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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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寂寞与热闹(2)

广阔的田野伸展着一望无际的绿色,水稻、棉花、大豆等农作物正在五月的阳光中疯长,我仿佛听到了一曲宏大的生命交响。可在明朝的三袁之时,根据他们文中的多次描述,那时的风景远比我今日所见更为原始古朴、美丽动人:荷叶山“乔松古木”,苍翠葱郁,松林中不时传来一声声老虎的长啸,令人心惊胆颤;荷叶山下,是硕大的淤泥湖,湖水清清,如一面大镜;山前约一公里处,有一座雄伟的古刹,名叫义堂寺,传说宋时岳飞镇压杨幺农民起义归来,曾在此悼念阵亡将士,寺庙因此得名,堂前巍然耸立一棵高大茂盛的银杏树;荷叶山后,有一条南通沅水、澧水,北极长江的长河孟家溪,明时交通闭塞,三袁兄弟正是由此乘船通向外面的世界;山下广阔的原野上,也是树木成行,芳草萋萋,农舍前后,翠竹环绕,野物出没其间,三袁兄弟还常随父辈们外出打猎……

有山有水,有树有竹,有花有草,可以听松涛鸟鸣,玩竹色花香,食鲜鱼杂果,三袁兄弟的童年少年时期,便是在这充满了灵秀的故乡山水间长大成人的。他们无忧无虑,娱情山水,与自然融为一体,正是故乡的山水,培养了他们的性情,给他们的生命注入了源泉与活力。此后,他们创立的“公安派”文学主张“性灵说”,其精髓即为不拘格套,提倡性灵:“以心摄境,以腕运心,则性灵无不毕达……流自性灵者,不期新而新;出自模拟者,力求脱旧而转得旧……”

袁宏道针对当时文坛前后七子复古论调而提出的“性灵说”一出,立时树起了一面文学改革的大旗。天下有识之士群起响应,很快便形成了一个以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为核心的强有力的文学团体“公安派”,一股清新的文风刮过沉寂的长空,明季文坛,顿时焕然一新,出现了生动活泼的局面。

中国文学史上有许多奇特的现象,其中之一便是父子同扬才名。显赫且为人们所熟悉的有汉末“三曹”——曹操、曹丕、曹植;北宋“三苏”——苏洵、苏轼、苏辙;再就是晚明的“公安三袁”了。所不同的是,“三曹”、“三苏”都是父子齐名,“三袁”则是兄弟齐名;再则,“三曹”、“三苏”是以诗词、散文等体裁的文学作品着称,“三袁”除了传世的诗歌、散文外,则尤以卓越的理论作支撑而开创的文学流派闻世。作品的影响是具体的、局部的,而流派的影响却是全面的,具有颠覆与建设的性质和意义。

“三袁”的闻名于世,与兄弟间的相互影响、相互鼓励、相互支持密不可分。尽管老二袁宏道的成就最大,但对整个流派来说,他们三兄弟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或缺。

纵观兄弟三人的生平经历,与那些轰轰烈烈的政治家、军事家们相比,显得非常平淡,并无多少跌宕起伏的传奇色彩。文学家的生命就是文本,他们将生命中的一切全部融入了作品之中。作品是其生命与智慧的结晶,也就是他们人生的的辉煌。

兄长袁宗道生于1560年,十岁便能作诗,十二岁应童子试,二十六岁举会试第一,官翰林,三十七岁充“东宫讲官”即皇太子侍讲,四十岁便染病身亡。留下了一部文集《白苏斋类集》共三百篇。他虽然早年科举得意,但一生平淡,个人生活不甚如意。妻子早逝,两儿一女全都早夭,自己从小便体弱多病。一次进京赶考夜宿荆门时,旅馆倒塌他差点被砸死其中。但他为人稳重朴实、勤勉刻苦,对两个弟弟像慈父一样予以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在为人为文两方面对宏道、中道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袁宏道为“公安派”的主要代表,理论中坚,创作实绩也最丰。他生于1568年,小宗道八岁。他十六岁在斗湖堤读书时即组织了一个文学社,自任社长。现存的最早作品是他于十七岁时创作的《青骢马》、《古荆篇》。二十八岁中进士三甲谒选为苏州吴县令,他在吴县虽只任职两年,但将那儿治理得有条有理,深得民心。他坚决辞去吴县令后,进京得了个京兆教官。两年后,即1600年,便回故乡公安柳浪湖畔,过了六年的隐居生活。1608年由礼部调任为吏部验封司主事,他革新吏部,严惩猾吏。1609年“典试秦中”,即主持陕西的乡试。乘便游历了西安名胜、西岳华山、中岳嵩山。1610年因“考功事峻”,便告假南归,定居沙市,不幸患病去世,年仅四十二岁。留下的作品有《袁宏道集笺校》三卷约一百二十万字。

