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青萍之末,浸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
如果我们以楚国着名诗人宋玉在《风赋》中描述“大王之风”的词句来形容楚国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兴盛之势,实在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供御王事。”楚人初创时期生计之维艰,由此可见一斑。然而,经过十几代人的艰苦创业,荆楚就从一个方圆仅只五十公里的蕞尔小国,发展成为能够问鼎中原的泱泱大国,并创造出了我国先秦时期区域文化中水平最高、成就最大的楚文化,其丰富灿烂与瑰丽多姿足与当时的希腊文明抗衡媲美,达到了人类上古文明的峰巅。
湖北,是楚人活动的主要舞台,是古楚国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也是楚文化的滥觞之地与核心所在,于是,“荆楚”也就成了湖北的代称。
当我们极目楚天,透过苍茫的云烟与厚重的帷幕,将目光推向遥远的历史深处时,仍能强烈地感受到当年荆楚雄风那席卷中华大地的磅礴之势。
荆楚,作为一个地方性区域,曾有过两次难得的辉煌。
第一次是战国时期的楚国,其领土之广阔,人口之众多,国力之强盛,文化之灿烂,不仅居于秦、齐、燕、韩、赵、魏等六国之上,也超过了当时的波斯帝国。因此,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楚国曾是世界上第一大国、第一富国、第一强国。
雄风劲吹,“哗啦哗啦”地翻动着一页页斑斓的文明画卷,楚国古老的历史顿时变得生动而鲜活起来,楚民们艰难的生存、顽强的拓展、伟大的创造便如浮雕般地凸显在我们眼前。
哲学家老子首开以系统理论探索宇宙奥秘之先河,创建了道家学说,孕育了此后盛行中华大地的唯一本土宗教——道教;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我国第一个爱国主义诗人屈原独领风骚,创立了新型的文学样式楚辞,成为浪漫主义诗歌之源;深埋地底几千年的曾侯乙编钟重现天日,以其独特的“千古绝响”征服了人们,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楚国的刺绣、漆器、雕刻、书法、金石、帛画、壁画等工艺美术堪称中华艺术瑰宝;楚人创立了独特的天文与历法,曾侯乙墓中出土的绘有二十八宿青龙白虎的衣箱盖天文图,是我国目前为止发现最早的天文资料;楚民创造的先进采矿冶炼技术,特别是“失腊法”铸造工艺,其原理在20世纪的高科技领域仍有一定的应用价值,大冶铜绿山古矿冶遗址更是向世人昭示了楚国在采矿冶炼技术上的惊人成就……
秦始皇统一六国,荆楚由一个独立国家变为中国的一个区域。楚国虽然消亡了,但楚文化精神却如一条看不见的汹涌河流,滋润着广袤的荆楚大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荆楚后人。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正是楚人的振臂一呼,揭竿而起,才结束了强秦的专制与残暴统治。此后,浪漫绮丽的荆楚文化便融汇到凌驾于区域个性之上的汉文化共性之中,具有了整个华夏文化的普同性,在绵延的历史长河中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在宗教领域,道教源于楚山楚水,也兴盛于斯,全国着名道教圣地武当山自古以来令人叹为观止;佛教自东汉传入我国,流派广布,其中影响最大、最具中国化特色的禅宗也诞生于黄梅县五祖寺。
以科技而言,唐代陆羽撰写了世界上第一部茶学专着《茶经》,首开茶文化之先河;明代李时珍编着《本草纲目》,集我国中医学之大成。
论文艺创作,唐代的孟浩然与皮日休分别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和晚唐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以公安三袁为首的“公安派”和以钟惺、谭元春为首的“竟陵派”成为明代中叶最具影响的文学流派之一;宋代书画四大家之一的米芾与近代的张裕钊堪称荆楚艺苑中的两朵奇葩。
……
及至19世纪末叶20世纪初期,湖广总督张之洞引来“西方火种”,严厉推行“湖北新政”。一股科学、民主与自由的清新之风,带来了荆楚大地的又一次崛起与强盛。
于是,湖北由一个落后的内陆地区,一跃而升格为与近代化程度甚高的上海、广东并驾齐驱的地位,成为与北洋系统相互并列的又一个洋务建设中心。
湖北新政造成了封建文化的逸轨,诱发了专制社会的裂变,引发了推翻满清统治、结束封建皇帝的武昌首义。一时间,荆楚大地成为全国辛亥革命浪潮与漩涡的中心,武汉也俨然成了当时的民国之首都。
然而,令人扼腕浩叹的是,荆楚的两次鼎盛最后都以无可挽回的衰落作结。
秦国东征,扫平六合,显赫的楚国从此灰飞烟灭,永远消失在历史的深处。此后,汉王朝定儒家于一尊,民族的个性与活力给束缚在狭窄的空间左奔右突,徒然作着无谓的自我挣扎。唐宋以降,荆楚文化虽也有过嘹亮婉转的歌喉,留下了几阕华彩乐章,但在两千多年的漫长岁月中,不觉显得过于单调、喑哑而沉闷;荆楚上空,虽也有过几颗耀眼的明星,却远没有群星闪烁的动人与璀灿。楚国消亡,此后的荆楚大地再也没有诞生过堪与上古楚文化相互比肩的新型文化。
而兴起于近代的第二次强盛也随着辛亥革命成果被袁世凯的窃取而分崩离析,革命异化、新军解体、新政中断,荆楚也就再次沦为一个落后的内陆省份。
在武汉晴川阁,我见到了一块古碑,上书“荆楚雄风”四个大字,字体雄浑,笔力遒劲。我静静地观看,默默地感受,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块石碑有点不对劲儿。到底是什么回事呢?我发现第一个“荆”字显得过于单薄,缺少一股浑厚与大气的风韵,与后面三字的风格难以和谐统一。近前仔细一瞧,原来这是一块断碑,“荆”字是后人重写、雕刻后补缀上去的。我虽然对这一补写的“荆”字背景与当时情景不甚了然,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重写时,必然在后代书法家之间进行了一番应征与筛选,竞争与淘汰,从而优中选优。可就是这选中的最优之“荆”字,却怎么也赶不上前人的笔力、技法与气势。
昔日那席卷中华大地的“荆楚雄风”今日安在?
