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丽娅不是喜欢耍小性子的女生,又知道事关重大,出精品楼后独自打的去海韵职院宾馆。简越将她送上车后,没有直接回前景大厦,而是去了岑山经开行政楼。除时间足够外,主要是去找一位谋士——柳宝贵,前澄溪副市长,现岑山经开董事长。
“劣币驱逐良币”现象在官场表现得非常明显,想干点实事的公务员经常被排挤,严重者甚至丢官坐牢,柳宝贵便是典型。这位农业专家出身的澄溪人不计较一时的得失和利益,是东线发展策略的坚定支持者。他很小心,也颇有官场智慧,奈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96年11月的违规批地案中丢掉公职,并因贪污受贿被判入狱一年。
平心而论,柳宝贵的确不怎么干净,但官场是个大染缸,没有背景的实权副处级干部想独善其身难比登天,情有可原。再说他办事能力很强,是从办事员做起一步步爬上来的,熟悉社会中下层,在民间的人缘口碑都不错,在老家永安镇更是支持者众。出事后,没有出现墙倒众人推的情况,大多数澄溪人反而同情他,认为是受流官压制本土势力所累。饶是如此,简越也不敢给特殊照顾,准备用时间淡化敌意。
98年1月,柳宝贵出狱,没有意图东山再起,而是回老家永安镇丰信村重拾老本行。99年3月,成为丰信农业公司技术副总。虽然以他的能力和威望,做董事长和总经理绰绰有余,但使坏的一帮人还在位,家乡人不敢将其推上宝座。再说柳宝贵要管的远不止丰信农业技术部,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只是永安人没想过柳宝贵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新爬起来,而且当上了澄溪最大的本土企业岑山经开的一把手。
岑山经开有多大?远比外地人看到的大,真正的地头龙!这家一直在本地耕耘的企业旗下有岑山置业、岑山物业、岑山旅游开发、岑山广场、岑山餐饮、岑山娱乐等六家一级子公司,虽以“岑山”为名,但发展到现在,已走出岑山,成为名符其实的集团公司——岑山置业是澄溪最大的房地产公司和地王,在每个乡镇都有储备土地;岑山物业是澄溪最大的物业管理公司,在澄溪物管市场的份额超过50%;岑山旅开是澄溪最大的旅游开发公司,不仅独占了岑山景区,而且是川里景区和大源山景区的重要股东;岑山广场是澄溪最大的商业企业,任何外地商超进入澄溪市场的拦路虎,而且不需要使商业之外的手段;岑山娱乐是澄溪头号娱乐企业岑山游乐园的建设者和经营者,二十年内都不会有威胁其地位的挑战者出现。
为什么能做到这样?简越肯花钱、到处找先进技术、灌输先进的观念和竭力培养得力的管理团队其次,主因是岑山经开的股权结构和运营方式——这家公司是典型的混合所有制企业,民营资本、国有资本和集体资本三足鼎立,运行规则清晰,利益分配机制完善,兼国有企业、集体企业和民营企业三者之长,所得利润均留在本地,滚动开发,政府、企业、居民三得利。
简越的细节把握能力在岑山经开上大大前进了一步,动作也轻柔和隐蔽了许多,这套被他称之为“岑山架构”的体系自补偿能力、平衡能力和粘性比立宇系所用的“星云架构”更强。原理很简单——将国有民营、民有国营、私营、集体经营等不同的运作方式因地制宜,形成一个动态利益环。大源山景区是国有民营,着眼点是利益;岑山景区是民有国营,兼顾公共职能。岑山置业则是混合所有制,除总部所在的岑山外,其他均执行属地原则,以二级子公司为基础进行管理和利益分配。换句话说,以矩阵组织结构为主,垂直体系为辅。岑山广场以民营和集体资本为主,国有资本为辅;岑山娱乐以民营和国有资本为主,集体资本为辅。六家一家子公司中,国资唯一没有加入的是岑山餐饮,也没有必要。
简而言之,庞大的岑山经开对澄溪市府基本上是透明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失控,相关人等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得政绩。话虽如此,这种类型这种规模的企业总是有些犯忌讳,董事长一职是个烫手的山芋。柳宝贵接受任命书时,提了很多要求,如独立运营、承担部分公共职能等等。简越能理解他的顾虑,不仅完全接受了要求,而且给了足够的自主权,以提高岑山经开应对政治风险的预警能力。不仅如此,他还出钱帮岑山经开曾在机关工作过的员工消除了隐患,以后这些人无需担心做过的烂事东窗事发。
