达室走去。远远地,他们就听流氓嘴脸无赖。

见稻农在骂:轧钢厂占我们蝙蝠村的地,占地款到今儿个拖欠不给,还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又有人骂,啥鸡巴十佳明星?秋后的黄瓜棚一空架子!我看评个十假明星差不离儿!就有人嘿嘿笑。鲍三爷叹道,甭管人家十佳十假的,能赔咱稻谷钱就成啊!一屋子人正戗戗着,梁恩华和荣汉俊进来了。

荣汉俊一看是鲍三爷脸上掠过一层阴影,有些为难,可是一想,又不是鲍家一家,没有啥退路可走了,只好硬着头皮说,是哪个在我的厂里嚼蛆?在蝙蝠乡,谁不知道我荣汉俊吃软不吃硬?

荣汉俊在蝙蝠乡使用了两种态度。在蝙蝠村搞农业的时候,往往是跟鲍真和梁双牙打交道,由于鲍真的缘故,他就非常温和:而他一到企业里或是遇到涉及企业上的事情,马上就变了个人,显得十分专横。

鲍三爷大声说,荣汉俊,不管你是软是硬,污染了我们的稻田就得赔!然后就将那梱枯死的稻禾狠狠地摔在桌上。

荣汉俊说,咋能证明稻田是我厂的垃圾污染的?

鲍三爷说,保险公司和环保局的人都来啦,没有化验,我们敢摸你这老虎屁股?你打听打听,我鲍三爷是胡搅蛮缠的人吗?

荣汉俊觉得冤家路窄,荣家与鲍家又交了火,中间有个鲍月芝,他真不愿意与鲍家的老爷子闹僵,就不吭声了。

见屋里气氛有些紧张,梁恩华笑笑说,大家心平气和地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吧又没出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荣汉俊根本没拿梁恩华当回事,狡黠地说,是好商量,道理很简单,我们进口贝精粉,是他妈德国偖儿骗了我,我们也是受害者!只要德国猪儿赔了我,我肯定赔你们梁恩华瞪着荣汉俊说,汉俊,咋这样儿说话?

荣汉俊说,这还是客气的呢!他们当着徐县长的面儿,给我上眼药,我还咋着?鲍三爷火了,骂荣汉俊,你当着支书、大厂长,兜洋风,抽洋烟,坐洋车,揩洋油,放洋屁!我们庄稼人脸朝黄土背朝天,没见过洋鬼子,你一竿子把我们支到德国去了,良心呢?你比希特勒还狠哪!你荣家祖宗三代也是种田的!

荣汉俊也恼了:你骂够了没有?照你这么说,我轧钢厂没钱赔你们,厂里四个月没开支了,我还不知找哪个大爷磕头去呢!

鲍三爷觉得有股烈烈的火气撞头,抓起稻禾朝荣汉俊脸上砸去,骂一句,你他妈浑到家啦!你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干,的好事儿!说着就扑过去揪荣汉俊的衣领。

稻农们红着眼睛也扑上来,就要打成一团。梁恩华赶紧让老孙头儿叫来工人们,才将他们拉开了。

荣汉俊走了,鲍三爷绝望地抱住脑袋,哆嗦着蹲在地上。

这个烦躁的下午,是梁恩华最蹩脚的时辰。他在办公室独自发了一阵子呆,眼前总是晃动着污染了的稻田的影子。他打电话叫来梁景田,说要到污染的稻田瞧瞧去,梁景田就开着那辆纸厂淘汰下的旧吉普上了路。梁恩华不时探探头,青纱帐如梦一样模糊。天空中密密麻麻飞着无数小虫,时而稠密时而稀疏,就像雨水过后村里常见的蠓虫。

景田,你看见虫子了吗?梁恩华问。梁景田说,不是虫子,是蚊子吧?

梁恩华说,你们家蚊子有这么大个儿!梁景田嘿嘿笑了,苗着那一线虫带,一直开到蝙蝠村东河坡,才找到虫子的发源地。梁恩华下了车,蹲下身抓一把枯死的稻禾,叹道,老百姓盼着咱乡镇企业发达了,以工补农,以工支农,眼下可好,企业不景气,还让乡亲们跟着倒霉!

