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跟着闷油瓶,直说的口干舌燥想撩起山上的雪解解渴,刚捧了一捧就被走在前面的人一巴掌打掉了。
“冷,吃了坏肚子。”那人面无表情的说。
吴邪没吭声,后来几次想趁他不注意捧一把雪送到嘴里,都被他以各种方式打掉了。他忍不住哀嚎,我靠闷油瓶你后脑瓜子上也长眼是不是,老子跟你啰嗦那么久容易吗,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他嗓子直冒烟,指着他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好摆摆手,算了算了,他小三爷遇上这么个雷打不动的闷油瓶子,他认栽!
刚想继续往前走,风雪中闷油瓶却无声无息的拉住了他,隔着厚厚的护目镜,他的眼睛被风雪糊住,吴邪看不太清,但是他说,“渴了,就回去。”
去你妹!!!
吴邪一把推开他,力气惊人的大,竟然把闷油瓶也推了个趔趄,吴邪大骂,“他娘的滚边儿去!老子爱跟着就跟着,渴死了也跟你没关系!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回去也就他妈的别管爷的死活!!”
他很少跟闷油瓶爆粗口,可是那一次他真的大动肝火,隔着厚重装备,他的嗓子喊得都变
声了,喊完了他头也不回就继续走,后面闷油瓶却静静站了有足足一分钟,才几步跟上来。
拉着吴邪到了一个避风的突起的岩石后面,解下装备里的水壶,递给他,闷油瓶带着几分
无奈说,“喝吧。”
他总不能真的看着他渴死。
吴邪骂骂咧咧的推掉了,凭什么他让他渴着他就得渴着,他让他下山他就得下山,他让他喝水他就得跟他养的小狗似的蹭过来喝水啊!
老子也是有脾气的!
闷油瓶无奈的再伸过去,吴邪再推回来,反复几个回合,闷油瓶终于发出了一声苦笑,他放低了声音很轻很轻的说,“喝吧,吴邪,求你了。”
他总是这样,以前两个人一起住的时候就是这样,只要他一声认输般的低低的叫他的名字,吴邪就很难抗拒,再生气也无法,他总觉得心里有一只小手在挠,挠的他忍不住想弯起嘴角。
在这世上能让闷油瓶这样说话的人,只有他吴邪一个。
这个认知总是让他得意且甜蜜,总是让他生不起气来。
他叹了口气,闷闷的接过来喝了几口,又闷闷的递回去,从始至终都不敢看闷油瓶。
谁知他又在他耳边低声喊他,“吴邪。”
吴邪更不敢抬头了,他的脸都红到耳根子去了,大雪地里身体直热的冒汗。
看到他把头低到膝盖里蜷缩起来的样子,张起灵的心也蜷曲成了柔软的一团,一年未见,他想碰一碰他,想咬一咬他红透的耳根,想环住他一年来明显消瘦许多的身子,想得快要受不了了。
他克制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要不管不顾的抬手碰触吴邪时,闷在自己膝盖里的人犹犹豫豫的开口了,“小哥?”
“嗯?”他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答应我的,我想听你亲口说。”张起灵的手划过吴邪的背,他奇长的手指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摸出来,那些狰狞在吴邪背上的伤疤。
永生永世的伤疤。
张起灵一下就从美梦中清醒过来了,这些年来,张乘风当年的话没有一刻不在他耳边回响。
但是刚才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像是加了
蜂蜜的甜水,过去吴邪曾经给他泡过,说喝了有益睡眠。
很甜很清,他记得。
张家古楼里他打昏胖子,霍仙姑催着他走的时候,他知道前路凶险,这次可能连自己也没有把握活着出来,如果出不去了,他有一句没能说的话,在他心里坠的疼痛,头脑一热他咬破了手指写了答案,放在胖子的手心。
那个简单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吴邪看懂,还是不希望。放血让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终于有点后悔,不是后悔写了那个答案,而是后悔那个夜晚,他没能亲口说出来。
后悔原来是这个滋味,他终于明白了。
同时他也明白,再跟他在一起,他带给他的,就只有更多的伤疤。
他不动声色的抽离了手指,抬头看了看外面,风雪似乎小了些,他把脸冻得比雪还要冰,也不招呼吴邪一声,自动自发的踏上了前程。
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吴邪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趟旅程,他劝他回头的胜算,是个负数。
搞不好,还要搭上自己。
他还真的搭上了自己。
雪盲症开始出现,他在回程的路上,看到了成片成片粉红色的雪,他骂了一声,心想我又不是小花,粉色才不是爷的本命!
他吴邪大约就是倒霉蛋的命,滚下雪坡的时候他还有点高兴,心说去你妹的闷油瓶,老子死在你前面了!你去阴曹地府的时候老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你了!让你事事都算计我!让你什么都
预料得到!老子就等着看你一脸憋屈的样!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还算是算计了他一回,虽然是拿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的命值几个钱啊,能算计到活了不知道几十年上百年的老妖怪,他
赚大了他!
埋在雪堆里一直吐槽的他被闷油瓶拉着后脖子一把拽了出来,他闭着眼睛直哼哼,勉强睁开看了一眼闷油瓶,就发现了他的手不自然的扭曲着。
对方轻描淡写的说没什么,见他之前就扭伤了。
没把吴邪气死!!三四层楼的高度他说跳就跳,他不是很厉害吗?!跳个十米高还能弄折了手!
