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哥拎着一个大篮子,白领丽人空手,在后面拉拉扯扯,边走边说,用的是方言,但不是上海话。似乎是苏北某地的方言,语速甚快,有些难懂。酷哥则用上海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辩解着,声音很小。
简越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只知道酷哥吃了白领丽人的什么东西,具体不清楚。这俩人极有可能是亲戚,不知道他们的父辈是上海人还是苏北人,抑或其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酷哥能听懂白领丽人的方言,白领丽人在上海呆过很长时间,两人不是情侣,同事的可能性也很小。
正想着,白领丽人突然朝收银员吼道:“你们为什么要卖狗肉?”
收银员显然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平静地答道:“法无禁止即可为,狗肉营养丰富,味道鲜美,还可以入药疗疾,是上等佳肴。我们卖的狗肉都来自于精心养殖的良种肉狗,不是宠物狗和工作犬。如果这样的解释您还不能接受,可以找我们领导反映。我只是收银员,管不了卖什么。”
“你做帮凶难道一点愧疚都没有吗?”白领丽人不依不饶。
收银员说:“您怎么会这么想——我也不吃狗肉,但我无权阻止别人吃狗肉,那是他们的自由。”
白领丽人脸一沉,“我不想听到外交式辞令,你真的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收银员说:“如果您非要我说实话,那答案是——没有!我养豚鼠,豚鼠才是我的朋友,狗不是。”
白领丽人悻悻然,“果然是小恶魔培养出来的,一套一套的,话里有话。——你笑什么,你还敢笑?你吃的可是我的狗,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酷哥辩解道:“冤枉啊,我真没吃你的狗,卷毛狗没几两肉,我要吃也会吃大黄狗……”
白领丽人突然放声大哭,酷哥一下子慌了手脚,“不要哭,不要哭,我坦白,是大小方吃的。他们说从没吃过贵宾犬,想试试味道。我喝多了,以为他们开玩笑,没放在心上。醒来之后发现毛毛不见了,才知道他们要玩真的。”
白领丽人止住哭声,半信半疑:“你真的没吃毛毛?”
“绝对没吃,如果吃了我就是小狗!”酷哥信誓旦旦地保证,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如果你跟他们对质,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不然他们肯定会向六叔告密,说我吃了他们家的大黄狗。”
白领丽人咬牙道:“你终于承认了,告诉你,六叔家的大黄狗才是我养的毛毛!可怜的毛毛啊,是我害了你啊,不该带这个吃货去看你啊,呜呜……”
酷哥一看要坏,赶忙继续:“男不养猫女不养狗,没有狗对你更好。”
白领丽人泣声道:“毛毛是母狗……”
酷哥登时噎住,放下购物篮,开始抓耳挠腮。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很辛苦。幸好白领丽人很快发现自己失态了,掩面小跑走人。酷哥呆立片刻,将篮子拎到一边,跟收银员低声交代几句,追了出去。
简越轻轻地叹了口气,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回国后,他的穿着打扮与以前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面目全非,心态也变了许多,气质跟着改变。澄溪是一个新型移民城市,常住人口、暂住人口和游客中,一米八五以上的高个子过万。如果不是安德丽娅,白领丽人未必能认出他的真实身份。在防洪堤上时,他还在心里责怪安德丽娅不知收敛,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两人是同类,很有共同语言。今生的安德丽娅和前世的安德丽娅没有根本的不同,今生的他和前世的他也没有根本的不同。
无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安德丽娅都不是可爱型,有心机,但不世故,平易近人,爱憎分明。简月也不是可爱型,心机不深,但有些世故,有些清高,暧昧不明。两个女人都有些争强好胜,安德丽娅主要在大事上,简月主要在小事上。如果以好妻子的标准来衡量,她们都有一个大缺陷——不贤惠。
