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两小,两小是毫无疑问的俞亦雪和俞亦吉,六大能完全确定的是俞敏洋、祁可玉和祝蓉雪,基本可以确定的是蒋承军和史运伟。俞敏洋不喜欢坐办公室,业务忙的时候经常亲自上阵,饮食偏咸。史运伟是医生,饮食一向偏淡。蒋承军以前吃得比较咸,现在坐办公室多,饮食不咸不淡。那么剩下的一个吃得比较咸的是谁呢?
简越思前想后,没有一个是能完全对得上的。懒得想,按照祁可玉的吩咐准备晚餐。吉洛医院食堂是他亲自过问的,对其了如指掌,轻松搞定,而且给每个人挑了最喜欢吃的菜。临到刷卡时,出了点小麻烦。
吉洛医院食堂的饭菜不仅价格实惠,而且制作精良,餐盒是高标准的一次性纸制品,卫生条件远非外面的饮食店可比,因此经常有人浑水摸鱼。前面人多,收银员没注意,这次人少,又是打包,而且是八份,立刻起了疑心。当然也跟简越用的卡有关——既不是员工卡,也不是住院卡。
“你这是什么卡,怎么能在我们的收银机上用?”
简越反问:“你们的福利卡反面右下角是不是有一个CYC的标记?”
收银员点头,“可我们的卡跟你这张卡有什么关系?”
简越说:“从前天开始,齐悦集团成员企业的福利卡都是通用的,吉洛医院算齐悦集团的关联单位,我在齐悦贸易工作,所以我的卡能在吉洛医院食堂用。”
收银员很惊讶:“吉洛医院什么时候成了齐悦集团的关联单位了——虽然齐悦慈善基金会捐了很多钱,但我们一直是公立的。”
简越隐隐觉得不妙,忙问:“职工停车场的车都是你们自己买的吗?”
收银员说:“我一个收银的哪买得起轿车,就算买得起,也养不起。不过我们的福利不错,我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弄到一个正式编制……”
“你们说完了吧?”后面有人不耐烦地插嘴。
收银员扭头说:“稍安勿躁,如果出差错了,我这个月的奖金就没了。要不你们先来?”
排队的人自然求之不得,收银员一阵忙活,将后面的人清空,然后继续跟简越聊天:“你看样子大小是个主管,我就不瞒你了。职工停车场的车,都是院里买的,但公车私用现象很普遍。车子只是一方面,其他问题如回扣之类很严重。你得跟你们大老板反映反映,再不管管,他捐的钱就要被人分光了,医院也要垮了。”
“你倒是挺有正义感的。”
“我读书少,不懂什么大道理。外地职工捞足了可以回老家,我们这些本地职工没地方躲,到时候肯定要背骂名。贪蝇头小利,必吃自酿苦果。”
简越突然笑了,“你知道我是谁。”
收银员也笑了,“我本来没注意,后来发现欧阳主任跟您在用德语交谈,您又有一张从没见过的卡,虽然我不怎么聪明,但也不傻,基本确定了您的身份。”
简越哦了一声,“贵姓大名?”
收银员说:“不敢当,免贵姓邓,邓小雪。我哥叫邓大吉,是澄宇农业的技术员。我弟叫邓小吉,在海韵职院机械系读书。他高考没发挥好,分数只够上三本,不想读,家里又比较困难,于是就近上了海韵职院。难得碰到贵人,不能放过机会,所以我这个姐姐厚着脸皮给弟弟拉拉关系。”
“还有呢?”
邓小雪说:“我是读财会的,中专毕业后就在吉洛医院工作,迄今已有三年,有些腻了,想换个岗位。澄溪苹宇酒店正在招人,我想去那边做事,只是吉洛医院不是齐悦集团的成员,我又不是在海韵职院读的书,进财务部的希望渺茫。”
简越说:“我这道后门属于此路不通型,不过既然有缘相识,我可以给你提供一条有用的信息——吉洛医院算齐悦集团的成员单位,至少目前算。如果你能通过能力测试,吉洛医院的资历有效。”
邓小雪大喜:“真的吗?”
简越笑道:“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没有必要骗你,你忙吧,——不要忘了刷卡!”