袁中道生于1570年,比宗道小十岁,宏道小两岁。他一生遍历祖国大好河山,追随宏道的文学主张并付诸创作实践。但他在科举考场上相当失意,屡考屡败,直到1616年他四十六岁之时,才中了一个进士。先授新安校,三年后移居南京,迁太学博士,次年又迁南京礼部主事。1624年调任吏部郎,也就在这一年,中道卒于南京,死时五十四岁。留下了一部《珂雪斋集》三卷约九十多万字。袁中道在发扬光大、扞卫“公安派”的文学主张,肃清“公安派”末流之弊端等方面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如果三袁不是以文学传名,而是因文治武功着称,那么,他们必定是生前显赫,死后哀荣。其故乡也必定因为他们而扬名于世,断不至于今日之寂寞。国人一般世俗眼光,仍停留在官品位的层次,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总是以其官职之大小。我曾问到好几名三袁故乡农民,“三袁”到底是指哪三崐袁,无一人答得上来。因袁宏道、袁中道先后在吏部任过郎中,古时的吏部崐官员皆被民间称作“天官”,所以三袁故乡农民便将他们三人笼统地称为“崐袁天官”。

其实,他们兄弟三人并不是没有吏治才能,袁宏道治理吴县、整顿吏部便搞得有声有色。如果他们刻意经营官场的话,袁宗道给光宗皇帝当过老师,只要稍稍巴结,何愁当不了大官呢?但是,他们却选择了一条寂寞的从文之路。特别的是袁宏道,对当官从政更是深恶痛绝,他在吴县当县令时给友人丘长孺的一封信里写道:“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刚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于是,他坚决辞官,可上司不准,百姓挽留,但他去意已定,连续递了七次辞呈,才获批准。

从文是一条艰难的寂寞之路,如果名声显赫,如果浮于政事,就不免流于浅薄空洞,无法接近本真意义上的文学。为了求得宁静致远,直抵生命本质,袁宏道于1600年自我放逐,远离官场,远离文坛中心,远离市声尘嚣,在斗湖堤城南的柳浪湖畔一住就是六年,过着散淡恬静的生活。然而,这时的袁宏道,已是文坛公认的文学革新派领袖,无数文人学士的精神偶像。就在他隐居的日子,天下文人的目光,有意无意间,总是投向了公安城南的柳浪湖畔,或慕名拜访,或书信求教,透过寂寞宁静的表面,又分明涌动着一股汹涌的激流,滋润着当时的整个文坛。

在纵观三袁兄弟的人生,翻阅了他们现今留存的能够找得到的文集之后,我发现,他们并无什么明确的大志,或一定要达到什么目的,或一定要称雄于某一领域,或一定要实现某种野心。这些,与他们都不沾边。他们的进京赶考求取功名,很大程度上出于父辈的期盼与督促,一种社会惯性压力的推动;他们的选择文学,是出于生命的内在需要;他们所高举的文学大旗,也是针对当时文坛前后七子复古风潮的有感而发。一切的一切,都是出于本真率性与自然。事业的轰动,人生的寂寞,于他们来说,似乎是身外之物,与生命本身并无多大干系。由此看来,他们三兄弟,可以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顺其自然、出乎本心的“真人”。

兄弟三人都活得不长,宗道四十,宏道四十二,中道寿命要长一些,但也只活了五十四岁。这恐怕与他们没有规律的生活及娶过一妻多妾有很大的关系。这,也每每为后人所诟病。他们死后的备受压抑与冷落,还与袁宏道的推崇《金瓶梅》不无联系。就现有史料所载,袁宏道是评论《金瓶梅》的第一人,他认为该书“云霞满纸”,并预见小说这一新兴体裁的发展大有成为今后文学主流之趋势。然而,袁宏道对《金瓶梅》的推崇,却被封建卫道士们视为“诲淫诲盗”。于“诲淫诲盗”之辈,理所当然要予以压制打击了。

