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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

梁双牙被从城里遣返回乡的那天,天冷得怪,日头都在哆哆嗦嗦地打冷战,而他的哥哥梁大立就在那天早晨去世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是荣荣在电话里告诉他的。荣荣说他哥哥是病死的,其余说得模模糊糊因为她也不在现场。荣荣说,听你娘哭诉,你哥死前的最后一阵儿,紧紧抓着她的手,说要是还有来世,打死我也不种田了!你娘抱着大哥,也哭着说咱不种了,不种了!梁双牙能够想象得到哥哥说这句话时的真实心境。他脑子里闪现出大哥那个越来越像爹的徇偻的身影,还有蝙蝠村北街那个虽然穷困却温暖无比的小院。

这是北京郊外的昌平沙场,风沙飞扬,除了寒冷,劳动环境也极为恶劣。警察宣布梁双牙可以回乡之后,梁双牙头也没抬,梗着脖子看了看金黄色的沙堆,然后转身向集体宿舍走去。他双腿软绵绵的,双手撑住路旁一棵槐树的黑色树干,哭着说大哥命好苦啊!只哭了一声,他就咬住了嘴唇。看见警察走来,他用手掌抹了抹眼眶里的泪水,使劲干咳两声,走进集体宿舍,麻利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他卷起简单的行李,又看见了那个漂亮的小提琴盒子。棕色的真皮琴盒,被阳光照得闪闪烁烁。他抱起了琴盒,烦躁地拨弄了几下,终于打开,露出一把精致的小提琴。他不会拉小提琴,更不知道拉上去会出啥声音,只要看见这把小提琴,他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怪模样。如果不是这把小提琴,他也许不会被带进这个沙场强制筛沙子。或者说,要不是大哥和家里的那些存粮,他也就不会捡到这把小提琴了。

当时,已近黄昏,郑州郊外的一个岔道口,梁双牙坐在一个冷饮摊前喝水,忽然听见身边哗啦一声响,一个棕色的皮盒子从一辆双排座汽车后斗掉了下来。梁双牙跑过去捡起了皮盒子,也没看是啥,就跌跌撞撞地追过去,使劲喊了几声。汽车却没有停下,消失在一片烟尘之中。

这个时候,一辆警车停在宿舍门前,警察喊着梁双牙等几个人的名字。梁双牙从回想中回到眼前。同室的几个人陆续出去了,他知道这些都是在北京的盲流,被强制劳动后遣返回乡的三无人员。梁双牙背着行李卷儿和提琴盒走上警车的时候,警察发给他一张车票,这是用他筛沙子挣的钱买的。他抓住车票的时候,警察又发给他一百块零用钱。摸着钱,梁双牙就想起自己在北京火车站钱包被盗的情景。

梁双牙原本是在家里偎冬的。梁家从鲍家夺回土地之后,经历了一个丰收的夏季和秋天,夏粮和秋粮都堆积在粮囤里,荣荣又带着他到县城的土产公司打工了。他与荣荣的婚姻就这样模糊着。他听说鲍真跟崔振广结了婚,后来见到荣汉俊,荣汉俊正跟着鲍三爷到处寻找鲍真,告诉他鲍真是在与崔振广结婚后出走的。梁双牙沉默了一会儿,就想到鲍真准是独自行走大平原去了。这是啥意思?梁双牙为鲍真的行动感动得落下了热泪。

梁双牙在土产公司打工,大哥梁大立到县城看病来找他,哥哥以为梁双牙在外头混成能人了,求助他把自己今年积压的秋粮卖出去。梁双牙说没有办法,让大哥去找在豆奶厂当厂长的老三梁炜。大哥说梁炜帮不上忙,二叔梁恩华依旧是丫鬟带钥匙一当家做不了主,梁双牙听了更加恼恨荣汉俊。他还是惦念着家里,便求助土产公司的副总老吴,联系上郑州郊外的一家粮站。梁双牙到那里跑了一趟,价格还是上不来。粮站站长对他说,不是俺们粮站压价,而是咱们国家刚刚加人识了0,外国粮食进来了,粮价走跌是大趋势,不可逆转!他还说一家外资方便面厂已经把收购的小麦退回来了,然后就拿出郑州粮食交易市场的报价表给他看。

梁双牙看了看心就凉了,只好打道回府,不想路过北京转车,一出北京火车站就被抓了。他在电话里听荣荣说,哥哥梁大立和爹的粮食还都压在家里。梁双牙并没有把自己被强制筛沙子的糟心事说给家里人,连荣荣也不清楚,他只是写信把卖粮的事如实讲给了大哥。大哥是愁死的,还是累死的?

