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千秋家国梦
21367800000007

第7章 天下第一楼(1)

黄鹤楼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我们似乎只有仰视的份儿。就连唐代素有“诗仙”之称的李白登临此楼,也不得不将惯有的疏狂收敛几分。

想那李白是何等了不得的人物,他有如行云野鹤,每到一处名胜,总是兴味盎然,诗情勃发,大笔一挥,便有佳作问世,一问世就能穿越漫漫时空,来它个千古流传。像这样的诗作我们只要信手一拈,就可列出一大串,比如《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早发白帝城》、《独坐敬亭山》、《望天门山》等等都是。于心仪已久的黄鹤楼,李白更是蓄了一股英气、豪气与灵气,一旦喷发而出,很有可能又是一首新颖别致的千古绝唱。

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李白的仙气与才气。

此时,他就站在我的眼前,背剪双手,昂然挺立在黄鹤楼顶。阵阵清爽潮润的江风拂面而来,吹动着他的衣襟,耳际的长发、腰际的飘带,还有上翘的胡须,都在这清风的吹拂中轻逸、空灵地舞动不已。同时律动着的,还有眼前的两根巨大飘带,一条是长江,另一条则是汉水。李白觉得自己就是那舞带之人,左手握着奶黄色的长江,右手攥着碧绿色的汉水,将它们舞得烟雾缭绕、云蒸霞蔚。“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真想将这气势磅礴的诗句用于长江。可是,既然已用它状写了黄河,哪能自己抄袭自己、重复自己呢?得有更为新颖奇特、卓然超绝的创作与描摹才是。正这么想着,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芳香,这是隔江吹来的对岸鹦鹉洲上那些绿树、青草、野花的芬芳,李白贪婪地吮吸着,恨不得将它们全都吸入心脾。高山楼阁,花香云烟,清风吹送,一时间,他仿佛置身于蓬莱仙景,陶醉得无以复加。突然地,就有新奇的灵感自天边飞来了,犹如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脑海的长空,照亮了心灵的宇宙。顿时,李白兴致勃发,诗情盎然。于是,将一杯斟得满满的好酒端在手中,仰脖一饮而尽,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迎门的粉墙。童子自然知晓主人的心思,赶紧端着一盘早就磨得浓浓的墨汁跟了过来。只见李白握一管大号毛笔,慢慢伸向砚台,饱蘸,抬头,举笔,正待挥洒,却突然中了魔似的呆在原地……

他楞楞地望着楼壁,停在空中的毛笔半天也没有落下。

如岩浆般在胸中涌动的诗情正待喷射,突然间被一个无形的盖子给严严地堵住了。于是,我们便听得李白一声长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有诗在上头。”说着,不由得将蘸满墨汁的毛笔静悄悄地放在脚下,于心悦诚服中免不了带着几分黯然神伤。

原来,这“盖子”并非什么天外之物,而是一首用小楷字体题在楼壁上的七言律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的作者名崔颢,唐代诗人,具体出生年月不详,死于公元754年。而李白则比他多活了八年,由此可以想见,他们不仅同属于唐朝,还在同一时代生活过。崔颢中过进士,当过司寇员外郎,早期写写流于浮艳的闺情诗,后游历边塞,受粗犷的边地风光之陶冶与浸润,诗风由此而变得雄浑奔放起来,着有一本《崔颢集》。但真正流传于世的,也就这么一首《黄鹤楼》。

若拿崔颢与李白相比,如果说前者是一颗闪光的星辰,那么后者足可称得上是一轮炫目的太阳了。

李白的诗作雄奇浪漫,狂放不羁,这种风格不仅贯注于他的创作,也表现在他的生活之中。意气风发之时,他将皇帝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甚至还要高力士为他脱靴磨墨。就是这样的一个李白,却为崔颢的一首《黄鹤楼》折服了。

李白没有因为自己的赫赫声名而对崔颢流露半点鄙薄之情,也无丝毫文人相轻的嫉妒。他所看重的,便是题在楼上的诗作,它将自己登临黄鹤楼之所见、所想都状写、表达出来了。于是,李白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由衷赞叹道:“好诗,真乃好诗也!”本想题诗的他将笔一搁后,又仰头注目,开始认真地欣赏起石壁上的《黄鹤楼》来。

好一幅惺惺惜惺惺、文人相亲、融融泄泄的动人图景,真个羡煞人也!

