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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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放弃与守望(3)

七千多元,对一个普通农家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然而,他们没有半点责难与怨言,房屋完好、田地完好、树木完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没有分洪,他们简直都有点喜出望外了。若是分洪的话,要想恢复到现有的生活水平,至少得需十年。转移的损失与分洪的牺牲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们豁达开朗、知足常乐,都说这点损失真的算不了什么,不要政府半分补贴,完全可以自我救济、自我补偿。

随着移民的返家,我也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在抗洪救灾最为关键的日子里,我正泡在武汉市的有关区、县进行紧张的采访,我接受的任务是创作一部反映抗洪救灾的大型话剧。为了充实有关资料,也为了创作两篇关于98长江流域特大洪水的纪实与反思性文章,我拟回故乡公安县,进行一次比较全面的采访。

汽车一过沙市轮渡,就在公安县的公路主干道二0七国道上快速疾行。望着两旁广袤的田野,抽穗的稻谷与绽蕾的棉花长势特别喜人,正翻着绿色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涌向远方。望着望着,心里突然地就想到了另一番情景,只要稍有不测,公安县今年的分洪就已成定局难逃一劫。那么,我的脚下,将是一片汪洋,洪流汹涌、浊浪排空、房屋倒塌、树木挣扎、田地遭劫……我展开思维的翅膀想象着,越想就越为故乡人民在98特大洪水中的有惊无险感到万分的庆幸。

但是,我的心情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就在荆江分洪区的虎西,孟溪大垸于8月7日零点45分突然溃口,三百多平方公里的良田沃土顿成泽国。

我赶到孟溪大垸,洪水正在缓慢地退去,可一栋栋的房屋、一块块的良田、一棵棵的树木还给淹没在深深的洪水之中。横贯大垸的二0七国道不见昔日半点踪迹,唯有浑浊的洪水一望无际。汽车只得在高而窄的河堤上绕道而行,南来北往的车辆繁忙地奔跑着,扬起遮天蔽日的厚厚灰尘。堤两旁,不时现出几户临时灾民棚,棚内的群众挤在狭窄的空间里靠着政府的救济打发时光,焦急地渴盼着洪水快快退去,好早日回到自己家中。这眼前的日子,可真是难熬难捱得很啦。也不知那在洪水中已然浸泡了一个多月的“家”倒塌没有,不管怎样,只要田土还在,就有了生命的根。

20世纪末的1998年对公安县来说,可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啊!

4月23日下午5时许,一场百年罕见的龙卷风曾袭击了公安县。大风在位于县境西南的郑公镇牛浪湖形成登陆。我在公安的老家正座落在牛浪湖旁,大风上岸,屋顶当即就有三分之一的瓦片吹落在地。尔后越刮越大,狂风怒卷、雷电交加、暴雨助虐,它从西南刮到东北,横扫公安县境六十多公里,碗口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耕牛、石磙也给卷到空中重重摔下,房屋成片倒塌……据灾后统计,共吹断大小树木三十三万多株;损坏房屋二点四万栋,其中完全倒塌的有一点一万栋;死伤人员达一千五百人,其中死亡二十七人,重伤四百二十六人;二千多头耕牛等大牲畜被倒房倒树砸死……直接经济损失达二点二亿元。

仅一场龙卷风,就将整个公安县一年的财政收入给全部刮走卷跑了。

8月7日的孟溪大垸溃口,灾害更为惨重,直接经济损失高达三十多亿元。

荆江分洪转移,分洪区内一百二十多家工厂搬迁设备停工停产、所有商店停业、大量农田荒芜,因此而造成的经济损失二十多亿元。

还有防汛抗洪期间的其他损失,如7月下旬特大暴雨袭击给全县造成的洪涝,长江水位上涨导致十二个洲垸漫溢……这些渍灾损失约有三亿多元。

1998年,公安县真可谓百孔千疮,损失惨重,步履唯艰。

难能可贵的是,公安人民在自然灾害面前并没有趴下,他们一次次地挺直着腰身,自始至终地保持了人类的尊严与高贵。

还是让我们回到荆江分洪这一话题上来吧。

公安县与全国其他地方相比,可能要多出一个特殊的行政机构,那就是荆江分洪工程管理局。

回到故乡,我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无论在哪儿采访,都能遇见过去的同学、同事、朋友、学生或熟人,加之有公安县长江河道管理总段总工程师、朋友冯德平先生及县委宣传部宣传科科长、同学周从喜先生的精心安排,我的采访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

