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的雾真大。
梁双牙要出国走了。梁罗锅把祖传的木鼓搬出来,使劲击打了一通儿,引来村人观看。鲍月芝叮嘱鲍真去给梁双牙送行。鲍真去喊荣荣,荣荣说再也不想见到他。鲍真只好独自来到梁家小院。院里很热闹,她看见荣汉俊也来了心想,双牙跟荣荣退了亲,他还是来了。
荣汉俊给梁双牙送行,却是装了一肚子事,先说乡长梁恩华。经历了股份制改造,钢厂的日子好起来,梁恩华却累病了。工作上的艰辛不说,他经受的更大打击还来自家庭。有一天回家,他看见妻子田梅跟一个男人在单独吃饭,彼此的眼神让他什么都明白了。梁恩华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个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作为一乡之长,这种事他不能打、不能闹,他甚至不想与田梅理论,只是夫妻俩默默分居了。他更加拼命地去工作,半年后査出患了肝癌。前些天,荣汉俊亲自把他送到北京肿瘤医院化疗,还和宋书记到北京看望了两次。看他那纸白的脸和瘦弱的身子,怕是回不了蝙蝠乡了。荣汉俊被粱恩华从山西解救回来以后,对梁恩华的态度就变了。他见梁恩华的桑塔纳坏了,就把自己的凌志让给他坐。可是,眼下的梁恩华再也用不着汽车了。荣汉俊心里很是伤感。
再说宋书记。昨天半夜,荣汉俊被宋书记一个电话叫到家里,他家又被盗了。盗贼偷走了十多张定期存款单,大约有一百七十多万,还有金银首饰。盗贼也够精明的。自从上次被盗吓死老娘,宋书记就加倍提防了。他让老伴把存折缝进枕头里,后来又受不了,躺着装有存折的枕头,心里更加不踏实。宋书记就对老伴说,换个地方吧,换个地方吧!哪里放着安全呢?宋书记说,装个罐子埋了。可还没容他去埋,家里就被盗了。盗贼是个成年男子,东北口音,在电话里要跟宋书记四六开,也就是说,宋家的全部存款,宋书记留六,他得四。这样,宋书记就必须给那个家伙提出六十多万现金。没办法,他还得好话哄着盗贼。
宋书记的头大了,头疼了。他走出屋门,站到院里的一棵槐树前。老槐树生了一种白毛病,树身、树叶上全长了白毛,显得很丑。好好的树,怎么说病就病了?宋书记忽然想问树,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宋书记只好把疑问存到心里去。
他回想起逝去的日子,无论在村里当农民,还是在部队当兵,自己说话都是硬生生的,走路也气宇轩昂。记得在挖海河的工地上,他一个人干五个人的活,捧回一摞奖状;在部队当排长,他和战友们上山开路,大雨卷起泥石流,他掩护战友伤了脚骨。就在转业回地方,刚来蝙蝠乡的时候,他也从没想过谋取私利。小舅子冯玉民打着他的旗号赚钱,他曾当场没鼻子没脸地骂了他一顿,还把他给的五千块钱从老婆手里抠出来交到了乡纪委书记手里。他和荣汉俊引资金建钢厂,搭进了自己的人情,也没拿过一分回扣,当时荣汉俊还骂他傻老帽儿。
可什么时候变了?什么时候说话不硬气了?还不是荣汉俊闹腾的!他一次一次塞钱,他一次一次不接,荣汉俊把脸一绷,说,你不把咱当自家人,那咱哥儿俩可就掰啦!他想,自己是个外乡人,荣汉俊是全乡的着名企业家,县里都挂了号,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要想在蝙蝠乡站住脚,怎么能跟荣汉俊掰呢?这么一想,就讪笑着说,别,别,自古道,老爷不打送礼的……说着,手就伸了过去。
万事开头难,好事这样,坏事也如此,有了第一次,往后也就顺理成章了。岂止顺理成章?比起从乡政府会计手里领的那几张大团结,㈨这个甜头儿可太大了!而且,像吸毒一样,这事的瘾头儿也是越来越大,人还跟钱有仇吗?可这以后,出入乡政府大院的时候尽管他还是走出一片咚咚的脚步声,可那脚步声里托着的心跳法儿却不一样了,怎么老一停一停的?人一有钱,钱就很扯淡了,人都说财大气粗,可到他这里怎么正相反?猛地,他想起来,荣汉俊能给他钱,就不能给别人吗?就不会一拍胸脯跟别人吹牛,说我给了谁谁谁多少多少钱吗?那不就把自己卖出去了吗?他明白了,自己现在最怕谁?最怕的是荣汉俊啊!尤其是山西之事,荣汉俊能不记恨自己?想到这里,宋书记心里一疼,额头淌出汗来。
宋书记的心在下陷、下陷,陷人蝙蝠乡乃至全县巨大的黑洞里。如果没有荣汉俊,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作为一名乡党委书记表面看是一方诸侯,可是从全县、全省看,你算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可除了荣汉俊,谁给过你什么帮助?还不是都想利用你?荣汉俊也用你,可他够仗义,够意思,哪像别的村长,光拿好话填塞你!上下级是啥关系?工作关系?同志关系?屁!全是制约、利用的关系!这就像一张大网,只有这张网撒出去的时候,生活的机器才能平衡运转,一切都是环环相扣,环节的把握,比谁领导谁更重要。别看你现在比荣汉俊官大,却时时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个滋味儿也不好受啊!可该往哪里走?哪里能找回过去的自己?宋书记靠着这棵病槐树,仰脸望着夜空,有两行泪水在脸上爬着。