李白搁笔,并非他无法用诗歌描写黄鹤楼的雄伟壮观,而是因为崔颢已先于他在石壁上题写了一首难以超越的《黄鹤楼》。他既不愿重复自己,也不想重复别人制造文字垃圾。李白搁笔,不仅无损于他的诗仙形象,反而增添了他的人格魅力,展示了一个真正诗人所具有的纯粹、真诚、自知、坦荡的高贵品质。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歌写得好,不仅名扬四海,还可改变人生境遇。伟大的诗人,不仅是老百姓心中的偶像,就是皇帝官吏,也得敬着、让着几分。在一个长夜漫漫的专制国度里,正因为保有一份对于诗歌文化的崇奉以及诗人们的纯粹与真诚、浪漫与执着,这一存续的传统维持着一线难得的生机,中华民族才得以充满活力,千百年来在一次次的颠踬后依然顽强地从地上爬起,挺直腰身。

能深得李白服膺,《黄鹤楼》也的确称得上是一首艺术魅力经久不衰的千古绝唱了。在形式上,它别树一格,前半两联略带散行,不太合律诗要求,且不避用词重复之嫌;在内容上,既写了黄鹤楼传说,也写了周围景致,还抒发了作者情感,可谓怀古咏今、情景交融。特别是那“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名句,不知惹出了多少后来者的扼腕浩叹与幽古情思。

崔颢的《黄鹤楼》一诗,使得黄鹤楼更加声名远扬。

这便是典型的文因楼生,楼以文显。

李白没在楼壁题诗,只不过感叹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没想到这也为黄鹤楼增光添彩,使得它声名更为卓着。后人为了强调、纪念李白搁笔这一传说,使它变得具体形象、可知可感,就在黄鹤楼旁修了一座搁笔亭。

黄鹤楼的名气,就是这样在绵绵不断的时间之河中由不断增加的传说与不断新修的附属建筑一点一滴地累积而成。

由此看来,所谓名气,说到底,便是一种历史与文化的沉淀。

黄鹤楼的名气大得我多少有点缩手缩脚,好几次想为它写点什么,都因为担心其描写不能准确到位而搁笔。

此次,它作为我要创作的系列文化散文《千秋家国梦》里的一个重要景点,我是不得不写了。

为了更好地捕捉、贴近、把握它内在的灵魂与气韵,我又一次来到了黄鹤楼。

一道高大的围墙已将黄楼鹤圈了个严严实实,以黄鹤楼为主体兴建的系列附属建筑,共同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风景群,于是,就有了今天的黄鹤楼公园。

要想走近黄鹤楼,必须越过森严的公园大门。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大门,向门房里的管理人员说明来意,并掏出了工作证。然而,回答我的却是满脸的冷漠。

我只得掏出三十元人民币购买一张“入场券”。

于是就想,不知李白当时登楼买过“入场券”否?要是门票价格稍微高一点,作为一个有时吃饭都要看日子的穷诗人,恐怕就没有登临黄鹤楼的缘份了。那么,在中国民间文学的瑰宝中,会不会遗憾地少却一个颇富意味的有趣传说呢?

然而,从李白当年潇洒登楼而言,可以看出他并未因门票有过半点为难与不悦。由此可见,即使唐朝时兴门票制的话,恐怕也只是象征性的吧?

其实,黄鹤楼修复之初,门票只有一元,也是象征性的,不曾想只有几年时间,身价突然如此昂贵起来。黄鹤楼兴建之初,本是一座平民化的楼阁,却越来越变成为一处贵族化的景点,这多少叫人有点难以接受。