正是因为这样的安排,岑山经开在齐悦集团的成员企业中独一无二,它不参与集团的任何联动,也不遵循集团统一的规章制度,自成一体,像独立企业多过像子公司。或者说,它像简越的理想主义产物多过像正常的企业。澄溪民间刚开始很别扭,认为是个四不像,久而久之习以为常。部分人甚至认为,这个四不像走的路才是正确的。
澄溪官场的体会完全不同,在部分流官的眼中,这种运作模式本质是公共行政部分民营化,岑山经开和好基友澄溪建筑集团已取代了部分政府机构的职能,削弱了政府的权力;在另一些人的眼中,这种运作模式大幅增强了土官的能量,是在开历史的倒车,看似光鲜实则无法长久。至于是真的理念之争还是担心大爷难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流官舒服的没几个,部分土官也不爽,因为新澄溪人剧增,很多比较肥的岗位都被入籍的外地人占据。此外,澄溪建筑集团的实力越来越强,越来越正规,转包分包大幅减少,严重威胁小建筑公司和施工队的生存,影响他们捞外快。
齐悦集团的强势远不止如此——澄宇农业是澄溪本土农业公司的标杆和澄溪农业产业协会的常务理事单位,经常走在澄溪农业局的前面,让后者发挥的空间大减;立宇旅游是澄溪旅游业的领导者和价格制定者,澄溪旅游局的公务员很清闲;海韵教育在澄溪一家独大,花招频出,自海韵职院成立起,澄溪教育局就没有轻松过。
不仅如此,齐悦集团还愣生生地改变了澄溪市府93年制定的发展规划。因为西线地理条件较好,又靠近省道和规划中的高速公路,容易出政绩,澄溪市府优先建设龙湖-岩田线,即西线。齐悦集团没有搭顺风车,主要在东线发展,先后建设了岑山、桐子山、甜竹山、瓦山、紫岭等五个大型聚居区,将文青吉洛镇东南、中石乡、白塔镇、金桐镇等较偏僻落后的地域与人口密集区连成一体。这条32公里长的带状居住区以岑山广场为起点,以金桐镇葫芦山为终点,平均5分钟发一趟公交车,日运营时间长达18个小时,准点率高,极大地方便了居民的出行。因为沿途的房子质优价廉,配套设施日益完善,绝大部分土著不再往市区凑,转而选择就近买房,或上班,或创业。
与东线相比,靠近澄溪母亲河澄江的西线人多地少,拆迁成本高。即便如此,如果澄溪市府妥善处理,狠抓房产和基础设施质量,仍可以与东线一较高下。可惜没有如果,盯着新城宝溪街道这块肥肉的人数不胜数,经常非法转包分包,宝溪街道的建筑质量问题层出不穷。结果不言而喻,大量的人选择在东线置业,服务业跟着转场,澄溪市区的重心逐步从龙湖街道往高杜街道转移。高杜街道是什么地方?齐悦集团的老窝!这个镇虽不小,但可供开发的土地不足总面积的三成,99年便被瓜分完毕,没有新势力生存的空间。
随着岑山经开和澄溪建筑集团的发展,转移趋势愈发地明显。澄溪官场暗流涌动,但想打破简越的布局没那么容易。他的安排漏洞很少,方方面面都考虑过。岑山经开虽替代了部分政府职能,但没有玩阴谋,在省府和句江市府开明派的眼中属于能接受的操作;甚至部分传统官僚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认为澄溪建筑集团是国有企业,培德环境是国有资本控股,有口皆碑,不能自废武功。在这个过程中,柳宝贵等政府出身的高管做了大量的工作,利用对官场的熟悉和在官场的人脉,屡屡将危险扼杀在襁褓之中。
一败再败,有些官僚认为问题的根源在财力上,想攻破岑山经开,必须先剪除齐悦集团的羽翼,瘫痪其庞大的关系网。海韵集团主力工厂在吉洛,又是工业企业,抗风险能力较高,因此他们将齐悦集团的旗舰齐悦食品作为优先进攻目标。刚好其他势力也有此意,多方一拍即合。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简越会挖这么大的一个坑,齐悦食品案几乎将澄溪对齐悦集团有敌意的流官和土官横扫一空,剩下的要么是中立派,要么是支持派。漏网之鱼现在噤若寒蝉,轻易不敢露头。