无论是领导,还是普通百姓,只要谈起今年的洪水,谈到荆江分洪的大转移,每人都会滔滔不绝,能够绘声绘色地讲出几个精彩动人的故事。可惜的是,我不可能在此一一描述。这此弥足珍贵的素材我将通过另外的文学形式予以反映。

在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的同时,我在荆江分洪工程管理局、县水利局、县档案局等单位又翻阅、占有了相当充实的文字材料。

98分洪准备工作,由于组织得力、措施到位,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其中的每一环节、每一步骤基本上都按照分洪预案有计划、有条理地实施到位。一场大转移、三次大虚惊,虽然荆江大堤最终抗住了98特大洪水没有分洪,但对四十四年以来从未用过的荆江分洪工程来说,无疑是进行了一次全方位、大规模的“实战演习”。这次演习,对分洪区几十年来建设形成的交通、通讯、供电、供水、医疗卫生、市场供应能力,对各级干部的工作作风和工作能力,对分洪区人民的凝聚力、心理承受力等方面都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检验。“实战演习”充分证明,公安人民经得住考验;荆江分洪区在关键时刻启用,必能取得成功,从而很好地发挥它在整个长江防洪大局中具有的举足轻重的作用。

然而,在为故乡人民感到骄傲与自豪的同时,分洪准备所暴露出来的许多问题又不得不使我忧心忡忡。“实战演习”敲响的警钟,分明在我的耳边一声接一声清脆而悠长地回荡不息。

分洪区内民工从防守的大堤撤离,必有外县劳力换防。按照程序,应该是先上后下,也就是说,得等外来的劳力接防后再实施大规模的转移。而98分洪准备,接防与转移,几乎是同步进行。转移人畜向外流,防守人员朝内涌,在一些交通路口造成严重的对流堵塞,导致接防、转移两者延误,堤防出现真空。在长江高水位的剧烈冲击下,有的堤段无人防守长达十多个小时。幸而没有出现大的险情,不然的话,大堤溃决洪水肆虐,将影响、打乱整个分洪布署。前来换防的民工所带工具甚少,有的根本就没带任何防汛器材。技术力量也薄弱,对公安县堤防的有关情况不够了解,遇到情况拿不准,根本无法处理。在这种忙乱且危险的情况下,解放军部队及时赶到,严守长江干堤,为分洪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转移群众由于时间仓促无法准备,生活用品极缺,有的群众两天一夜只吃了一点随身携带的干粮。因预案中的搭棚器材不能及时到位,不少群众只有露宿在外。长途奔波、餐风露宿、人畜混杂、蚊虫叮咬、体能下降,造成各种疫病流行。而转移到外地市、区的群众情况更差,每到汛期,公安县周边地区的防洪形势同样紧张,安置地点并不安全,如转移到石首的群众因当地溃口,只有在一旁的山坡上露宿;转移到松滋小河口镇的移民,因那儿已扒口行洪,移民只好就近住在堤坝上。

就公安县境内的安全区而言,安置房大都修建于20世纪50年代,不少房屋已是摇摇欲坠、天穿地漏,无法住人;而稍好一点的房子,又已出租,短期内无法腾出。全县共有二十一个安全区,其中就有五个没有通讯设备,十六个没有供电设施,大部分没有排水设施。一旦分洪,不少安全区即成一个个无法与外界联系、缺少自救能力的孤岛。最为令人担忧的,是安全区长达二百零八公里的围堤。这些围堤建于1952年,除1954年分洪拦过一次水外,四十四年从未用过。堤既未用,堤内的鼠洞、蛇洞、獾洞、蚁穴等也就没有进行认真全面的整治。一旦遇水,老鼠、蛇虫、獾子受不了深水的强大压力会从藏身之处钻出,这些洞穴将对安全区的人民带来灭顶之灾。而安全区内,长期生活着近二十万居民,加上转移而住入的群众,人口总数约有四十多万。如果安全区发生意外,将是“锅里煮饺子”,后果不堪设想。

除安全区外,分洪区内还建有安全台八十七个,躲水楼二百零三座,以就近转移群众。分洪后,这些台、楼将全部浸泡在浩浩洪水之中成为一叶叶名副其实的“小舟”。据有关专家预测,一旦分洪,分洪区内将出现风急浪高的情况,原来仅1米高的水浪,分洪后将达三米。若如此,躲水楼台随时面临着被风浪吞没的危险。