也许跟家境有关,安德丽娅小时候吃了很多苦,但长大后一直没有什么经济压力。席尔格熬过了经济衰退,事业日益兴旺,在01年圣诞节前捞出了弟弟。雅克布也很能干,接手马蒂耶斯的农场后,很快就将其做大,每年能赚数百万欧元。他没有再娶,也没有私生子,安德丽娅是他唯一的孩子,视若掌上明珠。
简月则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吃过什么苦,小时候众星捧月,生活条件优越;长大后顺风顺水,即使父亲简郁骏意外倒台,也没有什么经济压力,因为很宠她的二舅卫宏旗是资产十多亿的老板。
在外人看来,简越的家境与她们的差距都很大,就算加上沪上简家,也差得远,本质上是高攀,应该迁就一下;但简越自己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不仅赚钱的速度远高,而且没有利用卫家和迈耶巴哈家的资源,迁就与否是一个伪命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贺靖妍的态度也跟这种心态有关——认为普通人眼中富裕的贺家跟他不是一个档次的群体,他白手起家,只用七年就攒起了贺厚超兄弟三十年才攒起的财富。随着经济危机的深化和延续,双方的差距将越来越大,所以他对贺靖妍娇蛮任性的缺点忍耐度也越来越低……
“在想什么呢,”安德丽娅快步走近,“我已经挑好了,买的东西也存好了。这次不占你便宜,出来的时候,我爸给了一张信用卡。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花他的钱。嘻,还可以用两年多。这两年你很痛苦,我很幸福。”
简越哑然失笑,“去吃饭还是去外面逛逛?”
安德丽娅说:“我不饿,你慢慢想吧,我出去逛逛,六点在酒楼门口会合。”
简越把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望着高挑苗条的背影苦笑。不知道这是另类的体贴还是抱怨,但现在工作要紧,生活必须靠边站。一边踱步一边思索,出了大门,左拐沿着海棠路往南走,然后过马路沿着澄宇路往西,目的地是澄宇家园。
现在基本能确定白领丽人和酷哥是探路者,正主过几天就会到,十有八九跟迁总部有关。说起来真搞笑,盟友想跟他拉开距离,将立福集团的总部迁去上海;对手却希望跟他拉近距离,让立福集团总部留在句江。
也许还跟苹宇投资的一系列动作有关,汤继皓和王德智上任后,一直在整肃内部,完善体系。齐悦集团向内收缩的痕迹明显,某些人察觉到了危险,想弄清楚详情,以便对症下药。
因为历史和国情,看似坚固的澄宇农技实际上非常脆弱。大量文化水平不高的老人占据着重要岗位,虽然他们很忠诚,至少表面如此,但严重影响澄宇农技的升级。麻烦在于,这些人实战经验丰富,清一色的种田和养殖好手,最低也是助理农艺师。后加入的高学历人才想镇住他们,非短期内能做到。在某种意义上说,澄宇农技才是最难啃的骨头,只有动大手术,方能完整地接收控制权……
“你怎么走这么慢?是不是累了?”安德丽娅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简越从沉思中恢复,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像幽灵一样?”
安德丽娅嬉笑道:“我这是虚心接受你的批评。”
简越理智地转移话题:“你怎么这么快就逛完了?”
安德丽娅说:“没什么好逛的,大部分地方都在搞建设,很脏。这么个烂地方还出这么高的承包费,典型的精神有问题。亏你还说窦立凯厉害,照我看,你掺杂了感情因素。”
简越略一皱眉,“怎么连你都认为我理想主义情绪严重?实话跟你说,海棠村是苹宇集团的地盘。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海棠基地。”
安德丽娅愕然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苹宇集团是海棠村的村办企业海棠集团事实上的控股股东,约持有这家综合性企业52%的股份。窦立凯确实厉害,仅走访三次就摸清了海棠村主流群体的真实想法。”
“能详细讲讲吗?”
“不行,你老是不动脑筋,经常说些没水平的话。”
“我保证以后不贪吃,行不?”
“怎么个保证法?我又不可能老是盯着你。”
“如果被你发现一次,PTM的股份扣十个点,行不?”
