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的记忆总是很错乱,他的时间轴永远都接不上,百余年的时光里,他好像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活着,总有一些时间,他的记忆是全然的空白。
以前他从来不在乎这些空白,忘了便忘了,无非是继续追寻,他已经习惯了永恒的秘密和无止境的追逐,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对那些失去的记忆感到焦心,尤其是在拥有了自己的愿望之后。
除了家族的使命,他张起灵,作为一个人而不是哪个复杂家族的族长,也不是守着哪个惊天秘密的石像,只是单纯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有了真心实意的自己的愿望。
这愿望与一个人有关。
当他发现自己丢失的时间与这个人有关时,他总是忍不住焦躁,家族的使命漫长而延续,他做不到的,还有下一代族长,还有其他的张家人,但是那个人却不是,他的生命很短,不过百年,他很脆弱,不够快,也不够强,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保护他。
张起灵很害怕他的愿望来不及实现,可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想不起来那些似乎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想不起来,他就越焦急,一天一天,即使是待在他身边也消除不了的,满心的焦急。
出发前,他对他说“等我回来。”
从那分开的每分每秒,他都在心内期盼路短一点,走的再快一点,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他一定能够得到想要的东西,然后快点回去,他已经想好了,这次之后,他再也不离开他。
就算丢失的记忆还是没有回来,只要那个人相信他,只要他还需要他,他愿意全部忘记,全部抛弃,人生中第一次拥有的愿望,他想要实现它。
那一刻,在命运的黑影悄悄笼罩过来的那一刻,张起灵仍然怀揣着有生以来从未感觉过的希望,连心都在暖的发烫。
与张如练一起下青铜门的通道一直很平稳,就连人面鸟都没看到一只,吴邪一路都在提防,张如练却似乎毫不在意,两人还没下到底部,吴邪就发现那座大的离谱的青铜门是打开的,里面飘着青白的烟雾,看不清远处是什么样子。
“门开了……”终于来到门前时,吴邪却停下了脚步,门开了,张起灵就在里面,他却有些丧失勇气,第一次他见到门开时,张起灵混在阴兵部队里,侧头对他极为短暂的微笑了一下,然后说,“再见。”
第二次门开,他就要走到里面去找他,仿佛这两次中间并没有隔了沧海桑田的时间,也并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情,他还如从前一般天真无邪,追着那个满身迷局的男人,直到地府阴间。
吴邪踌躇许久,张如练也并不催他,只站在一旁没看到一般沉默着。
终于吴邪看向他,“我能一个人进去吗?”
张如练点了点头,退后几步。吴邪手脚冰凉,抵抗着强大的恐惧感向里面走去,青白的烟雾像是随着他的脚步散开,又在身后合拢。
没走几步吴邪回头再看,张如练的身影和巨大的青铜门都仿佛消失在了雾气中,他像是身处玄妙世界,前后上下除了白茫茫的雾看不到别的,就像漫步在云端。
在这样的地方很容易就会迷失方向,吴邪尽量不让自己的脚尖转向,只打着手电直行,虽然那光没多远便散了,他还是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持续的行走不知道过了多久,吴邪走得神经都麻木了,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冷或饿,在青铜门里,仿佛世间和感知都消失了。
当手电的光渐渐变弱时,吴邪忽然察觉到前方的雾气中似乎有什么黑影动了一下。
他立刻抬手去照,那黑影又动了一下,慢慢的,黑影越来越多,一开始是星星一样细微的,后来慢慢扩大相容,结成了大块的黑影,连形状都显现了出来。
