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溪计划提前收官,简越心情大好,睡得香,起得早。先吃饭,再爬桐子山,七点半回到宾馆洗澡,然后开车前往忠隆宇丽城。到的时候,刚好九点。
何福涛不在,秘书说有急事去市府了,回来时间不定。不在没关系,立刻改换目的地,去找立宇投资总裁顾媛媛,孰料顾媛媛在开会,留话让等等。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改换目的地,去找立宇集团管委会财务总监王淮南。
秘书用怀疑的目光将访客打量了一番,“你有预约吗?王总忙,时间安排很满。”
简越说:“我是从桐子山过来的,不需要预约。”
话刚出口,附近一位埋头工作的男员工立刻起身,恭声道:“简董好,王总在开会,需要过去叫他吗?”
简越摇头,转身出门,回到顾媛媛办公室,找秘书要了一瓶纯净水,坐在沙发上沉思,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立宇控股上市后,立宇集团逐步蜕变成常规企业,除旅游娱乐领域保持原样外,其他都变得面目全非。99年之后,彻底沦为一个大杂烩,很少有人能说清楚它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内斗很凶,管理混乱,但立宇系成员很少有主动退出的——不是对立宇集团有什么感情,而是因为房地产。立宇集团持有数量惊人的房产和地产,升值空间巨大。
立宇广场采用“小卫星城”发展策略,规划和设计之初,就充分考虑了拆迁成本和余量,一般选址在近郊和市区的偏僻地带,以近郊为主。因为拿地的价格很低,占地面积普遍偏大,其中不乏平寺立宇酒店这种规模的城中城,只租不售。全国37座立宇广场总占地面积达11000余亩,总建筑面积近1000万平米。
商业地产的升值空间取决于人气,立宇投资成立后,一直在完善立宇广场周边的环境,并批量购买附近的房产作为储备。没上市的部分和上市的部分互相支援,共同营造了一批以立宇广场为中心的大型居住区。因为容积率低,配套设施齐全,生活舒适便利,居住区的空置率逐步下降,郊区的立宇广场顺利扭亏为盈,不再需要市区的兄弟支援。
随着城市的发展,立宇集团的小卫星城慢慢成为市区的一部分。“先见之明”给立宇广场带来了旺盛的人气,虽然管理很一般,但单位面积销售额始终高于平均水平。连对房地产市场最悲观的人都认为,立宇广场贬值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商业地产的布局很成功,工业地产的布局也不差,立宇投资持有的工业用地、物流仓库、厂房等每年都在升值。2000年零售时代开启后,财经媒体曾估算过立宇集团持有的房地产类资产,认为其潜在价值不低于2000亿,立宇控股的市净率很低,股票值得长期持有。
可惜投资者并不买账,部分人认为,在这个时候散布这种类型的消息,是庄家想找接盘手,立宇集团正在走下坡路,将投资过分集中在房地产上是黔驴技穷的表现。中国加入WTO后,这家公司能否活下来都是个问号,崛起过速的企业往往陨落也快。
市场用脚投票,立宇控股的市值在2000年3月达到顶点1022亿后一路下降,2001年4月底跌破净资产。8月24日停牌前,约355亿,不足净资产的半数,市盈率低到5。
就算负面消息缠身,恐慌性杀跌杀到这个程度,未免太过头了。简越起了疑心,和范立宇谈妥分家事宜后,不再顾忌什么,组建管委会全面接管了立宇集团。8月26日,管委会审计组开始对立宇控股的财务状况进行审计。由于立宇集团规模过大,审计组组长顾媛媛认为至少需要两个月;副组长王淮南比较悲观,认为元旦之前都不用想。
乱七八糟的部分大多划给了宇丽投资,审计组清一色的精兵强将,顾媛媛熟悉立宇集团,王淮南专业精湛,仍如此保守,足见问题远比预估中的严重……
“你来啦。”一袭淡青色职业装的顾媛媛快步进屋,脸上痘痘明显。紧随其后的是西装革履的王淮南,怀里抱着一堆文件,形容枯槁。
简越吃了一惊,顾媛媛的作息很有规律,因为偏黑,非常注意皮肤保养,到立宇集团后,几乎没长过痘痘;王淮南在普华永道工作多年,见多识广,能让久经考验的顶级会计师头疼的财务问题不多。更让他吃惊的是,潘彦吉居然也过来了,而且神色阴沉。
“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顾媛媛问。
简越摇头,顾媛媛咬牙道:“范立宇卖掉了宇丽投资旗下所有的产业,昨天晚上举家去了加拿大!”
简越哦了一声,笑道:“我来之前还犹豫是否要去对面拜访,这下不用为难了。”
“你居然笑得出来!”顾媛媛气急败坏:“告诉你,立宇集团的商业地产几乎被范立宇掏空了!”