邓小雪刚伸出的手立刻收回,三下两下搞定,赧然递给简越,小声问:“我这要扣分不?”
“我不是苹宇酒店人事总监,如果样样管,我就没法活了,再见。”简越说罢,一手拎一袋,出了食堂,缓步往二号住院楼走。
吉洛医院目前有两幢住院楼,一号楼是普通病房,二号楼是特护病房。当然小医院的特护病房跟大医院比不了,只是空间宽敞些,外加护士照料的人少些。俞敏洋给祁可玉选了最大的单间1909室,在顶楼,很安静,每天要600块,在吉洛这旮旯称得上奢侈。
二号楼离食堂有些远,简越也不急,慢悠悠地走着,从旁观者的角度将俞家、祁家、祝家和蒋家的事在脑袋里重新过了一遍。
俞恒飞和张芳梅夫妻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女儿是老二,早夭,顺利成年的只有老大俞伟洋和老幺俞敏洋。兄弟俩相差7岁,不是很亲热。这个家庭内部的关系很有意思——俞恒飞偏爱俞敏洋,但不喜欢祁可玉。张芳梅偏爱俞伟洋,但不喜欢俞伟洋的老婆韩云琳。俞敏洋不怎么喜欢哥哥,却和嫂子相处愉快;祁可玉不怎么喜欢韩云琳,却和大伯子关系甚佳。俞伟洋一直待弟弟不错,但俞敏洋不怎么领情,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哥哥的朋友蒋承军。俞恒飞怕张芳梅,张芳梅怕哥哥张乐晨,俞伟洋怕俞恒飞,俞敏洋怕张芳梅,张乐晨怕俞恒飞。
相比之下,祁家要简单得多。祁旭东和王丽英夫妻有两个孩子,儿子祁可坤是老大,女儿祁可玉是老幺。王丽英没什么脾气,家里一切都是祁旭东做主,两个孩子都怕父亲。有趣的是,祁可玉讨厌嫂子王彩怡,却将哥哥看得很重;祁可坤对妹妹比较冷淡,却喜欢妹夫俞敏洋,一直想跟他合伙做生意;俞敏洋则不喜欢祁可坤,如果不是看在岳父祁旭东的面子上,也许根本不想和大舅哥往来。
将祁家和俞家联系在一起的是祝家和蒋家,祝蓉雪的父亲祝华山和蒋承军的父亲蒋青然是生死战友,退伍后从没断过联系。祝蓉雪和蒋承军结婚后,更是亲上加亲,关系牢不可破,大事上可以视作一家。
有趣的是,祁旭东和祝华山是朋友,蒋青然和俞恒飞是朋友,祝华山和蒋青然是朋友,但祝华山不喜欢俞恒飞,蒋青然从没给过祁旭东好脸色,连带着子女也受影响。
社会关系中的不等式在四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但这种看似怪异的关系其实根本不怪,自然而成。能延续几十年的圈子,肯定有其存在的原因。这个圈子一直保持着动态的平衡,直到俞敏洋创业。
长吉建设成立于97年1月,创立之初,只有三位股东——俞敏洋、戴博童和郎子华,都是泥瓦匠出身。郎子华学历最高——初中毕业,能说会道,能写会算,因此管的事也最多,为长吉建设初期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有成绩,有股份,难免有点翘,很快就有人看不下去了。97年10月,俞伟洋给弟弟找了行政副总——在建筑企业工作过10年的大学生郑方南。98年2月,蒋承军放弃自己的建材生意入股长吉建设,全面接管日常事务。郎子华不笨,很快意识到自己前面有些过头了,立刻收敛,专心致志地做业务副总。
长吉建设逐步发展壮大,慢慢需要更专业的人士。99年2月,精算师卫东志加入,成为其财务副总。99年5月,资深建筑工程师秦树创加入。至此,长吉建设全面成型,日益兴旺。七位股东——俞敏洋、戴博童、蒋承军、郎子华、卫东志、郑方南和秦树创各司其职,其中俞敏洋是董事长兼总经理,戴博童是副董事长兼工程部经理,蒋承军是常务副总,郎子华是业务副总,卫东志是财务副总,郑方南是行政副总,秦树创是技术副总。
表面上看,俞敏洋是长吉建设毫无疑问的老大,但见多识广、消息灵通的简越仅用两周就查清了真实的权力格局——常务副总蒋承军才是长吉建设权力最大的人,卫东志、郑方南和秦树创实际上都是他找来的,至少跟他有相当的关系。不仅如此,蒋承军表弟钟成书参股的新溪建材集团还是长吉建设最大的供应商。这种策略简越一看便知,是他玩腻的东西——反拖,闷声发大财。
