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融已经得令撤军直接南下攻打叛军,太子殿下则单枪匹马地带着官向玉,走出青岩城的城门,走在呼呼风声的塞北辽原上。胡国军营里,灯火通明。
见到了呼延西扬,官向玉把平战书在他面前展开,道:“若是胡王没有意见,就请印章吧。”
呼延西扬看了平战书,再看了官向玉两眼,取过胡国国玺,往平战书上印下,交了一份给太子殿下,另一份他自己保留,道:“我们胡国人有流传说,周国有两位奇女子。一位是大周的皇后,另一位现在成了大周的太子妃。果真是名不虚传。”似叹又似承认一般地道一句,“大周真是福泽天佑。”
呼延西扬吩咐人下去给官向玉准备寝营,明日便班师回胡。若说高兴,胡豆应当是最高兴的了,打从官向玉来,它一刻也没停止在她身上撒泼卖萌。呼延西扬准许官向玉去送太子殿下,胡豆便蹲在她肩上,一起把太子殿下送去了军营外。
官向玉笑眯着眼睛,呵呵地道:“烬师父,我们就此别过啦。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往后我不在的日子里,你都要很小心。”
太子殿下未回头,径直上马,手里扯着缰绳,目色深寂哀沉,遥望着漆黑的远天。淡淡的流光在他眼里闪烁。他不是不想回头,怕只怕,一回头,他就会后悔了。马蹄声也寂寥,稀稀拉拉地往前走了几步,他压抑道:“小离儿,我等你回来。”
官向玉笑着垂下了眼,道:“好。到时候你记得要来接我。”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来接你。”
“烬师父”,官向玉又道,“你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情,跟着我念一段话。”
太子殿下道:“嗯,你说。”
她便说:“官靖离,你生是我夏胤的人,死是我夏胤的鬼。有生之年,都不得做任何对不起夏胤对不起大周国的事情。从现在起到你死,你都深深爱着夏胤,只能爱他,只能想他,只能念他。”
太子殿下沉默良久,唇角溢出声:“为什么……要说这些……”
官向玉笑着道:“因为我喜欢你呀,你快照着我说的这样对我说。”
“官靖离……你生是我夏胤的人,死是我夏胤的鬼。有生之年,都不得做任何对不起夏胤对不起大周国的事情。从现在起到你死,你都深深爱着夏胤,只能爱他,只能想他,只能念他。”
说完,太子殿下猛一扬缰绳,骏马飞驰,不多时间便已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里。
蚕髓蛊,需得有这样一道命令,受蛊者会绝对服从下命令的人。她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因而那个对她下令的人,只能是太子,只能是夏胤。
官向玉一直站在原地,望着,直到早已经望不见那让她心心念念的背影了,她仍旧还是在望着。
望着望着便缓缓蹲在地上,瑟缩着身子,哭了,哭得那样无助凄凉。
她不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女子。这一别,她想,就应该是永别了。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她没有福气消受。
眼前很晕眩,后来她什么都看不见。官向玉只觉得自己鼻子很痒,伸手去抹,却是惯然的满手鲜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有必要再遮掩什么,转身的时候却冷不防撞进一个冷漠的怀里,身体控制不住便往后倒。
一只手及时地扶住她。官向玉满怀期待地仰头看去,她多么希望扶着她的人能够是自己喜欢的人,可定睛看了半晌,才迷迷糊糊地认出了眼前人。
皱着眉,轮廓很深,身量很高大,只需往身前一站就似一座山一般岿然不动。正是胡国的国主呼延西扬。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酝酿,沉淀。
这位周国瘦小的女子,如花一般娇。他觉得,他也可以为她拂去风雨飘摇。他欣赏她,早在贵城的时候便有心把她带回胡国去。如今,不过顺势应了这个时机。
官向玉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发痒的耳朵,发现也有血迹,无谓道:“要你不是胡国的皇帝,我对你的印象该是不错的。我没想到,你会让我来你们胡国当人质。不过这样正好”,她扬起头娇软地笑着,“我正愁没有办法无声无息地离开我烬师父呢。”
说着官向玉便缓缓地软倒了下去,却被呼延西扬及时捞起。呼延西扬抱起她便往回走,口中话语冷漠得没有喜怒,道:“好狡猾的女人。”
她利用她自己的死,临终前也要为周国、为太子谋取点利益。
