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双牙瞅见爹和娘在众人簇拥下很动情,娘的脸颊红红的。只见她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慢慢蜷下身子,喉咙里挤出一阵伤心的呜咽:罗锅子,罗锅子,你成心气死我呀……然后就晕了过去。
梁双牙扑上去,紧紧抱住娘,双腿几乎跪在地上了:娘,娘啊!梁罗锅看见老伴的样子,自己也挺不住了,急忙扔了木棒,过来抱住老伴。玉环缓缓睁开眼,流泪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她喃喃地说,双牙,你都瞅见啦?你爹不会为难你!然后她对着梁罗锅说,全村人都盯着双牙,你是老糊涂吗?是你错怪了乡亲们,乡亲们没忘记咱梁家祖宗没忘哩!
荣汉俊挤过来说,清理空心村,最终还是村民受益啊!没人答理他。
鲍真过来搀扶起玉环说,您说得对,啥事儿都有个大道理和小道理!玉环挺直了身子,抬手使劲拍了拍梁罗锅的肩膀说,你明白了?梁罗锅软了,但还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背着手晃晃地走了。
人们傻眼了。
梁双牙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喊了声,娘!还是我娘明白,谢谢娘哩!玉环心里一酸,一把扯起梁双牙,骂道,傻儿子,你这是干啥哩?娘今儿依了你!梁双牙喜兴地揉续眼窝,站起来。
玉环又说,娘买了一捆雷子炮,拆房时都兴放几声儿,祛邪,安魂儿,就算告诉祖宗啦!梁双牙点点头,跟娘从门楼后边抱来雷子炮。玉环见乡亲们愣着,就嚷,都拿啊,拿到老宅放几声儿!人们却不动,一片人脑袋像许多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
梁双牙点燃几根香火,叩拜地神,又拿香火点燃了炮捻子。草纸卷成的火药捻子吱吱响着,炸着火星子,一闭眼,天空就炸出一声痛快淋漓的爆响。紧接着,就有爆竹纸屑悠悠飘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脑袋和肩上。梁双牙一挥手,推土机就隆隆着开过来,将梁家老宅的门楼、老屋和祠堂一一推倒了……
不多时,老街上空便有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响,像旱天雷,滚得远远的。
鲍三爷在暮色里与残破的老街遥遥相对。老人是站在山坡上望着小村的。他站在枣红马蹄子踏不到的地方,脚下长满绿苔。他并未走进老街,但他目睹了清理空心村的全过程。他听外孙女鲍真说过清理空心村,但他想象不出清理之后的土壤是什么样子。是肥田,是沃土,还是一片不毛之地?
从山坡望去,窄窄的小村没有多少绿色,人们活得多么拥挤啊!他住在山上的小草屋里,枣红马陪着他,他不愿下山了。这几年,山下的情形越来越让他伤心失望。哼!我当队长那会儿是这样的吗?那会儿我带着大伙儿开荒,这阵儿,他们瞒着乡亲们卖地呀!
鲍真上山送饭来的时候,跟老人讲一些村里的新鲜事,鲍三爷沉着脸不吭声。鲍真盼着能在阳光里看到姥爷的笑容,然而没有。鲍三爷的脸蒙了烟尘抹了石粉,再也不见昔日的光泽。他每天吃不进多少粮食,有散白酒,有烟,就能挺一阵子。老伴没得早,大包干之后,他丢了队长的职务,老鼓王梁丙奎一死,更没了说话的人,就懒得在村里待下去了。土地被开发区强占以后,责任田就少多了,田里的活儿女儿月芝一个人就全干了。他清闲的时候越发古怪,尽管不打不闹,也有不少村人把他看成疯子至少是呆子。
老人将土山上的泥土背上石山,背了一年又一年,土山被挖掉了半个山头,可石山上也没铺出一块像样的地来。山洪下来,将他背上去的泥土又冲到山沟里,堆成一座新的土山。可鲍三爷仍然不气不恼、不急不躁地背着。望着山脚下的土包,他将手里的铁锹拍得叮当响,咧着嘴巴古怪地笑着,说瞧哇,那土包儿就是我的坟!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有枣红马听着。枣红马喷着响鼻儿,目光闪来闪去。
梁双牙和鲍真登上鲍三爷的山头,是在清理空心村之后的第九天。梁双牙眼瞅着老街就要变良田了,就找鲍真和荣汉俊,要求承包老街的这块地。鲍真是乡里的土地管理员,对于村里的土地是丫鬟带钥匙一一当家做不了主,荣汉俊说研究研究,梁双牙心里窝着一股气。重租的开发区那块地说没就没,这季粮食能从虎口抢回来就算阿弥陀佛了。
苦日子活在盼望里。梁双牙叫鲍真给他带路,到鲍三爷那里考察考察,他真想开出一块能打粮食的耕地。蝙蝠村既有山地又有平原,山地基本都集中在北部。远远地,他就看见鲍三爷枯瘦的身影了老人将两只耳售搭在枣红马背上,再一筐筐地将土扣在石缝里。山上没有几棵树,梁双牙能望见浮土腾起的白烟。阳光将鲍三爷的背影拉长,斜斜地投射在褐色山石上,老人和枣红马的背影同起伏的山峦铸在一起。鲍真喊了一声,姥爷!梁双牙也喊了一声,三爷!