宋书记把荣汉俊叫来了,这些钱大多是从荣汉俊手里接过来的,对他已经没有秘密可言,这也是他几次想甩都没能甩掉荣汉俊的原因。荣汉俊对宋书记的态度也变了,从山西回来,他憎恨他了,可是表面上还得答应为宋书记效劳。他拍着胸脯说,宋书记,这事儿您就交给我吧!还反了他娘的!宋书圯一脸的苦相,说让他把盗贼抓住,或是安抚住,然后他就要调离蝙蝠乡了。荣汉俊跟盗贼接通了电话,盗贼很狡猾,声东击西弄得像捉迷藏似的。
鲍真走进梁家屋里的时候,荣汉俊才把思绪拽回来。鲍真只朝荣汉俊摆了摆手,她越来越不愿意跟他多说什么,只剩了礼貌。屋里摆着两张圆桌,桌上铺着红色塑料布,上面有瓜子、糖果、核桃、纸烟和茶水,尤其那些个红苹果,是鲍真在她的果园里新摘的,又大又红。鲍真跟梁双牙打过招呼,就跟双牙娘说着悄悄话。在她看来,这个曾使她动情恋着想着十几年的梁双牙,一下子就要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鲍真尽量沉默,不多说什么。
她身边坐着乡里的秘书梁景田。梁景田望着鲍真笑,眼纹一直扯到耳边。他跟她说话,她只是敷衍着,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自从跟崔振广离了婚,她就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她发现梁景田的眼神很怪异,很黏。这人要多讨厌有多讨厌!鲍真毫不示弱,严厉地将他的放肆盯了回去。
梁秘书,你说这农民咋活啊?前世作了啥孽,轮到这辈子种地当农民?梁景田身旁的立本老汉跟他搭话,身子是僵的。
梁景田眼神炯炯,说立本大伯,你家今年秋天的收成怎样啊?是不是奔上了小康?老汉哭丧着脸说,唉,去年的稻谷赔了,村里还收各种糊涂钱。今年大旱,电费又高,家里只好又点上了煤油灯,哪儿敢在田上折腾?如今我和儿子在县城里卖菜,苦撑着吧!梁景田问,你们家的土地没要?立本老汉说,不要不行,可要了也荒着!梁景田问,荒着也得收土地税,你不知道?
咋不知道?死猪不怕开水烫,拖着呗!立本老汉的眼睛瞪成了两个黑洞,令人恐惧的黑洞。
梁景田的心思在鲍真身上,尽管老汉一口一个梁秘书,他也不愿再听老汉唠叨。鲍真知道梁景田他过去跟着梁恩华乡长一直不吃香。梁双牙跟鲍真说过,算来算去,梁景田还是他没出五服的堂弟呢!她细细打量着他,高个儿,清瘦五官跟梁双牙相仿,眼神比梁双牙灵活。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服,说蓝不蓝说灰不灰,前胸微露一个浅色马甲。
梁景田转身看着鲍真,眼睛亮了,鲍真却避开了他的眼神。梁景田往她跟前凑了凑,说,鲍真,你怎么不出国啊?鲍真愣了一下,说我没那个福气!梁景田眨着眼睛说,我知道,你想包地,你不愿意出国!
这个时候,梁双牙走过来,不自然地笑着说,你们多谈谈吧!鲍真瞪了梁双牙一眼,赌气似的不再跟梁景田说话。场面如此热闹,鲍真却如此孤独,再也品不出啥兴致,好像梁双牙跟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二天下午,鲍真接到梁双牙打来的电话,约她到苹果园见面。她犹犹豫豫,愣了很久,还是去了。
这个季节总是躲不开雨。出门就听到隐隐的雷声,来到苹果园,噼噼啪啪落了几点雨,很快就住了,彩虹罩着她湿润的脸颊。看看脚上的泥,也是彩虹映照的颜色,深红色的土地显得很凝重。一个月以前,梁双牙和她一块儿给苹果园里的红苹果做日晒试验,今天可以看果了。秋天的日子缓,没有夏收那样催命。她将苹果上的塑料薄膜揭下,苹果上就显出了一个淡淡的福字。果树枝头微微颤动,树叶经过初霜的浸染叶边已经泛红了。苹果有香味儿了!鲍真伸手将苹果垅来,手映得透明,心里格外得意。
果园里有雾气,瞅不远。鲍真倚着树干心慌地等待,用手指轻轻划着树皮。劲儿用狠了,将树皮划出一条嫩绿,摸上去温温的,一股青涩的气息。一阵车铃响,梁双牙的身影出现了,她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念头。
梁双牙远远地看见鲍真了。鲍真是他身边最重要的女人,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出国打工就那么容易吗?无非换一个吃苦的地方,如果他真的远离了苦难,反倒会有一种01们然又是恋爱中人了。
空虚感。他向果树前靠了靠,用脚踢开树下的叶子,笑着说,鲍真,我来了。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懂技术,有眼光,我想,我走后,你和荣荣就别在田里受这份儿累了,生态绿色农业园区不是好搞的!