98分洪准备期间,上级没有下达正式分洪命令。也就是说,分洪一直处于准备阶段。但在实际操作中,已经把分洪阶段除炸堤开闸分洪以外的其他所有工作都做完了,造成了分洪准备与正式分洪两个具有不同性质阶段的工作混淆。如此一来,安全保障是有了,但群众的损失和后勤消耗过大。如北闸防淤堤的爆破准备,炸药装入药室宜在正式分洪令下达后进行,提前装入,出现了不少隐患:放置时间过长,炸药受潮失效,将造成拒爆或不完全爆炸;雷雨闪电有可能造成意外引爆;装填炸药取土,堤面损坏,有可能出现漫溢溃决等险情。再如安全区内排水涵闸过早地在准备阶段封堵,而有关的排水设施又没有及时解决,生活污水、散浸渍水全部滞留在安全区内,部分民房、道路被淹,既于群众生活不便,又造成一些无谓的物料消耗。

就分洪区的发展情况来看,1952年工程修建时,区内只有十七万人口,如今已增加到五十二万;全县的五家骨干企业和两家最大的农业产业化集团都在分洪区内,其工业总产值已占全县的百分之七十五左右。因此,分洪区内的有关经济发展思路和配套政策也有待于调整。不少有识之士认为,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今天,国家也应该尽快地制定出相关的分洪区政策,将荆江分洪工程推向市场,建立谁受益谁出钱的防洪抗灾资金制度,使得分洪区的人民得到应有的补偿……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庆幸荆江分洪工程只实施了预案而没有正式分洪。

如果没有这次相当于“实战演习”的预案,就不会发现施行过程中所暴露出来的严重问题。警钟鸣响,一声声,震颤着公安人民的耳鼓,使得他们心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与紧迫感,催促着他们尽快行动,及时采取补救措施,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我相信,当再一次新的长江特大洪水袭来需要启用荆江分洪工程的时候,公安人民将会变得更加成熟,以一种应裕自如、举重若轻的风采闯过分洪难关。

公安人民时刻面临着家园的放弃与放弃后的重建,放弃与守望、守望与放弃,这无可选择的唯一选择何日才是尽头?这长久的等待、无奈的放弃、不时的惊惶、疲惫的守望、洪水的梦魇除了造成的巨大直接经济损失外,带给分洪区人民间接的损害及心理的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孟溪大垸的溃口,就与荆江分洪转移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分洪转移令于8月6日晚8时下达,县领导的工作重点与主要精力忙于分洪区内群众的安置转移工作,于是,守堤百姓对堤段的巡查防护自自然然地就有所放松。一旦放松警惕、麻痹大意,灾难之魔就会乘虚而入。8月7日零点45分,就在分洪区的群众正饱含热泪扶老携幼离别故土之时,孟溪大垸突然溃口,垸内的十五万多名群众于睡梦中惊醒,衣服来不及穿、物品顾不上带,只有惊叫着哭喊着慌不择路地仓皇逃命。

公安人民是多么地希望永不分洪安居乐业啊,他们真的做梦都在时时想着能够踏踏实实、红红火火地过上没有提心吊胆、没有转移放弃、没有洪水侵袭的安稳生活!

然而,除了等待外,他们别无他途。

只有等待人类的科学水平进一步提高,等待人类的理性不断完善,等待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更加协调和谐……

他们还在等待着三峡工程的早日建成。

三峡工程的首要作用就是防洪,工程竣工后,水库库容量为二百二十二亿立方米,是荆江分洪区的四倍。那时,荆江防洪标准就可由现在的防十年一遇的洪水而提高到防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有关水利专家经过模拟预演后显示,只要三峡水库将上游洪水拦截蓄住,使中游洞庭湖洪水先行泻走,两大洪峰错开,沙市水位可降低四点八米左右。

这真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数字与消息,果真如此,公安县虽仍需全力防洪,但荆江分洪工程将不再动用!整个长江防洪历史,也将因此而揭开崭新的一页。

2009年,是三峡工程竣工之年,这日子已为期不远了。

公安人民,心中毕竟有了盼头。

但愿1999-2009年间荆江分洪工程不会动用,但愿2009年后荆江分洪区永不分洪。

那么,后人们对荆江分洪工程的概念与认识,就只有在老人的讲古与发黄的书页中去翻寻查找了。

不管怎样,荆江分洪工程给分洪区人民造成的影响将会十分深远,即使这一工程永不启用,但在人们心灵深处留下的痕迹、打下的烙印长年累月地积淀着,将成为一块心灵的化石、一种历史的符号、一套基因的密码代代传承,构成一道独特而别致的文化心灵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