更没想到的是,齐悦集团会恢复得这么快,刚稳住阵脚便立刻转入反攻,不仅大幅增强了岑山经开和澄宇农业,还一口气与现在主持市长工作的常务副市长苏丙晨签定了三个重量级项目——易茂凯、海德精机和澄宇食品,每个的投资额和技术含量都足以让普通外企相形见绌,更不要说国内企业。
苏丙晨是北方人,异地为官,又有背景,资历也够,被调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99%会正位市长。不巧的是,他是岑山经开的铁杆支持者,而岑山经开是齐悦集团的控股子公司。即便苏丙晨等支持者全部被调走,齐悦集团这些年培养起来的中低层公务员也足以让想找茬的空降兵缚手缚脚。邹浩轩没猜错,G组不止两个,除G1和G2外,还有G3和G4——G3是公关组,G4是公务员组。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G3是雇员,G4是隐藏的合作伙伴。如果算上岑山经开一帮前公务员的关系,有五个G组。
简越的态度很明确——如果你们不使坏,我就合作,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发财;如果你们非要找茬,对不起,我不会乖乖就范,大家一起玩玩,看谁能笑到最后。不过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管家这么强势,一副要吃定他的样子;更没算到简郁骏肯在这个时候趟浑水,风险和收益不成比例。现在的澄溪,“豪猪之乡”名符其实,即便简郁骏能压住官僚系统,也不敢对现有体系动大手术,否则会两头受气。此一时彼一时,齐悦食品出事之前,他也许是最好的候选人,现在则是最糟的候选人之一……
岑山广场离岑山经开行政楼不远,五分钟便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除柳宝贵外,还有两个人——总裁秦根强和财务副总吕新怡。柳宝贵梳着大背头,而不是以前的偏分头,不过这种头型更适合他,成熟稳重,又不缺时尚,与脸型很配;秦根强换了个清爽板寸头,显然出自发型师之手,可惜长得不怎么样,理什么发型都不帅;吕新怡则是波波头,配上小圆脸,看起来年轻和可爱了不少。可惜简越了解她,知道这女人跟冯晶莹有得一拼,与可爱无缘。
“我估摸着他在评估我们的发型。”吕新怡说:“反正我自觉良好,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
秦根强接上:“我知道我长得不帅,又有些老,但老男人也有爱美的权利。”
大家都笑,柳宝贵拍拍手,“大家都很忙,没空闲聊。简董,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通知你。我打了一圈电话,发现简郁骏可能是被逼过来的,而不是主动的。管家太强势,得罪的势力不少,有人整他们,这是最大的可能。另一种可能是,上面逼简郁骏交投名状,与你彻底划清界限。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建议静观后续,毕竟齐悦食品案闹得有些凶,市委章书记吃了挂落,很窝火。”
吕新怡继续:“我从市委组织部得到了一点有用的消息,简郁骏可能是六月就被确定为澄溪的书记。这边应该是过渡性职务,换届之后,十有八九会调到句江。总之,这人短期内不会走的,想走也走不了。”
秦根强说:“政府方面的事主要是宝贵在管,我的消息不灵通,不过也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报——安家是齐悦食品案的幕后推手。我直觉他们被人算计了,因为你毕竟与安家的女婿颜子鹏有过交往,虽然不是非常愉快,但也不差,用不着闹得轰轰烈烈。换句话说,隐藏的毒蛇还未露出真容,以后必须小心。”
简越沉吟片刻,刚要说话,柳宝贵突然急急忙忙地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大事瞒着我们?”
简越笑道:“我瞒着你们的大事很多,你想知道哪一件?”