鲍真眼睛红着说,你不是说,把土地包下来,我们的科研成果就能转换成财富了吗?
梁双牙苦笑一下说,那可得吃大苦啊!
他们说到很晚很晚才分手,直到看见双牙出国前的最后一轮红月亮……
又一个夜晚,月亮慢慢升起来。鲍家人都埋头吃着饺子,说起走了多日的梁双牙,鲍真看见娘又落了眼泪,泪里网着昔日的温情。娘出去了,她不放心,也跟了出去,马棚没了声息,小院十分寂静,而且渐生凉意。她走到门后,看到娘的身后叠着一个黑影,定睛望去,院落中央分明立着一个男人。凉气压着那男人的头顶,脸面被衬得很暗,而那头顶光亮得像是打了蜡。鲍真吓了一跳,几乎与娘同时问,谁?
是我!荣汉俊嘿嘿一笑,一抻衣裳,跺跺脚上的土。鲍月芝立时沉了脸,想把荣汉俊拦在门外。鲍真不顾娘的态度,将荣汉俊领进屋里,心说,我可以不认这个爹,可他毕竟还是村支书啊!
鲍三爷给荣汉俊让酒,荣汉俊摇着头,一动不动的眼白像贴在那儿的两块纸。他的头顶过早地秃了,光头皮一闪一闪。荣汉俊晚上在家喝了酒,有几分醉意,说,今天我来,是给三爷和月芝通报一个好消息,乡里开会了,有新政策了,要搞小城镇建设,咱农民可以把家搬到县城去。我算过一笔账,一亩地的纯收人也就六百块左右,可把一个劳力转移出去,打工或做小买卖,一个月就挣六百块!转移一个劳力,一年就等于增加十二亩耕地呀!像鲍三爷这样的种粮大户,贡献大,优先!
鲍三爷对荣汉俊一贯有戒备之心,叼着烟袋没吭声。
鲍真不知所措,红着脸问,有这样的好事儿?
当然,有好事儿我就想着你们哩!荣汉俊脸上藏着笑,怪模怪样地看着她,说劳力疏散了,真真,你包地的事儿,就有眉目啦!
鲍真心想,你和宋书记搅黄了我的协会,今天又假惺惺地说给我土地,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可她没有把话说绝,她知道关键当口还得荣汉俊点头。她淡淡地说,我可等着包地呢!
鲍月芝不高兴地倚门站着。鲍三爷刨根问底:你细说说,咋个进城?咋个优惠法儿?
不是吓唬你们,过了这个村儿还就没了这个店儿!荣汉俊身于像散了架似的仰靠在衣柜上眼睛立刻亮了,说上级让县里加强小城镇建设,县城西郊建了一个小区,叫啥农产品交易市场。去那里经商的农民,免费农转非,还有许多优惠,比如住房啦,摊位啦,税收啦!好处多啦!
鲍月芝愣着问,为啥?天上还能掉焰饼?
荣汉俊咧嘴一笑说,就他妈掉馅饼啦!听说要县改市,县城人口不够!他举着手里的香烟烟火烫着他的手指,他哆嗦了一下,赶紧把烟放到嘴角,吧嗒了两口又说,当然,还因为咱乡下的实情。地荒着,上季的粮食卖不出去,农民上访闹事儿,谁不头疼?这不,给你个活路儿,谁抓住谁就抖啦!
鲍真望了望荣汉俊,说,您说得不全面晴天铺好路,雨天不踩泥,这说明农业剩余劳力的大规模转移开始了!没啥好说的,农民该破产的就得破产,该走的就得走。留下的农业人口是过去的三分之一就算成功了!
汉俊,你不是成心往外撵我们吧?鲍三爷说。
三爷,这是哪儿的话?荣汉俊挠着脑袋说,唉,出巢的黄蜂,满天飞吧连我自个儿也是武大郎的媳妇一给人家养的!鲍真说,啥时开始?
荣汉俊瞟了瞟鲍真,又望着鲍三爷说,这就开始了。三爷,月芝,你们到底去不去啊?鲍月芝不说话,鲍三爷皱着眉头说,容我想想,容我想想!那就想好给我个信儿。荣汉俊掐灭烟头,晃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