吴邪惊得扔掉了手电。
无数千军万马的影子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们都穿着深色的铠甲,举着刀和矛,挥舞着战旗,自远而近,速度奇快,转瞬间就到了眼前,但是却无声无息,连马蹄声都听不到。
吴邪觉得自己就像在看一部老旧的默声影像,但是军队的身影却不是平面的,看起来既非实体,也非虚幻,吴邪下意识的转头就跑,在见到张起灵之前,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就死在马蹄之下。
但是他的速度如何与蜂拥而来的军队抗衡,领队的将军似乎也能看到吴邪一样,他从马上欺身向前,抽出大刀直接向吴邪腰上砍去,吴邪堪堪一个前滚翻避过,却来不及避开将军随之而来的第二刀了。
情急之下,他只能狼狈的倒退一步,举起胳膊挡住头部,血肉划破的痛感袭来,温热的血随着刀溅出,落在将军和马背上。
吴邪心想这下糟了,没准真的要把命交代在这,然而第三次攻击并没有落下来,吴邪纳闷的抬头去看,却见那把砍他的大刀碰到他的血之后竟然像墨滴进清水里一样迅速化开了,转瞬之间影子变淡的速度越来越快,面积也越来越大,以他的血为中心,已经跃到吴邪头顶上的千军万马在顷刻间就像退潮一样凭空消失在了空气中,吴邪的血液最终全部掉在了地上。
刚刚还包裹着自己的古代阴兵们转瞬就消失不见,吴邪目瞪口呆的坐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血液发呆。
片刻之后,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苦笑一下,抽出腰间的藏刀毫不犹豫的又划了手臂一刀,血液慢慢流淌在地上,与方才的血液混在一起,像红色的小蛇一样蜿蜒着向前流去。
吴邪面无表情的跟着自己平缓流淌的血液向前走,所经之处连先前的雾气也在退散。
血液凝固的时候吴邪随手又划了一刀,他的技术没有张起灵那么好,不懂得怎么样才能既不割到大动脉,又能让血不停歇的缓慢流淌,他只能一刀一刀的划着,脸上没有半分痛苦之色,仿佛流血的不是自己一样。
血液指引出一条在白雾中唯一清楚的道路,吴邪可以看到黑色的地面,抬头却看不到穹顶,上面一片漆黑,不知道究竟有多高。
就这样又走了许久,吴邪的血已经流的他身体都在阵阵发冷了,蜿蜒的血液才停了下来,慢慢盘旋成了一个红色的圆盘。
吴邪强打起精神紧走几步去看,却见前面有一个更大的圆盘,也是暗红色的,吴邪俯身闻了闻,是血液,看起来刚刚凝固不久。
他再抬头去看,赫然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一堵铁青的墙壁,非常之高乃至吴邪脖子都快折断了也看不到顶。
以吴邪的直觉判断,这圆盘大约是什么机关,需要把大量的血浇灌进去,就像他和小花过去曾经用猪血开的机关一样,不过这种地方也许不是什么血都能糊弄过去的,先行的队伍一定也知道,那么这血只可能是一个人的。
吴邪弯起嘴角,嘲笑自己在这种时候仍然会泛起的担忧和心疼。
他还真是犯贱的命。
吴邪将手臂靠近圆盘,继续把自己的血滴进去,他已经做好了需要很多血的准备,却没想到刚滴了两三滴,圆盘里复杂而清晰的血色图腾突然显现出来,面前的铁壁发出了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声音,向着两边打开了。
经年的尘土持续的掉落,激起了沙尘暴一样的灰雾,吴邪刚呼吸了一下就被呛住,捂着胸口边后退边撕心裂肺的咳嗽。
铁壁开启的声音持续了大约一两分钟,四周才重新死一般沉寂下来,吴邪咳嗽的声音在不知多大的洞内回想,听上去飘渺而虚弱。
经久不散的沙尘中,吴邪本能的察觉到迎面而来的危险和戾气,然而对方的速度太快了,他
还没来得及动一动指头,就看到乌黑的古刀迎面向他的面门而来。
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后,气势凌厉的古刀堪堪停在吴邪眼前,他的睫毛都要碰到刀刃了。
“吴邪?”一袭黑衣的男人脸上显露出难得的惊讶神色,他急忙收了刀蹲下扶住吴邪,急道,“伤到你了?”