周国定南王的叛军,在宋融带领八万驻守边境的军队感到时,再无翻身之日。定南王一路败北。后太子殿下亲自南下,抓住了定南王,在满国百姓的呼声下,把他斩于剑下。至于残余的叛军,将者杀,兵者散。定南王的势力瞬时瓦解分崩离析。
淮安这处封地,设为淮安郡,太子殿下又再花了数月时间,把淮安的旧势力一一清剿。遭受战乱的几座城由国库拨银下放、开仓发粮,百姓们休养生息。
开年的第二个月头,周国的康顺皇帝积劳成疾、殚精竭虑,驾崩了。举国丧。不日,太子殿下夏胤,登基为皇,即日下诏封原东宫太子妃南小离为南皇后,官皇后岁余的嫡子为周国太子。
官向玉听到这个消息从遥远的周国传来胡国的时候,很开心。只是当时,她已是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脸色白得可怕,唇色无一丝血色。胡国的大夫有医术不得了的,都是回天乏术,能够拖到来年已是奇迹了。
呼延西扬这位国主,亦正亦邪。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舍得放下身份地位每日亲自前来照料周国的人质太子妃。不,准确地说,已经是周国的皇后。
胡国的风景也很美,不同于周国的温柔水乡,它自有它的一番风骨和特色。塞北群山绵延,草地开阔,一入春,青草地伸展不绝极为青翠。
只可惜,官向玉都没有机会去塞上走一走。她到现在,还是连骑马都没学会。胡国这边,女子可都是会骑马的,豪爽,干脆。
呼延西扬喂她喝药的时候,药物的作用刺激得她的头锐利的疼痛。她皱皱眉头,回想起初入胡国蚕髓蛊发时,自己疯狂的光景,她每日都要拼了命地去寻找脑海中的夏胤,每日都会从早念到晚她爱夏胤,直到自己的身体被彻底地拖垮耗尽。
官向玉喝完了药,毫无生气地笑笑说:“西扬,你知道蚕髓这种蛊吗?”她指了指自己的头,“虫子钻进了这里,会吸附在脑上,产卵,再生出许多的小虫子,然后把我能靠以存活、靠以思考的部分吃光,我就会死了。”
呼延西扬有些同情地看着她,道:“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官向玉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我害怕他会难过。”
呼延西扬道:“当初说你是周国的奇女子,现在我收回那句话。你就是一个蠢女人。”
“我再蠢”,官向玉笑眯眯地,仿佛真的变得坦然,“你还不是一样喜欢上了我。西扬,看在你帮了我这么多的份儿上,你再帮我做件事情,等将来我烬师父知道我不在了以后也才不好找你算账。”
“什么?”呼延西扬顿了顿,“送你回周国?”
官向玉道:“你送我去南疆。”
周国樱桃最甜最红的时候,大周国的皇帝夏胤着了一身玄色轻袍,骑着一匹千里良驹,从京城赶到上千里外的胡国。
他只是想去看看,那个倔强的女子在胡国有没有好好地生活。他只是想去给她送这一年最红的樱桃,他知道她喜欢吃樱桃。
可是,夏胤没能见到官向玉。他被呼延西扬拒之门外,不是不让见她,而是她已经不在胡国的宫城里。
彼时呼延西扬站在皇城上,垂眼看着城下骑马的王者青年,道:“五年期限作废,我已放她自由。她走了。”
夏胤勒马而问:“她去哪儿了?”
呼延西扬抬眼看了看远处苍茫的青原和山峦,道:“她说你一定能找到她,在一个地方等你。”
夏胤当即调转马头就走。呼延西扬便又笑道了一句:“一个是蠢女人,一个混账,你们俩在一起,还真的是绝配。只可惜……”
后面的话飘散在风里夏胤没有听清楚,只道:“你要是敢骗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罢一骑绝尘,眨眼就已跑远。
“只可惜啊。”呼延西扬那一句叹,不知是在叹他们还是在叹自己。
夏胤说,等家国平定了,他想带官向玉去四处游玩,要走许多地方,去看秀丽的山水,去体味独特的风土人情。官向玉说,她想带他去南疆,看外公。
夏胤一直记得,他们要去南疆,看外公。
这一双人,这一世很短。却活到了彼此的心里,心有灵犀,默契十足。
最终夏胤马不停蹄地去到了南疆。南疆的男女衣着与大周不一样,看起来热情洋溢。可是当他一个外人进入他们的土地时,族人们都静了下来,说话的不说话了,行走的停顿了脚步,都异样地看着他。
有人去把南疆的族长请了过来。那位苍老而冷厉的族长站在夏胤面前时,夏胤试探地道:“外公?”
族长眼神一恸。
夏胤一喜,总算是找对了地方,又问:“小离儿呢?我来接她。”
族长杵着龙蛇拐杖,转身就走,道:“你跟我来。”
族长递给夏胤一封信,夏胤展开来看,脸色发白。
那是他小离儿写给他的信,一手工整漂亮的小楷。小离儿说,她这几月过得很好,呼延西扬没有把她禁锢在皇城,许她在胡国的许多地方去游山玩水。她说,她只是时不时才会想起他,她恭喜他当了皇帝,说以后后宫美人三千定能有一人得他心。
她说,她不喜欢烬师父了。烬师父忘了她吧。
她那样轻描淡写,状似一点也不在意,可是看信的人却疼到了心窝里。夏胤抬头定定地看着族长,他怎会信这信上胡说,道:“她人在哪里?”