简越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顾媛媛冷冷道:“怎么不可能?立宇集团的商业地产在立宇控股上市后大多在宇丽投资的绝对控制之中,去年3月你又默许范立宇整合立宇投资持有的商业地产,这个领域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简越沉默片刻,“苗岩松知道不?”
顾媛媛望向潘彦吉,后者说:“苗岩松应该不知道,但苗若嫣肯定知道。我敢断定,范立宇夫妻在演双簧。苗若嫣一直呆在国外不回来,是在替范家准备后路。他们的筹划很成功,顺利将20多亿美金洗干净,转去了加拿大。”
“得罪了这么多人,范家到加拿大后过不安稳,如此作为殊属不智。”王淮南说。
潘彦吉说:“山高皇帝远,以范立宇夫妻的能力,手握重金,国内有几个势力会揪着不放,敢揪着不放?再说还有范立兴帮忙,这个兔崽子比他哥更黑,胆大心细,一肚子的坏水。你是没见过他,要是见过,就会知道范家在加拿大站稳脚跟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扯到哪去了,”顾媛媛很不耐烦:“苗若嫣再怎么说也是苗家的女儿,如此绝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潘彦吉叹道:“女生外向,不足为奇。苗岩松和邱嘉琪一直宠着女儿,苗若嫣从没受过大的挫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不是绝情,而是任性。还有,她很小就去了美国读书,有些观念跟我们不同。”
“照你这么说,范立宇迟早会和她离婚?”
潘彦吉摇头,“他们离婚的概率很低,可以忽略不计。——简董,你准备怎么办?”
简越诧异道:“什么怎么办——继续审计,给立宇集团瘦身,该抛的抛,精兵简政。”
“我就不信你会当这事没发生过。”顾媛媛说。
简越似笑非笑:“范立宇再能,如果没有你们这些高管配合,想悄无声息地掏空立宇商业地产,难比登天。你们愤怒,无非是发现范立宇把你们耍了。”
听众都默然,简越笑笑之后继续:“立宇集团每年都在赚钱,持有的房地产每年都在升值,钱去哪了?唯一的解释是利益输送,损大家肥小家。你们不用测试我的底线,我出钱重组立宇集团,主要目的是稳定运营体系,防止有些人浑水摸鱼和搅风搅雨。或者说,是了结因果。范立宇会跑路,我不会,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这是原则问题……”
“汽车是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你需要立宇集团,通捷物流需要立宇集团。”王淮南忍不住了。
简越哑然失笑,“怎么每个人都这么想,来自立宇集团的业务量不足通捷物流总业务量的一成,你看到的资料还停留在99年。汽车的确是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但我能弄到技术,也能毫不费力地找到钱。等等,我接个电话。——我在顾媛媛办公室,你过来还是我过去——行,五分钟。”
放下手机,盯着顾媛媛,正色道:“顾姐,我能理解你的难处,没打算深究你以前犯的错误,不是我不知道,希望你不要一错再错。和稀泥于事无补,立宇集团影响的范围大,如果不可收拾,你们这些高管一个都跑不了,谁也救不了你们,包括我在内,明白不?”
顾媛媛缓缓点头,“范立宇撂挑子,立宇集团恢复原始架构的希望渺茫,你的底线是什么?”
简越说:“我知道现在没有希望还原,97年之后加入的人也不想恢复原始架构。第一,员工分享的收益不能低于集团净利润的20%;第二,老人该享受的福利必须到位;第三,立宇餐饮和立宇酒店的优质门店不能卖;第四,一线城市的立宇广场不能卖,二线城市至少保留一座;第五,战略子公司不能卖,就这么多。”
“哪些是战略子公司?”
简越眯了一下眼睛,“昔日那个干脆爽朗的顾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了?”
顾媛媛辩解道:“我是真的分不清,这些年日新月异,你的思路又总是超前于时代。”
简越神色稍缓,“立宇集团现在的产业中……”
“能不能改个名字——我现在一听‘立宇’就别扭得慌。”潘彦吉插嘴。
王淮南立刻接上:“是啊是啊,范立宇这个兔崽子把大家都害惨了,我现在一看到乱七八糟的账就忍不住想骂人。”
“没错!”顾媛媛说:“范立宇不配享受这种荣誉,他也不是真正的创始人。如果没有苗岩松和窦洪真,他也许连第一阶段的计划都完成不了。”
简越说:“你们说的是事实,但现在可用的好名字不多,当年注册的名字也少,我回去再想想。”
“战略子公司呢?”
简越说:“立宇信息、立宇农技、立宇环境、立宇仓储,主要就是这四家,其他辅助产业你们酌情处理。还有,你们最好将宇光大厦彻查一遍,不管是谁装的窃听器,一律追查到底。这是原则问题,谁再留手谁滚蛋,明白没?”