鲍三爷耳背,不正面看见人的时候是不会听见的,即使听见了,他也不相信会有人上山来。鲍三爷弯腰抱起一捆树杈子,点燃了。梁双牙看见那里冒起浓烟,心里很是疑惑。他扭头问鲍真,这是咋的了?鲍真也摇了摇头。烟柱是直直升到空中去的,竖成一道绛紫色的彩带,在山峦上徐徐上升。
梁双牙和鲍真爬上山梁子,到了鲍三爷跟前,才知道老人是在用火烧石头。被烟火熏黑烤热的山岩,拿水一激,就会像松果一样膨胀炸开。梁双牙听爹说过,爷爷当年开荒都是用火烧石头。荣汉俊种的那块黑田,就是当年爷爷和鲍三爷开过的,只是生产队没有管理好,又荒芜了,荣汉俊把荒芜的山地重新开了出来。
鲍三爷看了看鲍真和梁双牙,越发不明白了,这两个快要成亲的年轻人说翻就翻了,今天咋又揽到了一起?可他心里想着又不好问什么。
鲍三爷的身边放着木桶,里面盛着清凉的山泉。梁双牙口渴了,趴在木桶沿儿喝了一通儿,又用葫芦瓢盛一些递给抹汗的鲍真。鲍真接过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心里怦评地没了节律。…她垂着眼,喝完水,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烤透了一祥。一扭身,见梁双牙正蹲在鲍三爷身旁,听着岩石被火舌烤着的吱吱声,这声音像一群老鼠在暗处磨牙。
火焰一点一点缩回,摇坠成一个红色的半圆,黑烟点糊糊地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可是灼热的气浪有增无减烧得梁双牙不敢睁眼。鲍真背对着岩石哼哼着,躲过几步,再也不敢上前了。
梁双牙起身要往岩石上浇水,鲍三爷摁住他,说还不到火候。鲍三爷脸上没汗,眯眼盯着岩石。梁双牙熬不住了,感到脸上像被掴打后的热疼,忙将脸扭向北头的山脉。〔11倭瓜,葫声科南瓜属植物,原产于北美洲,因产地叫法各异,又名番瓜、南瓜等。
鲍三爷猛咳了几声,弯腰将木桶拎起来,朝烧热的岩石泼去。山岩腾起一团白气,岩石炸裂时脆脆的声响传出老远。梁双牙举起脚下的铁锤,狠狠砸在烧过的岩石上,岩石零零散散地炸开了,细细斑斑,迷离得如打碎的梦。
鲍三爷这才将碎石摊平,撒上背上来的细土,咕哝道,这层细土是溜缝儿,明天再铺第一层、第二层。
梁双牙从脚下往西望去,望见一条条环山的灰带子,分不清是土还是岩石。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才知道是鲍三爷做的梯田,梯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玉米,偶尔钻出几只母鸡,鸡们懒洋洋地捕捉蚂蚱和山虫。
鲍真追了梁双牙几步,问他到哪里选造田鸬地方。梁双牙痴迷得像中了啥魔法,身子紧了一下。他再往前走,看不到庄稼了,只有几盘倭瓜;然后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没有泥土,他估计是被山洪冲走了。往下瞅,山腰遮无拦。这里有树就好了,他想着。鲍三爷牵着枣红马跟上来。
鲍三爷终于开了口,问他,双牙,听说你小子也想到山上造田?梁双牙喉咙里一阵酥麻,说,三爷,我还真不知道山上是这个样儿,真他妈够戗!鲍三爷笑道,咋,你屁股缝儿里长草,慌啦?草鸡啦?吓回去啦?