族长一言不发,带着他往后山走。
清幽的竹林里,一座孤坟将将长满新草。
那一日,大周的皇帝夏胤,跪在那坟前,第一次那么放肆地哭,哭得像一个找不到家回的孩子。
满林的竹叶纷飞,如一场细密的青花雨。
夏胤在位十年,十年里,后宫空无一人,心郁成疾而终。新帝即位年方十一岁,乃其幼弟、大周的第一位亲王。
一缕幽魂,满是执念。入了黄泉,渡了冥河。却隐藏在冥河河边的一株冥竹上,在昏天暗地日夜不分的幽冥境里,每日痴痴望着奈何桥头,一等就是十年。
【第一卷到此结束,结局有些心酸】
第二卷
此时此刻司命宫里是闹翻了天。这还得从仙界里的太子殿下下界历劫开始说起。
太子殿下名云烬,人称一声烬殿下。其貌随了他父君,俊美无俦,偏生却风流多情,隔三差五便要与九重天上的哪位仙子亦或是天上地下的哪位美艳妖女传出一段绯闻纠葛来,尤其地让人头大。天后娘娘顾念太子殿下年纪不小,不适宜在这般游戏下去,便给他相了几位在仙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仙子神女,孰料均被太子殿下一一搅黄。
天后娘娘是气得不得了。干脆也下了狠手段,道是烬殿下既然那么喜欢游戏,喜欢与女子纠缠不清,便让他好好儿地下界历劫一番,让他知道何为真正的情。
天后娘娘差司命宫,给太子殿下写一段跌宕起伏的命格。诚然,司命也确确实实是那么做了。
只可惜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
太子殿下前脚将将从冥界轮回到人界,后脚司命宫便大乱。司命给撰写的、以及天后娘娘过目并且感到满意的命格,发生了变化。这并非是人为,而是天命所为。
无数墨迹从翻飞的纸页上抽离,墨点漂浮在了半空中。顿时一本命格簿子从中间开始就变作了一本白生生的无字书,令司命大惊失色的是,紧接着金光乍现,那光线似有生命一般,竟开始重新叙写太子的命格!
司命星君无法阻止,赶紧去通知天后娘娘。天后娘娘亦是手足无措,连忙请北极布星行运的紫微大帝前来一观。帝君便道是此乃天命劫,并非一般的情劫。个中造化,就需得看太子殿下自身了。
不管是人是仙是魔,冥冥之中都会自有注定。命运就是这么个喜欢捉弄人玩儿的玩意儿。尽管它这回捉弄的非一般人,而是仙界尊贵无疆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的命格一事在仙界传开,一时间是传得风风雨雨。且天命所写的新命格也不是一层不变的,竟随着太子殿下在人界的历劫而随时随地都在变化,好似太子的命格又不是天命所为,乃是他自己在安排自己的!这真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又着急上火。
如此下去,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结果。于是乎天后娘娘痛下决断,赶紧让司命星君阻止命格再变,最后司命也是被逼得无法了,强行拆了命格簿子,把天命还没写完的后半部分给撕毁了!
太子殿下的历劫命格就此停下。一切又重归风平浪静。
可这一强行阻止的举动,让太子殿下耗损了不少心神。他回归仙界时,神色有两分惫懒,那沉丹色绣着云纹的轻袍缓带自九重天飘过,依旧风采无双。九重天里似乎好多日都没有这样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了。
一回别栖宫,烬殿下便是数日未出。这哪里是他以往的作风,以往他光是忙着约会一天便要出门好几次。
天后娘娘亲自来别栖宫探望,结果太子殿下却在自己寝殿中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值落日时分,昴日星君将将收了日车,云霞红了半边天,将整个别栖宫镀了一层绯色。
太子殿下捏了捏鼻梁,与他父君如出一辙的凤目里流光滟潋,笑意疏懒地见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天后娘娘免了他的礼数,道:“打从太子回来以后便一直见不到你人,还以为你又是去哪处胡闹了,不想竟在宫里歇着。这着实是千百年来都罕见的。”
太子殿下笑得从善如流,形容十分的俊美,道:“母后过奖了。”
“过奖?”天后不置可否地挑了挑极为美丽的眉,放下手中茶盏,看着太子殿下道,“母后可没有夸大其词。今日过来,便是想问一问你,下去走了一趟回来,有何领悟?”见太子殿下陷入了沉思,天后顿了顿又道,“你历劫的时候我便都看见了,这一个‘情’字并非是一时兴起或者可以随便敷衍的,你若是明白了,往后也不用再胡乱地招蜂引蝶,母后也好及早为你安排亲事。”
怎料,太子殿下思索了片刻,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凤目里幽邃如急速流动的漩涡,脑海中许许多多的画面纷繁复杂地掠过,让他捉摸不到。他叹息一声,道:“母后,儿臣不记得了。”
天后娘娘也知道强行阻断命格会使太子殿下本体受损,此种情形也在她预料之内。见太子殿下如是说,她不好再追问,只叮嘱他多多休养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