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堵漏成功,险情排除,武汉保住了,铁路大动脉保住了,千千万万人民的生命财产保住了……王占成成了人人尽知的英雄,被誉为98武汉抗洪抢险第一人。
这是一场并未付出多大代价的成功性抢险。就在这一抢险过程中,我们仍发现了不少令人深思的问题。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和国务院关于河道管理的有关规定,凡堤脚五十米范围内根本不应该存有任何违章建筑及沟渠堰塘,否则,皆属违规违法。违章建筑不仅影响查险,更影响抢险道路的畅通,需要的物资无法运抵险情所在,到时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大堤溃决而无半点回天之力;而沟渠堰塘不仅遮蔽险情,更软化堤脚导致险情的频频发生。
中南石化公司武汉分公司的违规显而易见,紧靠堤脚就是一座房屋,并且还存放着危险至极的煤气站。一旦发生意外,真是后悔莫及!不唯中南石化一地,长江中下游流域其他各处的干堤、支堤,紧靠堤边的堰塘、房屋更是比比皆是。我每每见到一处,总是要心惊肉跳一番:又是一处隐患啊,如不及早清除,不知何日将由此而引发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武汉市在经过一场虚惊后,深刻认识到沿江建筑物对抢险阻碍的严重性,很快下达紧急指令,拆除各类建筑与障碍物,在丹水池区域打通一条十米宽的防汛抢险通道,与汉口沿江大道连成一体。
丹水池险情发现后,人们想当然地将一个个沙包堆向出水口。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以为只要堵住出水口,就能制服管涌。没想到强烈的水柱竟将百十斤重的沙包顶到一边,汹涌的积水在堤脚汇成了一个水池,堤内堤外的洪水已然形成一条相连的“通道”。“通道”形成,溃口在即。若不是富有抗洪抢险经验的王占成及时赶到,将人们的视线、将抢险的重点转移到堤外的江水中寻找漏洞,堵住管涌之源,一场灾难势不可免。
武汉市防汛指挥部通令嘉奖王占成:“冒着生命危险,跳入堤外江水,探明险源,为抢险排险提供了宝贵依据,避免了一场重大险情的发展。”
抢险并不仅仅在于与洪水拼实力、拼人力、拼物力,更多的得靠防汛抢险知识。
仅仅依靠专家显然也是不行的。险情紧急,水火无情,安危往往系于一瞬;长江堤防漫长,关键时刻,险情迭生,专家一时难以赶到。因此,抗洪救灾,更多的是依靠广大群众,依靠防汛抢险知识的普及。
在整个抗洪抢险的采访期间,我有心刻意寻找带有普及性质的防汛抢险读物。所见到的为数极少的几本,也属专业性的小册子,薄薄的,大多印于十多年以前,有的还是钢板刻印的油印物,都是内部资料,没有一本属于正规出版社的出版书籍。
直到第八次洪峰俯首东去,我在故乡公安县——荆江分洪区采访时,才得到了两本由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专业防洪书籍,一本为《荆江防洪100个为什么》;另一本叫做《前事昭昭,足为明戒》,副标题是“1954年以后荆江两岸堤防、涵闸、泵站溃口事故反思”,两本皆为1998年版第一次印刷。见到两书,我顿时两眼放光,惊喜不已。尽管这样的书籍来得迟了点,但毕竟是出版了,且印刷也称上精美。于是,我一直失望着的内心总算得到了一丝慰藉。当天午餐时,我与公安县文联主席李寿和先生欣喜地谈起了这两本书,谈到了两本书的同一作者易光曙先生,据有关介绍,像这样的读物他一共编写了六本。易先生从事水利工作四十五年,任过副县长、县委副书记、荆州市水利局局长等职。我们都认为,只有像他这样的官才没有白当,而像他这样集官职与业务技术于一身且成果卓着的官员却是少之又少,真可谓凤毛麟角矣。
在98抗洪抢险之初,许多上堤民工连最基本的防汛知识都没有。他们不知道防汛查险需准备哪些工具,连手电筒之类的查险必备品都没带,而是两手空空地跑上大堤,也不知道怎么个查法守法,简直就是一群“汛痴”、“汛盲”。长期生活在江水的威胁之下,一个有着几千年防水治水历史的民族竟会“汛痴”、“汛盲”到如此程度,实在令人震惊!
当我们的宣传舆论工具开动着大力宣传98抗洪时,大有“人人说汛情,个个话水灾”之势,有关防汛的专业名词如洪峰、散浸、管涌、干堤、子堤、民垸、水位、坍塌等也飞进了千千万万个寻常百姓家中。因此,从某一角度而言,我们可以将98洪水视为一次长江流域民众的“扫盲”活动。
但是否真正弄懂了这些防洪专业名词所包括的含义?真正懂得了如何防险、查险、抢险等防汛知识?
