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梁双牙拉着荣荣的手,走在暗夜的平原上。走到一块地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在即将举办婚礼之际,梁双牙忽然又变卦了。他说既然等了,就等把土地夺回来再说吧,如果土地养活不了梁家人,那他就永远不结婚。这样的决定使荣荣很伤心。可是她知道,谁也拿梁双牙没办法。
梁双牙心情很复杂,就像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土地。他们看什么呢?有了土地是福是祸?
忽然,他们听到不远处传来嚓嚓的声响,那是老爹在用铁锨翻着麦茬地。老人借着月光,从地的这头翻到地的那头,弯曲的身影几乎匍匐在地,新土的气息在夜里流淌着。梁双牙久久地朝那边张望,一句话也没说,扑倒在老爹脚下,双手狠狠抓着泥土又慢慢举过头顶,捧土的手抖了一下,肥沃的土末子缓缓地飘落下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随着夜风荡得远远的。
这个夏季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死掉,不冷不热,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起劲。雨季说来就来了。这样的季节里,鲍真情绪上受到了侵扰,有点心神不定,精神恍惚,有时候整夜睡不着觉。可没有人发现她的变化,鲍家人照旧忙碌着。那个雨天里,鲍真没有带雨衣就下了地,辄汝大雨把她堵在了窝棚里。眼看着天就黑了,雨还没有停的意思,这个时候,鲍真盼望着一个人能给她送把雨伞来,这个人就是梁双牙。可是梁双牙不会来的,送雨伞的男人是崔振广。
崔振广微笑地望着她,说,你娘让我给你送把雨伞来。一一噢,他是娘派来的,鲍真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她静静地坐着,崔振广坐在了她的身旁,她能听到崔振广的喘息声,闻到他嘴里喷出的烟气。鲍真有点紧张,站了起来。天冷,她的牙齿打颤,很响。崔振广伸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忽然一下子抱住了她。鲍真紧张地问,你要干啥?崔振广说,我们都谈了半年了,是不是该亲热亲热了?我做梦都想要你!鲍真挥手搡了他一下,可他仍紧紧地抓着她。推推搡搡的,崔振广就很粗糙地把那个想干的事情干了。奇怪的是,鲍真并没有特别地反抗。
雨住了,崔振广坐了起来又点上一根烟吸着,不时观察一下鲍真的表情。鲍真死过去又活过来似的睁开了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晚上回到家里,鲍真没有吃饭,早早地睡了,捂在被子里抽泣了一个通宵,哭湿了枕头,哭肿了双眼。她在心里骂着荣汉俊,骂着梁双牙。她别无选择了。
不久,鲍真嫁给了崔振广。就在人洞房的那一刻,鲍真都幻想着有一个男人把她劫走。
婚后的生活虽然不尽如人意,可还是平静自然的。鲍三爷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鲍家恢复了往常的秩序,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劳动和收获着。鲍三爷让酱菜厂重新活了,粮食却越来越不看好。可是让老人欣慰的是,他看到崔振广那么爱鲍真,恨不能把天底下所有的幸福都端给她,来换她脸上的笑模样。可她还是不笑,她多半的时光都消磨在田园里了,整夭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新婚之夜,她把美好的身体给了这个男人,以后就再也不让他挨自己光滑的身子,这使崔振广很不甘心。崔振广疑惑地问她,鲍真,你有病了吧?
鲍真杂淡地说,振广,我有病!崔振广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问,不烧啊,心上的病吧?鲍真点点头说,对了,就是心上的病!崔振广大包大揽地说,明天,我给你请个心理医生来,好吗?果然,他就从县城医院领来一位医生。医生跟鲍真谈了半天还开了药,医生一走,她竟把那些药片片全都扔到窗外,惹得崔振广好一阵子不高兴,鲍真却丝毫没有理会他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日子过疲了,熬倦了,真不值得去在意。
大秋作物还没长高的时候,鲍真失踪了。
各种各样的推测和猜想把鲍家包围了,当然还有周五婶那些人的流言蜚语。鲍三爷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他无法忍受失去外孙女的痛苦。鲍真的突然出走,让鲍月芝十分紧张,她天天到田野里张望寻找。鲍三爷也一下子被敲醒了,是我害了她呀!想到这儿,老人几乎肝肠寸断。在别人所属的土地上,放任地撒播自己的种子是不是老天的报应呢?罪过,我们鲍家有什么罪过呀?鲍三爷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和荣汉俊一样惶恐。蝙蝠村的这两位老人,发动了所有的力量,派人到处寻找。他们找的地方是铁路、水沟、树林等处的阴暗角落,看看是不是有一个漂亮女人的尸体。
对鲍家姑娘的出走,唯有一个人表现出少有的冷静,那就是在棉花地里喷药的梁双牙。梁双牙没有跟荣荣结婚,他似乎在等着什么,可是他知道,自己啥也等不到了。绿油油的庄稼,就是他排解痛苦的最好场所……
鲍真单身行走在冀东大平原上。
天还没亮,鲍真就踩着晨露出了村子。她不敢看平原的脸,怕碰上平原的眼睛。既然走出来了,怕看怎么行呢?鲍真背着小挎包走在平原上,像个上学路上的女孩子那样东张西望。她穿着一件银白色的丁恤衫,丁恤的前面,有小燕子赵薇的头像,浑身上下透着青春的气息。她早过了喜欢小燕子的年龄,只图衣料薄,穿着凉快。她的小持包里,有指南针、洗面奶、梳子和地图,还有一个小时候做的蝙蝠标本夹子。她问自己,还忘带什么了吗?有这个蝙蝠标本就够了。夹子上写着五彩蝙蝠,可里面只有白、蓝、黑、绿四种,快二十年了,就缺一只红蝙蝠。她的眼前好像有一只红蝙蝠在飞舞,牵引着她,诱惑着她,这次能捉到红蝙蝠吗?