突然而来的碰面,吴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掩着嘴咳嗽,摇了摇头。
“你怎么来了?”张起灵皱眉替他顺着背,另一只手覆上他的心口,声音里满是忧虑,“这里难受吗?”
吴邪仍然会克制不住的心跳加速,他握住张起灵放在自己心口的手,慢慢止了咳嗽,“不要紧。”
他握他的手上满是鲜血。
张起灵一把抓过他的胳膊,用水冲了上面的血,一道道的伤口便显露出来,他的脸色显得更加冰冷沉默,动作故意有些粗暴的替他包扎伤口,吴邪吃痛的“斯”了一声,脸色又白了两分。
张起灵一顿,眉间的恼意更甚,手上却不由自主的轻了下来,他叹道,“谁让你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吴邪在考虑这个问题该怎么答,他想要摊牌都说了,但是张起灵低头替自己包扎的神情是如此的小心谨慎,对他的爱惜仿佛胜过生命。
他竟然留恋的张不开口。
张起灵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吴邪的思路,五六个衣着装束差不多的人从铁壁之后走出来,吴邪注意到他们的手指都有两根格外的长。
其中一个问道,“解决了吗?”
张起灵给他包扎完了,又问他“还有别的伤处吗?”吴邪摇摇头之后,他才转身面对他们,神情眼色与面对吴邪时不同,是全然的冷淡,就如他平常的样子,“不是敌人。”
有几个看到来人竟是吴邪时,脸上突然洋溢出掩饰不住的喜色,那眼神仿佛就在看着救命的稻草一样渴望,吴邪在心里冷笑一声,看来张起灵的族人也不都像他一样会演戏。
张起灵看了看他们的神色,小心的将吴邪扶起来,一手把他拦在身后,淡淡的说,“他跟我一起,你们所有人,谁都不准靠近他。”
说完他转头,将外套脱下来仔细给吴邪穿好,颇有些恨意和无奈的看他,“怎么穿的这样薄,接下来的路不好走,跟着我,一刻都不要离开!”
吴邪温良的笑笑,心里却在感叹这出红白脸戏唱的还真精彩,他真想甩开他紧紧拉着自己的手,让他干脆点打晕自己算了。
张起灵不知道眼中人的心思,他看着吴邪的笑脸,心里又爱又恨,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很想念他。
他就像个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渴望水一样渴望见到他,虽然现在的时机真是坏的不能再坏了,身后都是耐心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的族人,他要在这些虎狼手中护得吴邪周全,哪怕稍一疏忽都会带来最严重的后果。
后面跟来的人似乎是明白他们有话要说,一个个掩饰了脸上的表情,走回铁壁之内。
这期间张起灵仍然拉着吴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你……”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自然的尴尬,离别时候他嘴唇的感觉还停留在唇上,他一看到吴邪脑子里就不断想起那个画面,想起他在薄雾的清晨里羞怯得脸颊通红,身体都在害怕的发抖,却还是执意来吻他。
那是他深爱的人啊,那样脆弱却又坚强,如同开在绝壁之上的莲花,那么美,却又那么难以得到,即使是在最亲密无间的时刻,他也感觉他一直都在自己碰不到的远方,从未靠近过。
比起他来,自己反而更加害怕和不安吧,张起灵犹豫许久,却看到对方因为他的直视而面上薄红的侧头,那神态与脑海中的人别无二致,他终于忍耐不住,一手拉近吴邪揽过他的背,低头想要吻他。
吴邪却在此刻毫不犹豫的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他偏过头,拒绝的神色非常明显,“快走吧,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吗?”
吴邪虚浮的笑笑,强忍住讥诮的神情看他,“反正那件事情做完,我们不也还有大把的时间吗?”
张起灵愣了一下,吴邪的笑让他莫名的不安,但是他还是点头,“等事情都了结了,我们就回家。”
万箭穿心的痛楚中,吴邪依旧笑的温暖,仿佛真的非常期待,“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