于是,我的心中,又平添了一份惶恐。只要平易近人,不管名气多大,总可以接近与对话。可是,一旦变为养尊处优的贵族,就只有敬而远之的份儿了。

而我不能对其远之,我越是走近它,越是贴近它,才能更好地把握它的内在精神。如能与其达到融为一体的程度,当是我所追求的一种美妙至境。

为了达到这种至境,我只有在心中仍将它视为一介草民。

我缓缓地向上爬着,脚步轻轻地。

我觉得自己不是在登楼,而是行走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周围静静的,静得可以听见掉在地下的落叶。我的脚下,便是一层厚厚的、枯黄的落叶。落叶实在是太厚太厚了,我走在上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与舒适。最底下的落叶朽了、腐了,化为肥泥被树根吸收,滋润、养育了一棵棵参天大树;秋天一到,绿叶老了、枯了、黄了,又飘落了……冬去春来,又有旧的落叶化为泥土,新的嫩叶在大树的枝头绽开……落叶与新绿,就这样生生不息地轮回不已。我无法知道脚下的落叶到底堆积了多少层,也看不见那底层的泥土。

这一层又一层的落叶,便是一代又一代文化的积淀;而泥土,则是文化的活力与源头。正是它们,滋润、养育了黄鹤楼这棵葳蕤雄奇的参天大树。

尽管落叶再厚,我也要将它们一层一层地掀开,探寻那泥土的本质之源……

其实,黄鹤楼初建之始,也只能算是一介“草民”。

浩浩长江之水自青藏高原奔泻而下,一路穿山越岭、汇纳百川,江面日渐宽阔。流到武汉,突然间就有两座高大的山岭给它来了个“下马威”,像铁钳般将它紧紧地夹束其中。这两座山岭,一座是龟山,一座是蛇山。“龟蛇锁大江”,龟蛇要锁,长江要奔,相互间肯定免不了一番大的搏斗与僵持。结果是双方都作出了一定的让步与妥协,大江依然东去,两座山岭绵延着却将各自的“手脚”伸向了江心,这也使得我们今日所见到的江山更为雄浑奇崛。

却说蛇山逶迤,延伸至江水之中,便形成了一座石矶,人们将它称之为“黄鹄矶”,又曰黄鹄山。矶头临水而立的那面石壁显得格外峻峭,就有不少人登高眺望,把酒临风。但见波涛汹涌,江鸥飞舞,白帆点点,彩云飘飘……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不已。渐渐地,黄鹄矶就有了一点名气,大家都想目睹一下此地的优美风景。时间一长,游人就多了起来,络绎不绝、熙来攘往的,把个孤立江中的矶头,弄得煞是热闹。

于是,就经常听得有人言道:“要是在黄鹄矶上修一座楼阁就好哒,既可登高远眺,又可供游人歇息,呷酒品茗,观赏风景,此乐何极?”

想的人多了,说的人多了,大有呼之欲出之势。

在此情势之下,一座小小的楼阁也就不得不应运而生了。

草创的黄鹤楼阁肯定相当简陋,不管怎么说,毕竟有了一座可遮日头、可避风雨的阁楼,这就够了。

当然,这也是一座极端平民化的建筑,即使穷人,也能泰然步入,掏出一串铜钱,开怀地喝上几杯;哪怕乞丐,也可不必交纳门票,自由步入,虽无钱沽酒,也能吹吹清风、看看景致,将人生的苦恼与忧愁暂时抛却脑后。

这是一座多么可亲可爱的楼阁啊,它给苦难深重的平民百姓该是带来了多少难以言说的喜悦与欢乐啊!

中华民族是一个极富想象的民族,每一风景名胜,总免不了流传着一些优美动人的神话与传说。令人如沐春风、亲切温暖的黄鹤楼,更是有着许许多多百姓大众的参与创造,这便衍生出了多种版本的神话与传说。

从古到今,世间只有白鹤、灰鹤、丹顶鹤,根本就没有什么黄鹤出现过。既如此,为何要将它名为黄鹤楼呢?

