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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梁恩华苦笑着摇头。金鱼儿暗暗拧了荣汉俊一把说都瘫了还不忘放毒!荣汉俊哎哟一声,梁恩华还以为他腰疼呢。

梁恩华显然对荣汉俊的热肠子话反应冷淡,好像他到蝙蝠乡来就为升官似的。这是他的老家,谁不想把自己的家乡搞好?要是都拿老百姓的钱去买官,那这官做着有啥意思呢?他不由得为荣汉俊的说法打了个哆嗦。

别人也许这么干,我不干。那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某地区一个女副专员贪污受贿进了监狱。她当粮店主任时就敢贷款送礼买官,一直买到副专员,做了官再贪污,偿还贷款。梁恩华不理解这个女人,好像不升官一辈子就不活了?他不是不想升官,可得看咋个升法。他在股份制上押了注,为的啥?

荣汉俊猜不透梁恩华在想啥,但看得出他对自己这套不感冒,就叹一声道,恩华,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可又拿我没办法,应付应付罢了,对不?可我跟你一样的心情,王八蛋才不想把蝙蝠乡搞好哪!

梁恩华看见荣汉俊眼圈又红了,就说,别激动,你是蝙蝠乡的功臣,有谁小看你啦?别再猜七想八的啦!

金鱼儿也说他,你这人坏事儿就坏在这张破嘴上,快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腰窝子吧!荣汉俊叹一声蔫下来,让金鱼给他点支烟。梁恩华知道荣汉俊眼下最怕啥,虽然没有点破,他最怕自己被人替代,由此失去蝙蝠村的江山。金鱼儿嘴上不说,可看得出,她心里也怕荣汉俊真的瘫了。梁恩华忙给他们宽心说,汉俊啊,做完手术,就回咱蝙蝠乡的医院养着去,没你撑着,我可弄不了那摊子!

荣汉俊的嘴角渐渐浮出了笑影,说,别愁,咱不是稀泥软蛋。别看我在北京治病,蝙蝠乡的事儿我也能遥控!这牛皮不是吹的!

金鱼儿撇撇嘴说,都该归残联管了,还吹呢!梁恩华笑笑说,我相信汉俊有这个能力!

趁着荣汉俊的兴致,梁恩华跟他说了说停止钢厂破产、争取盘活钢厂的打算。荣汉俊很赞成地说,我做梦都想把钢厂盘活啊!

蝙蝠乡又下雨了。

雨是黄昏时分落下来的。梁恩华冒着雨回家,哗哗的流水在他脚下脆脆地抓挠着。他感到乡里的邪气被雨水冲走了,他更知道蝙蝠乡跟这雨夭一样,生机与危机并存。

说到生机,就是梁炜交给他的一整套企业改革方案。豆奶厂从老百姓手中收购剩余大豆,给梁讳带来了启发。乡亲们要求建个炼油厂,因为蝙蝠乡是花生集中产地而且花生油也是豆奶厂的主要原料。梁炜将目光盯住了即将破产的轧钢厂。作为一个有骨气的蝙蝠乡后人,不能让轧钢厂破产,他要将轧钢厂转产为大型炼油厂,这也符合以农为本的路子。同时梁炜还告诉梁恩华,豆奶的下一个换代产品已经开始研制,眼下这个产品已经成为省内名牌,正往全国冲击,乡镇企业只有走名牌加集团的路子,才能具有市场竞争力。他申请成立蝙蝠乡企业集团。

梁恩华完全被梁炜的计划征服了。但是他不主张钢厂转产,盘活钢厂才是他的心愿。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荣汉林已经在钢厂动手了。

荣汉林长相憨厚,平日为人处世比他哥荣汉俊谦和、谨慎,有些人缘。尤其是这些年在轧钢厂人人都说他给他哥帮了大忙,说荣汉俊整天东跑西颠,这厂子实际上是荣汉林在撑着,因此也赢得了梁乡长的好感。但在荣汉俊治病期间,荣汉林买通了宋书记,拉来了一家外资,要搞一个推翻荣汉俊的小政变,自己取而代之,掌管钢厂大权。但他疏忽了一个致命的细节,夜里跟姚来芳睡觉的时候和盘托出了。这使姚来芳心存忧虑,自己的男人自己知道,他只能跟着哄,能挑大梁吗?姚来芳上山看望姐姐姚来香的时候,以为姚来香恨透了荣汉俊,就当成好事说了。姚来香当时啥也没说,而妹妹走后她就悄悄下了山。

尼姑衣着的姚来香出现在荣汉俊的病房里,荣汉俊喜出望外。他说来香,你来了!你可好?

姚来香不坐,静静地站着说,汉俊,你有劫了,汉林要把你拿下!

荣汉俊说,汉林是我的亲弟弟,他不会的!