其实张起灵本来不会弄伤的,但是他听到吴邪的叫声急急忙忙回来时,已经找不到吴邪的影子了。
满目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崩落下的雪跟原来没有什么区别,全是白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一刻,他感到了彻骨的恐惧。
他叫了几声吴邪,没有回应,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沉闷而颤抖,直到他向下看到了吴邪露在外面的登山包的带子。
他本来可以以一个更好的姿势跳下来的,十米高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吴邪在下面。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毫无技巧的跳下来了,不讲姿势不讲落点不讲角度,堂堂张家的族长,就像个普通人一样,结结实实的跳下来了。
自己身上的十八般武艺,他全忘记了。
吴邪气急败坏的推了他一把,睁着雪盲的眼直挺挺的就往前走,被闷油瓶拉住,他有点气息不稳的问他,“你眼睛怎么了?”
“滚蛋!老子要你管!”
吴邪下意识的朝着声音的来源去推,却没想到闷油瓶根本不在那个方向,他用力过猛,失
去了平衡,直直向前扑了出去。
闷油瓶及时的把他捞了回来,在他耳边说,“那边是悬崖。”
“我愿意!”
抱着吴邪的他不敢使劲,又不能让吴邪挣扎着逃出他的钳制,百般无奈之下,他忍不住在他耳边吼了一声,“吴邪!”
怀中穿的鼓鼓囊囊的人很没骨气的打了个哆嗦,愣住了,半响才道,“吵什么吵,吓我一跳。”声音已经低下去了,吴邪懊恼的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他怎么就不能硬气一回呢他!
见吴邪不再挣扎,张起灵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拉住吴邪的手,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吴邪没动。
张起灵回过头去,刚想劝说几句,却看见漫天雪花之中,吴邪睁着一双茫然无神的眼向着他的方向弯起嘴角,他摔得满身都是雪,皮肤冻得有些青白,一身不合身的肥肥大大的衣服下,身子却显得更加瘦削。
他记得他们在吴三省楼下假装“初遇”时,他还是有点肌肉有点微胖的身材,那时候,他还满面朝气,朗目星眉,一身少年稚气未褪的味道。
不过几年,他竟然这样瘦了。
如果不是张起灵死死地拉住他,他都怀疑这个站在自己面前微笑的人,是不是下一秒就要被刺骨的山风吞没。
吴邪眼前一片漆黑,他反而看开了,他说,“算了,小哥,我就送你最后一程吧,不是我的东西,我怎么样都得不到,这么些年,我也不是不懂。”
那句话像一片玻璃一样狠狠揉碎在他心里,张起灵猛的背过身去,沉默许久之后,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走吧。”
王盟说,“老板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陪他散步了。”那个时候,他假装自己不疼不痛,可是亲眼见到了,感觉却和听到的完全不同。
天地寂寥,漫天的白色混沌中只有他们两个渺小如蝼蚁的人。
而用不了多久,他也会离他而去。
险恶世间,只余吴邪一人。
兜头而来的寒风暴雪,让他的双眼一片模糊。
“如果老九门的人遵守约定的话,那现在该轮到谁守青铜门了?”
张起灵抬起头看了一眼吴邪的眼睛,一天的休息之后,他的雪盲症减轻了,估计再睡一觉就可以康复。
那双眼睛里,还有很亮的光。
最后一眼,很好了。
他低声说,“你。”
在吴邪露出诧异表情之前,他迅疾的伸出手去,这次没有犹豫,他一下就捏晕了吴邪。
下手不轻,这一觉,吴邪得睡上大半天。
他坐在吴邪旁边,倒下了身子,侧着卧在他身后,慢慢贴上吴邪的脖颈,后背,乃至整个身体,单手环过他,抓住吴邪放在身前的手,手臂收紧,他把他全然的禁锢在自己怀里。
缝隙的温泉很暖,怀中的身子温热柔软,只有指尖是凉的,他张开手,把吴邪的手指一个一个的蜷缩起来,包在他的手掌心里,舒适的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从杭州离开以后的这几年,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极度的疲乏,就让他这样静静的待一会儿吧。
地下那么阴冷,他要有整整十年,不能看到他的眼睛,不能触碰到他的温度,十年的时间对他来说短的就像一个梦,可是对吴邪来说,却漫长得足以让他忘记一个人。
他希望他拥有天真无邪的人生,希望他能忘了自己,却总是做着与理智相悖的事情,这一次,他就不该来跟他道别。
对张起灵来说,这怎么看都是多此一举的事情。
整整十年,不得相见。
也许最后,他还是会被漫长琐碎的生活磨碎成一个旧日的剪影,在吴邪的记忆中变成无所谓的一抹暗色。
那么十年,便会延长为一生。
他不敢去想。
张起灵把所有有用的装备都给他留下了,没用的就都扔了,他怕他不会选,还硬生生背着
很沉的无用的装备下山。
至于他自己,他什么也没留下,只除了那半截围巾,他在西藏遇到一个手艺很好的穷苦姑娘,她替他将围巾拆了编成一只手绳,他送了她一枚战国的古铸币,价值连城。
姑娘给他亲手戴在手上时,问他这半截围巾哪来的,他照实说了,“一个人送的。”姑娘问他为什么只有半截时,他又说,“那个人割的。”
姑娘笑了笑,给这只手绳起名为“白玛”。
他默念了一遍,点点头。
“白玛”,在藏语里的意思是,莲花。
挺拔耿直,澄澈无邪。
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