一支烟抽完,想到还在等着我的三辆车主,便向袁宗道、袁中道的坟墓告别,慢步踱下荷叶山。然后,又由这位小向导带着行了两里多路,去看义堂寺中的一棵银杏古树。寺庙已毁,银杏围在一所小学校内。该树高四五丈,树身粗壮,枝杆挺拔,树龄不详,当有千年以上,岳飞时即已高大无比,而那时至今,也有八九百年了。袁宏道在《义堂寺》一诗中曾有“银杏熟果堕佛髻”之句,这恐怕已是当地留存下来的唯一曾与三袁有缘的见证之物了。

看了银杏,返回停车的那家商店前。头顶的炎阳与步行的疲累已弄得我气喘吁吁,便在店内稍作歇息。围过来不少当地农民,我便与他们就三袁为话题随便聊开了。

他们说像我这样专程来看三袁故里及坟墓的,以前只有县文联的同志来过两次。一次为搜集有关资料,一次为重立墓碑。当时就想,尽管我生长在公安,故乡郑公镇离这儿只隔着几道河流,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公里。可是,如果不是为了写作袁宏道传记,我会专程来到这个偏僻的所在吗?

谈到三袁的作品,其中还有中学毕业的青年农民,但他们没有一人读过。其实,又何止他们这些农民们呢?以三袁为荣耀的公安县学界及从公安这块土地走出去的学人,还包括那些买了三袁作品的读者,又有多少人谈得上认真地读过他们的作品呢?

问起三袁的后人,村子里也没有他们的直系后代了。我以为文学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无法传承。政治家、军事家、经济家们都可以通过各种方式使自己的事业传承给自己的后人,可文学家却不能够。文学是一项天才性的独创事业,灵气与悟性是其重要的基础。三袁并非不想让他们的后代子承父业,也出现了宏道长子袁彭年、中道长子袁祈年两位佼佼者,他们都着有诗文。袁中道还将祈年的诗作收入自己的《珂雪斋集》附录之中,但已是“秀而不实”,一代不如一代了。

从古到今,公安县也出了不少名人豪杰,比如三国时期的蜀国大都督冯习,萤囊就读的东晋名士车胤,佛教天台宗创始人、隋代高僧智顗等等,但是,他们的知名度都赶不上“三袁”。也就是说,“公安三袁”是公安县历史上最为着名的人物。可是,这并未引起有关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将“公安派三袁”视为一项文化产业资源来进行开发。如果“三袁”不是文学家,而是三位名声卓着的政治家、军事家,那么,有关“三袁”的纪念性硬件建设绝对不是今日这般样子。

“古来圣贤皆寂寞”,信矣哉!

其实,热闹与寂寞也是“三袁”生前心中一直纠缠难解的一个情结。

袁宏道在吴县辞职后到京城不久,便给他故乡的两位叔叔写了一封信,其中有语道:“长安沙尘中,无日不念荷叶山乔松古木也……当其在荷叶山,唯以一见京师为快。寂寞之时,既想热闹,喧嚣之场,亦思闲静……”

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认识程度的加深,他们才渐渐地看淡了热闹,归隐山林,返回自然。特别是袁宏道,在度过了六年柳浪湖畔的隐居生活后,他已参悟了不少人生玄机。只要是顺应了人生的自然,热闹也罢,寂寞也好,他都能泰然处之了。

由此来看他们身后的遭遇,过于热闹与过于寂寞都不正常。纯属人为需要的抬哄或压制,从某种角度来看,也说明了社会机制中存在着不少问题。“三袁”的文学主张与文学作品,经过几百年时间的考验,已积淀为民族文化中的有机部分,作为一股内在的潜流,正无声地浸润、滋养着我们脚下这块广袤的土地,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一个事实。

还是让我们变得成熟一些吧,既不要去刻意地营造热闹喧嚣,也不要人为地予以压制冷落,最好的境界,便是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