蒋承军在长吉建设持有10%的股份,具体多少是替俞伟洋占的未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长吉建设至少有5%的收益要分给俞伟洋。表面上看,蒋承军吃亏了,因为他对长吉建设的贡献不管怎么算都不止5%;实际相反,他以退为进,获得了总经理的实权。俞敏洋不擅长管理,也没兴趣,在长吉建设,总经理只是挂名,常务副总才是真正的总经理。蒋承军利用职务之便,不停地给关系圈创造方便,逐步控制了长吉建设的供应链,以最多5%的股份攫取了长吉建设至少30%的收益。
俞敏洋认为哥哥手伸得太长,对其颇有微词;祁可玉则一直力挺俞伟洋,认为亲归亲财要分,长吉建设与官场相关的事务都是俞伟洋请人处理的,不能白忙,人情债也要还。
蒋家不仅在长吉建设多拿了,在玉雪饭店上也过了头。这家现代化饭店的股权比例是五五开,俞家和蒋家等额出资。问题在于,软件几乎都是简越帮着弄的,花了不少的心思。蒋家对饮食业一窍不通,如果考虑软件投资,他们最多能占20%,还是得了便宜。
可笑的是,祁可玉居然想放弃玉雪饭店,专心致志地搞美容院。她也不想想,为什么开了十多年理发店熟悉美容美发业的祝蓉雪不去弄。没错,美容院的确有利可图,但这种类型的正规生意在岩田短期内根本不会有大的发展空间,投资极有可能打水漂。即便能成功,中国人喜欢跟风,一旦祁可玉的美容院开始赚钱,很快就会有竞争者。做生意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劳心劳力培育了市场,却不是最大的赢家。
友情掺杂了利益不可怕,怕的是拿友情当筹码。也许跟俞敏洋和祁可玉的钱来得太容易了有关——长吉建设成立后一直顺风顺水,玉雪饭店自开张起一直生意兴隆,不管怎样,蒋承军和祝蓉雪都过了界。不仅没有尽到朋友的本分,反而将主意打到了朋友身上。
祁可玉和俞敏洋不傻,俞伟洋更不傻,傻瓜在官场上混不开,这种情况有三种可能——
第一,蒋家是阳辉系的关系户,甚至可能是其隐藏的成员。祝华山和蒋青然是功勋老兵,家里有钱后,给子女拉拉关系轻而易举,而最近的关系就是军方支持的谨辉集团。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简东阳冒着跟弟弟翻脸的风险给长吉建设帮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止简越会玩,简东阳也会玩,而且玩得很溜。
第二,蒋家是某个新兴势力的成员,这股势力横跨政商黑三界,可能就是从黑社会组织起家的。中国的犯罪组织特色明显,除高利贷、游戏厅、歌舞厅、洗浴中心等娱乐场所外,最喜欢插手的主要是劳动密集型的民生产业、矿产能源、运输、建筑建材和房地产等新兴领域。蒋承军的弟弟蒋承红混过社会,蒋承军自己也认识很多混混,其中不乏公检法子弟。
第三,这些都是表象,真正的问题就出在祁可玉和俞敏洋身上。强龙不压地头蛇要看什么样的强龙,立宇系早期是地方中小企业联盟,中期有国资、背景派和漂白的老牌黑社会组织加入,财雄势大,关系广泛。如果简越回国,就算不能掌控立宇系,也可以占据一席之地,祁可玉的身份决定了蒋家没那么大的胆子。俞家对蒋家占便宜的行为视而不见,最大可能是演戏——蒋承军夫妻做恶人,刻意拉低祁可玉等人的情商,以对付调查。
也许还有第四,第五,甚至更多的可能,可是无论哪种可能,俞敏洋都脱不了干系。简越很悲哀地发现,他不仅在祁可玉心目中的地位很低,在俞敏洋心目中的地位也不高,前世今生都只是个可利用的对象。如果说简东明是真小人,那俞敏洋就是伪君子。
他几乎可以断定,前世的00年,不是祁可玉思念他,而是俞敏洋主动提出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好,沪上简家有钱,又只有一个女儿。至于谁是始作俑者不重要,重要的是俞敏洋接受了建议,抑或这就是他自己想的,一举两得——破开道德死局,给家道中落的俞家找一个强援。
不是只有大学生会耍心眼,读书少的人也会耍。简东阳总是居高临下地看俞敏洋,估计很少想过,俞敏洋的情商不低。在整个过程中,袁枫婷心知肚明,但不好说什么,更不能挑拨离间,因为她知道简越和简东阳的心理状态都不对,两害取其轻。