我们在不断地追问,在艰难地寻找,在认真地思索……
强劲、浑厚而博大的雄风过后,天空似乎显得格外的寥廓与明净,大地似乎变得特别的空旷与宁静,生命中应有的热烈与激情、智慧与才华、创造与豪迈仿佛已被先祖列宗们提前支取而挥洒殆尽。
这,便是我置身荆楚山水天地间的切肤之感。
我在古楚国腹地荆州一个位于湘鄂交界之处的古朴、闭塞而偏僻的乡村长大。那里至今仍不通汽车,唯有一条条细长的土路与外部世界相通相连,村民们在顺乎四时及生老病死的循环中,在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生活轨道上既无奈又执着地生存着。天空游移的云彩,田园驯顺的老牛,沟渠缓缓的清流以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村民们所构筑的田园宁静氛围沁入我生长的每一时刻。这里,难道就是两千多年前曾经创造过世界第一流文明的荆楚腹地?这里,难道就是曾经搅动历史的荆楚雄风之漩涡中心?多少次,我独自一人仰望长空,情不自禁地大声追问。然而,回答我的只有那一声声悠悠绵绵的回音。我喊出的声音撞在一堵肉眼无法看见的厚墙,又给反弹回来了——这是一种深沉得无法化解且带有几分恐怖色彩的异化宁静!
尽管怀疑,但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切却是那么真实而无可更改。楚国的先民们在我宁静的故乡,确曾挥洒过生命的狂热与激情,建立过轰轰烈烈的丰功伟绩,创造过异彩纷呈、泽被后世的荆楚文化。
面对辉煌的历史,我的心灵深处,也就有了一股莫名躁动的生命潜流。只有站在狂风骤雨、雷电交加的旷野,在一股股充塞天地的呼啸暴风、一阵阵水天相接的瓢泼大雨、一道道掠过长空的炫目闪电、一声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雷霆中,我才多少感受到了当年楚国的雄奇与宏伟。
于是,我的心中便有了一种探究荆楚文明之源、再现当年奇风异彩、追寻荆楚雄风足迹的强烈渴望。
十八岁那年,我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故乡,结束了一段漫长的农村生活,步入了喧嚣而躁动的城市。从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便构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
在有目的初始阅读中,一部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看得我热血沸腾、回肠荡气、“天眼”大开。从此,我才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再长在别人的肩上,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思想。
关于出游,我在收入本书的《走出古隆中》一文中曾经写道:
我惯常的游览方式,便是独自一人,身背行囊,寂寞地行走在名山大川、名胜古迹之间。而我的内心,非但没有寂寞,反而时时涌动着一股奔腾的激动与昂扬。我沉浸在当时当地的气氛环境中,或独立思索,或与自然山水对话,或与圣人贤哲进行一场场充满睿智与机锋的辩论。我在这不断的思索、对话与辩论中获得了一种不可言喻的独特享受,而人,也就这样一点点、一步步地得以超越和升华。
十多年来,我的足迹涉及大半个中国,但走得最多最熟的,还是给我以生命之源的荆楚大地。
从三峡到神农架、武当山、大别山、西塞山,从诸葛亮故居古隆中到陆羽纪念馆、禅宗五祖寺、闻一多纪念馆、李时珍纪念馆,从古楚都纪南城到新石器文化遗址纱帽山、东坡赤壁、大冶铜绿山古矿冶遗址……而我的工作与生活之地,也经历了从荆州而黄石、武汉。我踽踽独行在一条寂寞漫长却又一时难于抵达的艰难旅途,也就不难理解余秋雨先生为何要将他在漂泊旅程中写下的一篇篇才气横溢的散文结集名为《文化苦旅》了。
我苦苦地行走着,同时更在苦苦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