梁景田也跟着骂,这荣汉俊是四爪螃蟹,横行啦!

梁恩华又走到废垃圾那里看了看,瞅见一团团的小虫子。梁景田骂,还是蓝脑袋的进口虫子,别给咱传上艾滋病啥的呀!

梁恩华没吭声,身心像是受到一种残酷的惩罚。他沉思一会儿,从手包里摸出手机给高副乡长打了电话,让高副乡长赶紧叫防疫站的人来打药灭虫。他又在田里绕了绕,然后钻进梁景田的吉普车里,去蝙蝠村慰问鲍三爷那伙儿稻农了。

梁恩华本不想先到鲍三爷家,但是对别的稻农不熟悉,只好把车停到鲍三爷家门口。青砖花墙围起前院的一块大棚菜地,过道上横着架一嘟噜一串儿的葡萄,还遮下一片阴凉。鸡们来回走动,围着主人咕咕叫。鲍真眼下到了乡里当土地管理员,外出开会去了。鲍三爷阴眉沉脸地吸着老烟斗,吸得吱吱地响。鲍月芝正在猪圈旁喂猪。梁恩华和梁景田进院的时候,鲍三爷也一动不动。因为他知道,梁恩华的到来除了几句虚头巴脑的安慰话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梁恩华是梁家出来的好人,可他这官儿当得不硬,他不能从荣汉俊手中掏出钱来赔他。果然让老人猜着了,梁恩华只是劝了劝,劝得鲍三爷和鲍月芝眼泪汪汪的,鲍三爷依旧绝望地吸闷烟。梁恩华从鲍三爷轻蔑的表情里掂出了自己的分量,没趣地走了。

官儿当到你这份儿上,真没劲!梁恩华的妻子田梅常这样嘲弄地说。田梅在县城工商银行当办公室主任,还搞了个三产公司。妻子生得高高壮壮的,而梁恩华却是一个文弱书生,见妻子动劲儿就犯憷。天一落黑儿,田梅就朝梁恩华身上乱摸,惹得他烦了,到蝙蝠乡后,他就常住办公室,田梅和母亲带孩子。梁恩华心里歉歉的,他很想在蝙蝠乡干出点名[一针见血。

堂来,既对得起乡里乡亲,将来调回县里也能有个好位置。梁恩华翻看那本《乡村企业股份制改革初探》,不理睬田梅。女儿点点做完作业,跑过来夺过梁恩华手里的书,嚷着,爸,明天带我去公园玩儿!梁恩华说明天开会,你跟妈妈去玩儿。

田梅沉着脸道,明天是大礼拜,你答应过孩子的,咋说变卦就变卦呢?梁恩华叹一声道,蝙蝠乡被徐县长定为股份制改革的试点儿了,我这一乡之长不到会,还咋招呼?咋改革?

田梅说,哼,你们蝙蝠乡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儿啦!光欠我们工商行的贷款就三千万,薛行长就差给荣汉俊盛头啦!

梁恩华不服气地说,俗话说穷人乍富,挺腰腆肚儿,蝙蝠乡眼下是难,说不定这股份制真能救活了蝙幅乡呢!

田梅冷冷地说,我算是服你了,傻了吧唧干得还挺欢。蝙蝠乡那破地方,能折腾出好儿来吗?瞅瞅那几块料,荣汉俊那素质,还搞啥股份制?

梁恩华瞪她一眼说,别门缝儿里瞧人荣汉俊咋啦?这家伙是毛病不小,可他能弓资,能创业,没他,蝙蝠乡的企业有眼下的规模吗?

田梅苦笑着说,荣汉俊那叫引资?那叫胡闹!四分的利,回扣还不算。我早给他算了,这钱只有干两桩买卖才不赔!梁恩华问,哪两桩?田梅说,倒军火,贩毒品!梁恩华瞪了妻子一眼:你呀,没长一张好嘴!田梅梗着脖子说,你们蝙蝠乡,日后有好戏看哪!梁恩华自信地说蝙蝠乡五蝠相会就是有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