鲍真插嘴说,我看啊,你们爷儿俩都别在这破山上打主意啦!回村里折腾吧……梁双牙鼻子有些酸,垂了眼叹道,鲍真,你说错啦,我不是打退堂鼓。我服三爷我们爷儿俩是一个脾气,明知道事儿不成,还偏往上抓挠累死活该哩!鲍三爷哼了一声,说,别兜团子啦,你小子敢不敢上山?
梁双牙说,山是上定啦!不过,像三爷这么来,我可不干。这得挖山渠,泄洪啊!还得植树还得……
鲍三爷骂,吹糖人儿哪?那得多少钱?当年你爹我们都想过,管蛋用?你是哪路神仙?梁双牙说,事在人为!
鲍三爷说,还长脸了你!然后轻蔑地笑了。
梁双牙想笑,却笑不出来,胸口窝仿佛压着一块石板,喘不上气来。他忽然收住脚步,望着山下的小村。老宅的屋顶不见了,是一团亮点。新宅在哪儿,他瞅不见,只是隐隐约约看见村委会的喇叭和荣汉俊家的小楼。
我不是哈有人,可我是活了二十八年的汉子!我,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眼泪却在眼眼里转。鲍真一愣:你咋啦?
鲍三爷的心情也陡地变了。问双牙,是不是又和陈秋兰闹翻啦?梁双牙摇了摇头说,别提秋兰,她不值得咱说。我是说咱庄稼人的日子。鲍真心里很爱听双牙败斥陈秋兰,她不说话,继续听着。双牙扔了手里的一块石头说,三爷,咱庄稼人啥是个脸面?种田打粮食啊!我们梁家是一连几年的售粮大户,哪一年都能捧回个奖状。三爷你老更是种田高手啊!交公粮,换了钱,咱盖房,娶妻生子,再为儿孙奔波,眼一闭入土。可眼下这是啥日子?没了地一你和我爷开的那些地,还有鲍真和荣荣开的那些地,七折腾八讹占,全光啦!唉,那些地瞅瞎眼也回不来啦!弄得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撞,日子还轮到了靠人接济。从小我爹就告诉我一句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争自己的脸,自己的梦自己圆。伸手靠别人,有哈劲儿?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我这张脸还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
梁双牙说到这里顿住了,眼睛酸酸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脑袋。鲍真听了梁双牙的话,心里也酸酸的,她又想起了他们分手的情景。既然如此,你干吗不和我一起干啊?你这些想法儿谁能理解?陈秋兰吗?哼!只有我,只有我鲍真!但她什么也没说。
鲍三爷愣了愣,蹲在山石上,像枯树根一样。梁双牙一番话,似乎掏空了老人的心。他掏出烟斗来吸,叹道,孩子,想多啦,想多啦!庄稼人还是傻吃憨睡的好,村里哪家日子不是这么过的?他显出一脸的迷惑与困倦。
梁双牙说,三爷啊,别说宽心话了,我早就看出来,你是老队长,你才不是混吃等死的人哪!你是装憨,装癫!你上山背土造田,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哩!鲍三爷喘着,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落日射出的光越来越亮,骤然间把山石照得发红,灼灼刺目。梁双牙的目光落在光秃秃的山峦上,看见每条轮廓线都闪耀着光芒,一个疲惫无奈的黄昏被照得清新明丽。他自言自语着,老天爷啊,睁睁眼吧这世上想种田的不止我梁双牙一个人哪!我都恨不得把我自己种在地里,气气派派地长他一年,也他娘值啦!说着,他身子向前一扑,满眼是泪。鲍真忙把脸扭向一边,正瞅见鲍三爷伸直了干瘪的脖子冲着山梁吼了一嗓子,啊!他的嗓音喑哑凄凉,将山梁上流动的热气都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