北京警察督促着梁双牙上了火车,梁双牙还朝警察挥了挥手,甚至有点惜别的味道。实际上梁双牙觉得十分屈辱,昌平沙场的磨难会成为他一生中的重要经历,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但是想想当时他的车票、身份证都被小偷偷了,要不是北京的警察把他抓到昌平筛沙子,他连返乡的车票都买不起,这样一想他的情绪也就好起来了。

他身边有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在不停地吃东西。他转过了身子,看别人吃东西是不体面的,听她喀哧喀哧嚼苹果的声音更是痛苦,因为他的肚子饿了。他没有钱买吃的筛沙子只挣下了火车票,北京警察发的那一百块,他实在舍不得花。他本想这次春节回家时带一点钱回来可是警察已经通知了建筑工地,他被当做三无人员清理掉了。他把眼睛移向窗外,白色的大棚闪过去,冻酥的麦田闪过去,贴在地皮上的小树也闪过去了,路上行驶着一辆辆大篷车,车里都是打工回乡的农民。

下午三点下了火车,冀东平原上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一场大雪封了路。梁双牙坐上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吱吱哑哑地摇到了蝙蝠乡,地上的雪渐渐稀薄了,雪被打工回乡的民工踩黑了一片。

他在乡政府门前拽着那个包裹跳下车来,愣了一下扭头朝乡政府办公大楼看了看,估计二叔梁恩华还在里面办公呢。他想如果二叔玩儿得硬一点儿,他就会到这里来上班了。还有,如果自己高考考中了,也就不会这样奔命了。每次回乡他都要看一眼这栋大楼,看了又生出无尽的烦恼。

到了蝙蝠村村口,天色已晚,乳白色的炊烟把村庄罩住了。村里僻噼啪啪拉亮许多灯光,鬼眼一样瞅着他。村口冷冷清清,没有人影,树叶落尽了,拨上街面的水冻成了冰碴子,他的脚踏上去脆脆地响个不停。他忽然扭头朝村外的田野好一阵子张望。腊月的平原终于暗了下来,田埂上还映着一片蓝光,那蓝光亮得耀眼。

大哥,我到家了,可你再也看不见兄弟啦!梁双牙心里极为伤感,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落了雪的包裹。

今年到家的感觉与往年不一样,冷风吹得他浑身哆嗦,总是心神不定,全是奔丧的感觉。冬日天短,一路上他看见荒芜的田垄,当然也有一两块土黄色的冬小麦,被一疙瘩一块的白雪覆盖着。眨眼工夫,他已经辨别不出大哥和爹的麦田是哪一块了。土地被风雪刮瘦了,秋后播种冬小麦的时候家里没钱,他把自己打工挣下的钱寄给家里,才买下化肥和种子。

双牙,是双牙哥回来了吗?荣荣从灰暗的村巷里闪出来。梁双牙看见荣荣跑过来,胸膛涌起一团暖意,他压低嗓音喊下一声:荣荣!荣荣走近了,他看清她穿着白色羽绒服,身体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那么轻盈,如同一片白色鹅毛在风中飘舞。她细细的腰肢仿佛扭出声音来,脸色鲜嫩得像要结冰,冬天里的黑眼睛十分传神,这双眼睛就像庄户人家的灯,显得很温馨。他知道她是个并不十分漂亮的姑娘,五官倒还长得挺到位,可不知为啥,就是不如鲍真漂亮还总会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种慌乱。梁双牙卖粮出事的时候,荣荣提前从县城回来了。荣荣家装上了电话,梁双牙在外边有事情就把电话打给荣荣,让荣荣跑到村北的家里通风报信。

荣荣紧张地说你娘不让你进家,先在外面儿躲一躲!她说话的声音惊动了趴在雪地上的小鸟,鸟们惶惶地向封冻的河面飞去。没有能力帮家里,被偷,被抓,被遣返回来面对亲人的尸体,还有那向尸体要钱的催命的村长这冷冷的冬夜里的人生,是何其凄如果没有荣荣,双牙不知道能不能坚住呢!

梁双牙不由得一阵慌乱,鼻子酸了。爹和娘盼着他回家,而且哥哥就要火化了,即将化为一缕黑烟,咋会不让他进家门呢?

荣荣空洞的限神散落在灯光下,说话的语气带着愤怒,她骂新村长荣立伟,胃卩狗东西简直没人性,人都死了,他还带着几个人到大哥家里催交提留款!你爹你娘和你大嫂正跟他们求情呢!

梁双牙的怒火蹿上了喉咙,他吼,那你为啥拦着我?荣荣说,荣立伟以为你打工赚了钱,就等你回来替你大哥交提留款呢梁双牙气愤地说,我没有钱我不怕他们!