从“汛盲”到弄懂、掌握防汛知识而至专家,其间毕竟隔着一段遥远而漫长的距离。
只有当我们将被动应战变为一种自觉主动行为,有意识、有目的地开展防汛知识讲座,开办有关防汛知识培训班,使防汛知识深入千家万户,普及到长江流域每一个人内心深处,并对当地的堤防历史、现状、优势、不足了然于胸,人人懂防汛、个个是专家,只有这样,才能在以后的抗洪斗争中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在98长江抗洪中,昔日不少默默无闻的普通军民于一夜间因人性的闪光与生命的搏击而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比如高建成、潘良勇、李向群、王占成、王美满、彭志龙、柯琴芳、胥良发、潘云水、李伟……在这一长串名单中,我们会觉得其中缺少了一个焦点性的特殊人物。
谁?
小江珊!
嘉鱼簰洲湾溃口,久经压抑的洪水挣脱大堤的束缚狂奔直泻,浊浪排空、喧腾怒吼;一棵略显光秃的小树在一个又一个恶浪的冲击中摇曳着随时面临摧折的危险;一个弱小的女孩,像一只惊怯的小鸟紧紧地抓住这棵小树的枝桠,以坚强的信念与顽强的意志将生命的的潜在力量几乎发挥到了极致,坚持了九个多小时,终于等来了解放军的救援。
这一画面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焦点访谈”及其他许多关于抗洪救灾的节目中反复播放,此后,小江珊又出现中央电视台1998年8月16号的《我们万众一心·抗洪赈灾义募捐义演》上……
于是,江珊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
是多种偶然的巧合因素改变了小江珊的命运。
小江珊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家大口阔,贫穷的环境使得她从小就没有得到父母的呵护,经常一个人到外面乱跑乱“野”,养成了机灵、玩皮的性格,并学会了爬树、游泳等本领,被大人们称作小精怪,落了个“猴子”的外号。
大难临头时,她被奶奶攥着没命地奔跑。洪水席卷而来,无情地卷走了她的母亲和姐姐。要不是奶奶一手抓住她一手抓住一棵小树,她们也会被洪水冲没。大水越流越急越来越深,不一会就漫齐奶奶胸部漫过江珊头顶。幸亏她会游泳,一下子就从水底浮了出来。奶奶拼尽全身力气将她拉到树边,就在这时,又一个恶浪扑来,奶奶眨眼间被洪水卷得无影无踪。“猴子,快爬树,莫睡觉……”奶奶在卷走前的叫声在江珊耳边不停地回响着,支撑着她顽强地坚持了九个多小时。
要是江珊不会游泳不会爬树,要是她没有奶奶的帮助与激励,要是她身体稍重一点小树不能承载,要是没有解放军的紧急援助,要是救助时的镜头没被电视台的记者拍摄下来……也就不会有我们今日所知道的江珊。
江珊是幸运的,她不仅免于灾难,还受到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北京圣朝私立学校不仅将她与她的姐姐江妮免费收为学生,而且决定免除她们俩小学至初中的全部生活学习费用。
在为江珊感到庆幸的同时,我们是否想过,又该有多少其他幼小的生命被这场特大洪水所吞噬?据事后统计,江珊是簰洲湾溃口事故中唯一依靠自身力量获救的幸存儿童。
不唯小孩,就是成人的自救意识、自救能力也十分有限。
美国等西方国家十分注重孩子的素质教育,中小学生都开设有“基本生存能力训练”及“特殊环境下的自救”等课程,不仅把骑自行车、汽车驾驶、游泳等作为基本生存技能与手段,要求学生必须学会;并且教授学生在遇到水灾、火灾、地震、野外迷路等特殊情况下的自救技能。在日本,更是全民进行防灾教育,提高防灾意识,差不多每月都要进行防灾演习,九月一日更是日本的全国防灾日,就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灾害来了怎么办。在洪灾面前,他们建立有一整套预报预警系统,设计有洪水风险图,洪水泛滥时,人人都知道上哪个场所避难及走哪条路线。
由此反观中华民族,对于灾难,我们似乎患有一种神经质的痼疾。不说开展防灾救灾的宣传,进行灾难自救的素质教育,就是谈一谈“灾难”二字,我们都感到害怕与恐慌,总是讳言忌医,缺少一种面对灾难的信心和勇气。
这恐怕与我们的传统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关系”。
无庸讳言,我们是一个缺少真正悲剧意识的民族,这在戏剧、文学等作品中反映得最为充分。尽管标明为“悲剧”的作品,其结尾不是“大团圆”,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哪怕是人间不能圆满解决的问题,也要在阴间予以相应的褒扬与惩治,留一条“光明”的尾巴。在我们的文学艺术作品里,没有一部称得上真正的悲剧之作;在我们的骨子里,缺少西方严格意义上的悲剧意识。没有悲剧意识,凡事总是朝着好的方面进行设想,也就缺少直面灾难的勇气。而灾难却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总是不期然而然地降临在世人面前。一旦灾难来临,我们剩下的只有动物般的求生本能,往往反应迟钝,措手不及,被猝然而至的灾难裹挟而去。
所谓高质量的生命,我以为就是清醒地活着、随时准备面临一切可能出现的生存状况,从而应裕自如地排解隐患、消除灾难,活出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不能直面灾难常与侥幸心理常常相依相存。