“明白!”听众异口同声。潘彦吉说:“我是安保组长,这事是我的该管。你放心,我会请高手将集团各分支机构的办公室都详查一遍。”
“很好,现在不是顾忌的时候,该断不断必受其乱。我走了,如果你们有重要事情无法达成一致,可以直接给我电话,或者去桐子山找我。”
顾媛媛说:“我们没有你的电话号码。”
简越从钱包里摸出名片,顾媛媛接过一瞅,发现是一张普通的中英双语纸质名片,上面公司名、职务、地址、固定电话、手机、电邮一应俱全。刚想细问,简越又给潘彦吉和王淮南每人发了一张,然后转身走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媛媛冲着背影大喊。
简越头也不回地答道:“就这么回事,以后公事公办。”
办公室里的三人立刻色变,顾媛媛更是摇摇欲坠,惨然道:“九年的情分一朝归零,我的身后只有悬崖。”
……
简越知道可能引发连锁反应,但没有放慢脚步,从防火楼梯上到楼顶,与正在等候的何福涛会合。范立宇颇有情调,请人在宇光大厦楼顶设计了一座小花园,框架已完工。如果昨天过来,简越说不定要调侃一番,现在只剩下愤怒,握紧拳头,手指嘎嘣嘎嘣地响。
何福涛安慰道:“你息息火,移民未必是范立宇的主意,他的压力也很大。”
简越恨恨地说:“肯定是他的主意,如果他有负罪感,就不会这么年轻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忠隆宇丽城是他套现和预防我突然回国的工具。萝卜宇啊萝卜宇,你够狠!”
何福涛忽然笑了,“你应该考虑过这种可能,立宇系失控后,你认为不破不立,所以任由范立宇折腾。你选我当总裁,除觉得我的性格对你的胃口外,还跟我在立宇酒店总裁任期内的表现有关,更准确地说,跟原则有关——我不跟某些人同流合污,将立宇酒店的资产保护得很好,对不?”
简越竖起大拇指,赞道:“聪明!我看资料时,发现了一个问题——你和范立宇有很多共同爱好,你又是他的合作伙伴派来的,你们理论上应该有共同语言,为什么你们的关系一般?”
何福涛说:“四个原因,第一,我觉得他的人品值得商榷,虽然他有苦衷,但做人应该有底线;第二,他性格有些怪,我们的年龄差距也不小,不怎么合拍;第三,他的权力欲很强,喜欢插手下属的工作。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觉得他的商业才能不算出类拔萃,经常想当然,不配做我的上司。如果不是你在国外撑着,他早就原形毕露了。”
“还有呢?”
“我根据了解到的情报判断,他96年的时候不是一念之差,而是老早就想套现移民。他的语言能力很好,范立兴的语言能力也不差,苗若嫣是海归,范家在海外生活没有困难。也许你不知道,他心里一直认为,他应该感谢的不是你,而是简东阳。”
简越一愣,“那93年范林根为什么向云越集团下手?”
何福涛说:“范林根没向云越集团下手,他跟平寺当时的派出所所长沈禹达有些私人恩怨,想整走沈禹达,只是时间不对。我表哥的一个朋友93年在越恒市委工作,所以我对这段恩怨略有了解。到立宇集团后,又结交了一批朋友,基本确定就是这么回事。立宇集团,哎,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啊,改名字改名字,必须改名字!”
简越笑道:“既然你们都觉得别扭,那我就改名字,嗯,我已经想好了,改叫‘立福’……”
何福涛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在集团的资历很浅,你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简越笑道:“你想得太多了,立宇集团起家之初,有很多人帮过我的大忙,其中一位是立宇农业首任总裁乔福,叫‘立福’一举三得。”
何福涛悻悻然,“以前真没发现你这么坦诚,第三得是什么?”
“熊福邻啊,他好名,又是元老,这次刚好满足他。”
何福涛被打败了,理智地转移话题:“如果你想将何家绑上战车,我们不能没有好处。”
简越说:“我向来不开空头支票,如果你能帮我稳定立福集团,我给何家通捷物流两个点的股份;如果你能做满五年总裁,我给你立福集团一个点的股份,跟严老师一样。你不要嫌少,这些股份十年后价值不会低于30亿人民币,更不要说附带收益。”
何福涛苦笑:“我了解何家的实力,没嫌少,有了这些干净的钱,何家的短板就不再是短板,未来肯定能更上一层楼。只是——只是我没有信心做满五年总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立福集团整体上市,未来的市值不会低于2000亿。以你的风格,一旦布局全面完成,这家公司肯定会出现爆发式的增长,我能管住的可能性很小。”
简越笑道:“你这是未战先怯,放心,我的钱虽不是那么好拿的,但也不会提离谱的要求。我现在跟你系统讲解一下立宇集团的来龙去脉和未来的定位,以便你对症下药,最不济也能提升一下自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