姚来香恨恨地说,当初那事儿你忘了?那时候他也是你的亲弟弟!

荣汉俊的脸就黑了下来。姚来香说,要是别人我不管,他,哼!

荣汉俊感动了:来香!

姚来香没再多说一句话,又像风似的飘走了。

荣汉俊在医院里再也住不下去了。他把弟弟的劣迹像演电影似的过了一遍,明白了钢厂坏就坏在家族式管理上,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说荣汉林如何在经营上做手脚他都不信啊!他急忙出院回家,坐着轮椅到工厂罢免了荣汉林的职务,抢先改组了红星轧钢厂的管理班子。

荣汉林傻了。

麦收到来的时候红星轧钢厂要搞人员分流。这天机关厂矿放麦收假,沉寂多时的轧钢厂热闹起来。工人们被招回厂,重新分配,吃最后一顿散伙饭。梁恩华很早就来到厂里,这也是他蹲点的最后一天了。他很想见见荣汉林、韩红和工人们,多日不见,还真挺想他们。

人们陆续来了,集中在转炉车间前面的空场上,都很亲热地跟梁恩华打招呼,但他看出他们对自己的去留都心里没底。韩红和齐艳从人群里挤出来,找到梁恩华,说齐艳儿子的手术很成功,再过半个月就能上学了。梁恩华很是高兴。他四处张望,终于在墙根儿那儿看见了荣汉林。荣汉林一下子老了许多,枯树根似的蹲在地上吸烟,很像打了败仗的俘虏。

工人们三五一群地都往场中央靠拢,梁恩华站在荣汉俊旁边。荣汉俊摆摆手喊,大家安静啦,现在咱们就开会。这是个啥会呢?还真不好命名。说是轧钢厂的散伙会吧,不好听!总之,咱们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破产的轧钢厂有救啦!工人们又有新岗位啦!可重组后的轧钢厂一时不需要这么多人,我只能留下一半儿人!然后他就念着留下的人名单。

名单念完了,没被念到的人群里竟然还有荣汉林。荣汉林脸上的敏纹拉直了,含在嘴里的烟也落在地上。荣荣走到他跟前说,爹,大伯咋没念你啊?荣汉林铁青着脸,不坑声。

梁恩华见那些没被留用的工人追着荣汉俊骂,也随着走过去。在汽车旁,他对荣汉俊说汉林可是个好人,你为啥没留下他?荣汉俊跟没事人儿似的,淡淡地说,我给他找了个更好的差事!梁恩华愣住了,看着一垛垛的废钢,无话可说。

荣汉林在空地里坐到晌午。他默默地坐在钢坯上,眼睛红着,像要杀人似的。烟早已熄了,可烟头仍在嘴里叼着。阴凉处的木板被人踩黑了,几只麻雀在那里觅食。荣荣几次过来劝不动他只好在远处静静地等着。

刚才纸厂厂长来了,听说荣汉林没被聘用,就上赶着要高薪聘请荣汉林到他的纸厂去。荣汉林眼皮都没抬,说道,我荣汉林不算啥,要走,我得把这儿甩下的十多个弟兄全带去!

那十几个人听了一个个眼泪汪汪。纸厂厂长却被吓回去了,心说,这几个家伙贼眉鼠眼的,快别招贼啦!

那十几个人抬脚就走,连说不拖累荣厂长。荣汉林看着这些自己打青松岭带来的村人混丢了饭碗竟然还记着他的功德,老眼酸酸的直想落泪。他想,我真成废人了吗?我还有个好身板儿,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难道汉俊知晓了我要干啥?不,不可能!这个秘密跟谁也没说啊……

荣荣又过来催他吃饭,他还是一动不动。有大群麻雀在他头顶唧唧喳喳地叫,仿佛在嘲弄他:你个老东西,不再是这里的主人啦!是啊,这么多年的心血都扔在这儿了,他要多待一会儿,在他有生之年,也许再也走不到这里来了,而无论这儿是衰是兴。后人还能想起他荣汉林吗?

荣汉林眯了一会儿眼睛,又直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厂房。荣荣冷冷地瞧着,她知道爹要回家种田了。

守着荣汉林的工人问,往后你想咋办?

荣汉林说,弟兄们啊,无论这世道咋变,我荣汉林也不会见利忘义。咱们回村搭伙干,准把钱捞足喽!你们乐意吗?

那些工人沮丧地说,我们没有本钱啊!荣汉林冷冷一笑,说,本钱我出,你们只管听我的!

这几个工人感动了,说,只要您不嫌弃我们,我们哥儿几个愿跟您赴汤蹈火!

荣汉林嗖地站起身,倔倔地说,驴日的,走!

他们一起从后院走的,沿着羊肠子一样的田埂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