荣荣拽着他的胳膊,说荣立伟乘人之危不得好死,还说,你这个傻瓜就别去添乱了,先到我家躲一躲,不然你爹你娘该生气了。

梁双牙用开她的手,问她,我大哥到底是咋死的?荣荣说,他不是多年的哮喘吗?是心脏病,突然就死了,没有遭啥罪。

梁双牙心中一叹,大哥哮喘了很多年,还是死在了心脏病上,怕是早得了肺心病他自已一直不知道吧!

他倔倔地问,大哥的尸体火化了没有?荣荣说还在,等着你呢!梁双牙觉得不妨碍自己替大哥守灵,就不再争执了,干燥的喉咙深处暗暗地吞下了些啥。他朝着村东的老槐树望过去,黑糊糊的啥也没看见,村子突然陷人了从没有过的寂静。荣荣让他到她家里吃饭。梁双牙没动,说到大哥的麦田看看。荣荣说,你大哥家没有种上冬小麦,地荒着呢!梁双牙还是坚持去看。

荣荣第一次朝他板起了面孔,她说,你大哥就是被种地愁死的,你看了又顶啥用?看你又冷又饿的样子,还是吐口唾沫暖暖自个儿的心窝子吧!

梁双牙麻木得像个蜡人。他确实饿了,肚子空得难受,加上大哥的死,使他整整心疼了一路。如果不吃点儿东西,夜里怎么为大哥守灵?荣荣看着他木呆呆的样子,恨恨地骂了一声傻蛋!抢过他手里的行李和提琴盒,扭身在雪地里跑了几步。隔了距离看他,他还是那样高那样壮,跟他大哥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梁双牙看着荣荣愣了愣,抬起脚,跟着她走去。

荣荣家是蝙蝠村西头最阔气的。虽说比不上荣汉俊,但荣汉林在钢厂也没少捞钱,院落修得很是气派。荣汉林跟姚来芳生了一个儿子荣大龙和一个闺女荣荣,也叫儿女双全。荣汉林在钢厂搞政变失败以后,回到家里半年不出门,常常在家招一群人打麻将。

荣荣一挑门帘,满屋子烟气,人们嗑着瓜子,喝着茶水,麻将牌在圆桌面上嗒嗒响着,这是他老爹荣汉林招来的。打麻将是常事,荣荣习惯了,可是今天当着心上人梁双牙的面荣荣就耍起了大小姐的脾气,撅着嘴巴喊,来客啦,滚吧,滚吧!三下两下就把赌局给搅黄了,人们纷纷散去。村人看见背着行李卷儿走进来的梁双牙,都寒暄着跟他说话,然后怏怏地走出大院。

梁双牙看见由于自己的到来揽散了赌局,荣荣的哥哥荣大龙和嫂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心里歉歉的。见到荣汉林老汉的时候,他就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说不好意思,冬闲就是个玩儿嘛,我来给耽搁了。

荣汉林没有从床上溜下来,而是把身子收缩成一团,看了看梁双牙,笑呵呵地说,坐吧,冰天雪地的,快到土暖气上烤烤手!

荣荣赶紧把梁双牙家里的情况解释了一遍,然后问,娘去哪儿了?荣汉林说,你娘到青松岭红螺寺看你大姨去了,给送去些儿年货,快过年啦!荣荣说,我大姨好苦啊!

梁双牙也想起了姚来香美丽的身影,心里也感叹一番,想着,姚来香跟荣汉俊是什么样的婚姻呢?

沉默了一会儿,荣汉林说,你嫂子把饭早做熟了,咱们一块儿吃吧!梁双牙觉得不好意思了,慢慢坐下来,端详着荣汉林老汉,觉得他比他哥荣汉俊还要老相。烟雾仍没有散尽,梁双牙呼吸不畅,眼睛被熏出了泪水。

荣汉林龇着黄牙笑了一下,说双牙,你在外头发财了吧?梁双牙腼腆地笑笑,说不坑不骗靠啥发财?

荣汉林冷冷地笑了两声。梁双牙听见这笑声突然紧张起来,才明白自己迟迟不愿跟荣荣来吃饭,是又讨厌又害怕这个老头子。

荣汉林这两年可了不得了。这老头儿胖乎乎、阴沉沉,好像天生就不会笑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层神秘。他穿着闪闪发亮的黑缎子坎肩,黑脸上似乎擦了油一般亮。过去在钢厂,荣汉林凭借哥哥荣汉俊的威势,把工人们治得服服帖帖,让村人也都惧怕他。自从他策划的政变失败后,就待在家里放起了高利贷。荣汉俊尽管心里恨这个弟弟,可是弟弟在大哥面前服软以后,荣汉俊依旧宠着他,暗地里为他撑腰,而且也不显山不露水地在他那里人了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