人们凭着丰富的想象,搬出了传统文化中的道与仙来加以诠释。

故事自然是相当的精彩动人,在此,我只能抽取其梗概,简略地叙述而已。

第一种说法是,古代有个神仙,名叫王子安,他曾驾着一只黄鹤在天空飞翔,突然间朝下一望,就见到了龟蛇锁大江的如画风景,不觉自天而降,落在蛇山伸向江心的石矶上,着实欣赏了一番。后人便在他小憩过的地方修了一座楼,取名黄鹤楼。

第二种说法也离不了黄鹤。说的是江夏人费祎看中黄鹄矶,便在此修道。成仙后,常乘一只黄鹤重游故地。后人见了,在此专门造了一座招鹤的阁楼,其名自然就叫黄鹤楼了。

还有第三种传说。

有个姓辛的寡妇,含辛茹苦地抚养着几个孩子。为了谋生,就变卖家什,东借西凑地在人来人往的黄鹄矶头开了一家酒店。酒店开张,生意颇为红火,辛氏尝到了赚钱的滋味,整日价喜笑颜开。一日,店里突然进来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老道向她讨酒喝,辛氏没有拒绝。没想到此后他天天来店喝酒,却分文不付地扬长而去。辛氏心里自然不悦,但想到自己往日的贫困处境,将心比心,也就忍了,总是笑脸相迎,半点不提酒钱的事儿。一月后,老道来此向辛氏告辞:“贫道明日就要远游,承蒙关照款待,无以为谢,跟你送只黄鹤吧。”说着,就在迎门的粉墙上画了一只黄鹤,然后变作一缕轻烟飘然而逝。辛氏掉头不见老道,便知自己遇上了仙人。再看老道画的那只栩栩如生的黄鹤,不觉拍手相招,黄鹤竟从墙上跳了下来,悠然长鸣,翩翩起舞,为客助兴。有了这只黄鹤,辛氏酒店的生意更加兴隆了,真个财源不尽滚滚来。时间一长,辛氏大富大贵,就忘了穷人的本质,不仅穿金戴银大肆铺张,心肠也变得歹毒起来,根本不把穷人放在眼里,对他们常常吆三喝四、破口大骂。忽一日,那位神秘的老道又来了,他招一招手,唤下黄鹤,跨腿骑上,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走吧。”话音刚落,黄鹤展开双翅,一声长啸,直冲云霄,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辛氏见状,突然醒悟,决心痛改前非,重做一个善良的好人。于是,她拿出这些年来积攒的所有家产,在黄鹄矶上修了一座高楼供人登临观景。为了纪念那位老道与黄鹤,她请人写了一块匾额挂在门楼,上书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黄鹤楼”。

后一传说没有前两种纯粹,掺和了不少道德与训诫的色彩。这,恐怕与黄鹤楼的不断发展及越来越尊贵不无关系,我们今日仍能深深地感到当时创造这一传说的普通民众内心自然流露而出的一股潜在的不满。

无论哪种传说,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黄鹤已杳然飘走。“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诗句道尽了人们登临黄鹤楼仰望苍穹时心中涌起的失落、怀念、旷远、寂寥与怆然等多重复杂情愫——一种千百年来凝聚而成的“黄鹤情结”。这,也许就是崔颢的《黄鹤楼》能引起广泛共鸣,其艺术魅力经久不衰的原因之所在吧?

神话与传说固然优美动人,如果我们透过其神秘的面纱加以考证,其实黄鹤楼的名称由来简截而明了:黄鹤楼因建在黄鹄山上,鹄是天鹅,又名鸿鹄,与鹤本不是同一种鸟,但古字“鹄”与“鹤”可以通用,《湖北通志》上曾明确地记载过黄鹄山又名黄鹤山。黄鹄矶以其形状颜色酷似黄色天鹅而得名,黄鹤楼又因建于黄鹄矶上而着称。于是,以鹄称山、以鹤称楼,也就相沿成习了。

大抵民间之物也好,民间传说也罢,只有得到官方的认可,才可形诸文字,载入史册。否则,就只算得上“野狐禅”。当然,一旦纳入官方的所谓正统轨道,其味道与意义也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黄鹤楼进入帝王将相的视野,明文载入史册,最早当数三国时期。据《三国志·孙权传》记载:“(黄武)二年春正月,曹真分军据江陵中洲。是月,城江夏山。”江夏山即黄鹄山。唐《元和郡县志》又载:“吴黄武二年城江夏山,以安屯戎地也。城西临大江,西南角因矶名楼,为黄鹤楼。”也就是说,黄鹤楼始建于三国孙吴二年,即公元223年,建楼目的不为别的,主要出于军事上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