1998年8月9日,黄陂县滠口镇刘店府河大桥桥拱闸溃口,洪水奔涌着直逼此处中商集团实业公司液化石油汽站。在防汛形势十分严竣的紧要关头,上级有关部门已正式通知该单位领导,要他们处理好液化汽站三个二十吨重的原生罐安全保护工作。可中商公司的有关领导却置若罔闻,麻痹大意,心存侥幸,想当然地认为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没想到洪水凶猛,说来就来,一来就将一场特大险情推到了一触即发的可怕程度:三个油罐,一个装满了二十吨的汽体,一个储存半罐十吨液体,还一个剩有二点五吨残汽。洪水涌来,强大的浮力将两个十吨、二点五吨的油罐相继冒出水面。三个罐体连在一起,只要有任何一个阀门和任何一处管线出现问题,将造成大量汽体泄漏,一场特大火灾或爆炸事故势不可免,处于下风方向的数百家居民必定惨遭劫难。
险情危急到了极点,一个由市建委、公安、消防、劳动、燃气等部门组成的抢险指挥部迅速成立,他们紧急疏散群众,又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水底排险,关严阀门、切断三个罐体间的管线联系排放残液、拆除附件。风浪越来越大,三个罐体不仅相互碰撞,那浮着的两个随时都有失控飘浮远去的危险。又运来沙石堆于上浮的罐体顶部,用绳索、木桩等物固定罐体。然而,隐患并未彻底消除,最后又制定出向罐内注水的方案,用消防车以高于罐内的压力注水,使两个上浮的罐体全部沉入水底复位,又将5吨重的砂石压在罐上,这起重大险情才得以完全排除。
滠口液化汽站的每一步排险过程,都充满了惊心动魄的传奇色彩。稍有不慎,一场恶性爆炸事故就会发生。
如果有关领导不怀侥幸,不存大意,提前加固,防患于未然,根本不会出现这起重大险情,也不必动用、消耗太多的人力物力。
不唯此次,98抗洪抢险中的多起溃口事故皆因怀有麻痹大意的侥幸心理而在一瞬间爆发,从而造成不可挽回的严重损失。不管多大的险情,只要发现早,抢救得力,都可及时排除。以今日发达的科学技术,没有抢不了险。可是,本不该发生的事故却偏偏发生了,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常令人叹息哀婉不已。
为了避免类似灾难的发生,我们有责任深刻检讨,认真反思,吸取教训;我们应该在嘉鱼簰洲湾与孟溪大垸等地的溃口处建立石碑以示警醒;应该为这次洪灾的死难者建立公墓常常祭奠……不少国家都有“国耻日”、“灾难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可谓多灾多难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直面历史直面现实标示此类日子予以纪念反省呢?
我以为这是一个民族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只有不忘耻辱不忘灾难,才能消除耻辱避免灾难,步入灿烂与辉煌之境。
从小江珊身上,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应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江珊兄妹一共五人,属违反计划生育的严重超生现象。不唯江珊一家,也不唯嘉鱼一地,这种现象在长江流域随处可见。在98洪水到来之前,我们的计划生育大堤早就严重溃口了!
乍一看,计划生育与抗洪救灾是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可是我们只有稍稍透过表面,就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人口增加,维持生命的田土有限,为了生存,就要拓宽生存空间,砍伐树林开荒造田围湖成垸也就在所难免。人口密度的增加必然导致生态环境的严重破坏,生态环境的失衡也就决定了自然对我们的惩罚势不可免,只不过是一个时间迟早的问题罢了。
如今,长江流域养育着严重超载的四亿多人口,平均人口密度约每平方公里二百二十人,人均占有耕地不足零点九亩,仅为全国平均水平的五分之三、世界人均水平的五分之一。长江为世界第三大河流,可它的人口比名列第一、第二的亚马孙河、尼罗河的总和还要多多。这么多的人口,要吃饭要穿衣要生存,怎么办?除了索取一途外别无它策。
我真担心早已疲惫不堪的长江会有一天累得趴在地下长眠不醒。
翻开中华抗洪史,追溯其发展源头,我们不难发现,由于黄河、长江流域等河谷地带的自然环境及个体力量的渺小,这就决定了先民们不得不相互依存、凝聚在一起,发挥氏族共同体的集体力量,将泛滥的河水一步一步地纳入人类给定的轨道。也正由此而创造了古代的中华文明。假如不想使这种文明归于毁灭,就必须继续维护与农业生产兴废攸关的水利建设。于是,氏族组织的形式也就越来越发展越来越巩固。
那千百年来不断加固增高的防汛大堤,便成了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它是文明的发展象征,是文化的传承与积淀,还可将其视为一道权力的界碑。洪水再汹涌,也给圈在大堤之中,也就为它划分了势力与活动范围,这是我们人类由对大自然顶礼膜拜而发生疑问产生不恭的转折与开始;于普通百姓而言,大堤是一道长期悬于头顶、悬于心中的警示,一旦洪水暴虐,无数个弱小的个体便汇成另一条新的人类力量的滔天大河,形成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牢牢地束缚、制服堤坝中狂奔乱撞的“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