柳宝贵也笑了,“我不是想追根究底,也没有必要。管家的大名,只要在官场混过的没有不知道的。依照我对这个家族的了解,他们虽贪婪,但并不霸道,不会轻易与新兴势力结下大仇。如此作为,十有八九是他们看上了你控制的某家未来肯定会赚大钱的公司,准备分一杯羹。”
简越不置可否,“继续。”
柳宝贵说:“你这些年一直想做汽车,乘用车这几年都是暴利,十年之内也不会差,因此我猜是已获得牌照的汽车公司。”
“继续。”
柳宝贵笑道:“伴君如伴虎,我还是不说为妙,免得你认为我不务正业。”
简越严肃道:“我不是君,你们也不是我传统意义上的下属。我今天过来,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我为澄溪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以后你们要靠自己;第二,我会在03年出国之前完成股权分配,以后专心致志地做汽车,你们要抓紧时间做事,过期不候。”
听众面面相觑,吕新怡小心翼翼地问:“什么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是不是跟你母亲有关?”
简越说:“我现在不是小孩,亲情的影响没你们想的那么大。我在澄溪折腾,主要是商业操作,不是想占山为王,这里人多地少,机会成本太高,不划算。澄溪不是我的家乡,我不会替你们趟地雷,这世上没有救世主。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施尚林他们是怎么想的。宝贵,虽然我们的事实关系是合作伙伴;但在法律上你是我的下属,希望你以后不要让我难办。”
柳宝贵苦笑:“自加入岑山经开起,我就知道我跟老施的工作性质不同。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你给我们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如果以后还要你操心,不仅愧对你的信任和我们拿的薪水,也愧对家乡父老。老施今天晚上想请你吃饭,主要是私事。具体是怎么回事,我没问,也不想问。我没事了,你还有事吗?”
简越摇头,调转目光,“你们呢?”
秦根强说:“我一个同学的儿子是学食品工程的,想进澄宇食品。”
简越说:“公事公办,如果他有兴趣,可以过来面试。还有呢?”
秦根强说:“就这件事,新怡你来。”
吕新怡笑道:“你躲躲闪闪,生怕阿越误会,太见外了。阿越,我有两件事,一是我堂弟吕华飞明年博士毕业,想进易茂凯;二是我那口子的汽修厂被志桐汽修挤得活不下去了,希望你指条明路。”
简越说:“阿飞的水平没得说的,就是性格有些怪,不好相处。如果他想进易茂凯,我可以给他机会,以一年为限。”
吕新怡说:“我跟阿飞说过,他说如果连易茂凯都呆不下去,去其他地方肯定更难熬。老岳的事呢?”
简越笑道:“荣华的性格不适合做生意,还是早点回头吧。如果你把外面的强势用在家里,他就不会度日如年了。不对,就是因为你太强势,他才硬着头皮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老天又没规定男人一定要比女人会赚钱。”
吕新怡悻悻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个解决方案。”
简越沉思片刻,“志桐汽修准备开一家宝马4S店,车间主任目前空缺,以荣华的技术水平,完全可以胜任。”
“荣华汽修怎么办?”
简越说:“荣华汽修离高速公路入口不远,位置好,不能放弃,我会让志桐汽修按市价溢价30%收购。——你别不知足,论算账你是一把好手,论装潢你不入门。”
吕新怡将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讪笑道:“我知足,我没事了,你忙吧。”
简越看了一下表,立刻起身,与三位高管告别,快步下楼。边走边偷着乐,难得吕新怡这个恶婆娘有如此吃瘪的时候,不知道开汽修厂这件事会不会让可怜的岳荣华在夫妻对战中多一个筹码,应该会多,但前提是岳荣华想反抗,不然再多的筹码也无济于事……
岑山经开办公楼相对偏僻,很少有的士经过。柳宝贵细心,安排了一辆公车。简越出大门时,司机刚好将车子从停车场里开出来。奔驰S级,似乎是2001款,黑漆锃亮,颇有派头。说起来很有意思,S级是简越非常喜欢的车,圈子里也不少,但他从没有开过和坐过。今天意外尝鲜,顿时来了兴致,准备体验一把坐大奔的感觉。
“小老板——”附近忽然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他转头一瞅,很惊讶地发现是魏荣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