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袁枫婷不是小鸡肚肠的人,沪上简家的气氛怪了十年,没那么简单。简东阳很精明,不是善茬,情商一般的祁可玉能牵着他的鼻子走那么长时间,两人的关系肯定比调查出来的要深。
群众的眼睛虽不是雪亮的,但这么多人都怀疑简越的年龄,肯定不是空穴来风。薛辉普说的很有道理,综合体检数据、身高增长规律判断,简越是85年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科学可以将谎言戳破,85年的那个孩子,十有八九流掉了,或是祁可玉主动,或是不小心;也许还有一种可能,极大的可能——那个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简东明摔的,或失手,或愤怒,两人都有份。因为怕担责任,夫妻俩玩攻守同盟,毕竟过失杀人罪不是小事。
简东阳在斯德哥尔摩时的沉默,值得商榷。最大的可能是,87年和88年都有不能说的故事。茅老头肯定起了疑心,毕竟他是四个孩子的爹,知道五岁的孩子跟三岁的孩子的区别……
“你不要这样行不,我害怕。”一直跟着的欧阳昊终于忍不住了。
简越从沉思中恢复过来,诧异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拿你怎么样,了不起按照协议索赔培养费,以你的能力,最多五年就可以还完,以后海阔天空。”
欧阳昊苦笑:“我不是怕你的过激举动,比我过分的人都没事,我也不会有事。我是发现,你一旦陷入某种极冷静的思考状态,肯定要出大事。你的风格我现在有些了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重手,足以让人痛彻心扉。我现在终于明白你手下的德国人为什么那么乖了——不是他们没有小心思,而是因为他们怕你。”
简越笑笑之后快步向前,欧阳昊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二号住院楼,欧阳昊刷卡进门,带着简越径直上19楼。二号楼有五部电梯,特护病房住的少,几乎没有耽搁,很快便到了1909室。
敲门进屋,剩下一个人的身份立刻揭晓,是祁可坤。虽然这厮现在又黑又瘦,但简越绝对不会认错。礼貌地挨个问候,然后送上饭菜。
俞亦吉有些怕生,小声道谢后躲到大人身后。俞亦雪与弟弟相反,歪着头问:“你真是我哥吗?”
简越笑道:“如假包换,我这段时间很忙,所以一直没去岩田看你们。先吃饭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一群人边吃边聊,以琐事为主。简越有问必答,不时逗俞亦吉一下,病房里的气氛很融洽。打包的分量有限,大家不到十分钟都吃完了,端着茶杯继续聊天。至于欧阳昊,自然得给祁可玉复检。
“吉洛医院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史运伟说:“我有意入股,能拉一批人过来,充实医疗队伍,希望能取得你的支持。”
简越说:“入股不是问题,曹教授想办妇产科,您爱人余琪文是妇产科主任医师,对不?”
史运伟笑道:“这个我可帮不上什么忙,她比我出色,是院里的骨干,又要教书,单位肯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欧阳博士,怎么样?”
欧阳昊说:“伤势比我预想中的轻,没有大事,最多休息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简董,如果没事,我先出去了。”
简越说:“你把孩子带下去走走,我想跟长辈谈谈生意上的事情。”
欧阳昊望向祁可玉,后者立刻出声:“阿雪阿吉,跟欧阳叔叔出去玩。”
病房虽不小,但十个人进去就有些挤,又有一股药水味,俞亦雪和俞亦吉早就坐不住了,忙不迭地答应,跟着欧阳昊出了门。
简越目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