一路没有山梁,如果不是秋庄稼,一眼就能望出几十里远。这就是平原吗?鲍真从半人高的高梁地里钻出来,头上落满冰凉的露水,胳膊上沾着湿淋淋的草叶。麦秸草帽遮阳,还是不能抵挡酷暑的袭击,膀颈晒红了,耳朵根儿有一丝隐隐的疼,挂着汗珠的小鼻尖儿是痒的,呼吸里满是青草的气味。她摘下一个豆荚放在手心里豆荚就在手心上跳跃着爆裂。豆荚的香味儿一阵阵飘散出来,吸进肺腑,缓缓流进浑身的每个关节和脉管。
回头再看蝙蝠村,古老的村庄已经看不清了。她朝它轻轻笑了笑。这个时候,她估计到了稻地镇。到一个并不认识的农家讨口水喝,那位慈祥的老大妈却给她挤出奶牛的鲜奶让她喝。喝了一瓢牛奶,皮肤放光了。奶牛像是看见熟人似的朝她叫唤了两声。太阳的光芒柔和了许多,这时再看小河边一排排的小树,就比孤零零的一棵树好看多了。看了平原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房舍,再看与蝙蝠村不同的炊烟,总感觉前方有神秘的东西,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在无意间接近平原的奥秘。
时光终究还是疼人的。村里寻找鲍真的人正在着急,鲍真却在漫不经心地走着。空气湿热难耐,晚玉米把小路遮得密不透风。她身上就有汗下来,浑身大汗,接着眼睛里就印上了绿颜色,眼前好像飞舞着无数绿蝙蝠。
她听荣爷说过,绿蝙螺在女人眼里显得有些淫荡,女人贴身内衣的气味,常常会引来绿蝙蝠的出现,人们便用这个办法来捕捉绿蝙蝠。在这片古老的平原上,绿蝙蝠甚至被当成阴茎的象征物,也许,它曾是某个古老部族的图腾?
是鲍真招来了绿蝙蝠吧?可是鲍真却不这样看,她觉得在平原上遇到绿蝙蝠的追赶,表示好善,会有好运气,这个人的生活会发生很大变化。她的生活是不是将要变化了呢?她忽然被平原上的一片青草感动了。那一片片的、紧紧贴伏在地上从来没有直起腰来的草,它的根须和枝蔓缠绕在一起,几乎让她分不清哪是根儿哪是梢儿,它却顽强地生长着,从不哀怨自己的不幸,更不悲叹命运的不济,这多像平原上的农民哩!鲍真缓缓缚在地上,轻轻抚摸着那片青草。她的眼睛潮湿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鲍真继续赶路。路边有收秋的农民,说说笑笑地干活。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声音洪亮、亢奋而充满快意,她就有了一种心贴心的温暖。平原上劳动的快乐,才是真的快乐啊!
傍晚来临的时候,鲍真终于有点害怕了。她想快点跑过这条小河,可双脚变得异常沉重。该找个旅店休息了,她想,遇到坏人怎么办?迷了路怎么办?自己死了怎么办?浓烈的伤感包围了她。要是有人陪伴就好啦!可这个人先她而死了。她不能死,她死了,谁来帮姥爷料理那一大片庄稼?谁来给姥爷提供网上的信息?谁来诉说一个少妇穿越冀东大平原的喜悦?……
走了一会儿,她看见了小村的灯光,红光里似乎飘着一股烤红薯的香味儿。鲍真眼睛发热了,伴着一声声蛐蛐的短鸣和蛙声,她勇敢地朝那个神秘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