简越很无语:“大小姐啊,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么低级的招数?如果你想让我讲也行,回答我一个问题——前年12月,谁扔掉了我的瑞士狗肉干?”
安德丽娅弱弱地说:“狗是人类的朋友,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它们?”
简越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狗,你们是把自己对宠物的感情和道德观念强行加到别人身上。在我的心目中,吃狗肉和吃猪牛羊肉没有本质的不同。我问这件事,不是想追究谁扔掉了狗肉干,而是想知道除了你,还有谁进过我在康德中心的二号办公室?”
安德丽娅沉默半晌,轻声道:“波尔,我担心你不高兴,一直不敢说。我们很早就知道你未来的重心是机械和农业,这两个领域恰好是迈奥两家关系圈擅长的,所以一直认为我们的关系不会变淡。谁知UDO刚上市,你就开始筹划和MMI分家,还跟主要股东都谈过。虽然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我伯父明显有些急了。接着11月,你拒绝了格奥伯伯推荐的人选,将优立得农业的首席技术官给了福斯曼教授,家里彻底坐不住了。”
“继续。”
“迈奥两家根基浅,如果失去你的信任,在MUZE内部的竞争中将会处于不利的地位。长辈们很急,想尽快弄清楚你的真实想法,因为当时你已有离开德国的打算。他们知道我有出入二号办公室的权限,再三恳求,让我带波尔过去看看。我一时心软,答应了。这件事之后,我难过了很长时间,你把我当至亲看待,什么都不防我,我却做这样的事。”
简越暗叹,贪婪果然是人的本性,迈耶巴哈家族和奥恩沃尔德家族得到了这么多,居然仍不肯满足。幸好没有提前去美国,不然又有一段珍贵的回忆被揠苗助长摧毁。想了想,“按照我对波尔的了解,他在关键事务上很有主见,从不喜欢听长辈摆布,为什么会同意?”
安德丽娅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是天才,又早熟,他不是,他是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小青年,虽然不喜欢听父母的安排,但架不住女朋友的哀求。”
简越一愣,“波尔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安德丽娅说:“99年5月,丹麦人,叫娜雅-阿拉森,叔叔托比艾斯-阿拉森是伊珀赫勒丹麦公司总裁。娜雅和波尔分分合合,但一直没断。”
简越隐隐觉得不妙,因为前世波尔的女朋友就是娜雅-阿拉森,两人折腾了十几年还是没有散掉,100%有孩子。换句话说,他和简月结婚,不是害了一个人,而是害了两个人,安德丽娅和波尔结婚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你怎么了?”
简越回过神来,“没什么,后来呢?”
安德丽娅说:“没有后来,你没有任何反应,去年开年之后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你又埋头读书,于是大家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齐克肯定发现了不对,我后来每次去二号办公室,陶贝那个木头总在门口转悠,害得我找普通资料都得小心翼翼的,免得他们误会。你离开德国后,齐克就不让我进去了。你能原谅我吗?”
简越说:“你16岁之前做过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不过这种类型的事情性质非常严重,下不为例。如果你摆不正自己的立场,将会丧失超然地位,沦为棋子,民族之间的隔阂在有需要的时候会被放大。”
安德丽娅重重地点头,“明白,我保证不再犯。我知道在很多德国人的眼中,我不是德国人,只是在德国长大的荷兰人,我妈是荷兰人,我爸到现在还是荷兰籍。只是——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格奥伯伯他们要趟浑水?”
简越蹙眉道:“你又习惯性地打探情报,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将来能成为我的妻子,也无法利用这些情报获得足够的利益和权限,反而会背上心理负担和给自己带来危险。”
安德丽娅沉默片刻,断然道:“我还是想知道,我不是你,从来都不喜欢做鸵鸟,有心理准备。”
简越叹道:“行,如果我再躲躲藏藏的,你的疑心病会更重。这事说来话长,跟两次世界大战和德国20年代的通货膨胀有关。奥恩沃尔德家族的确是德意志裔,这个不假,但格奥的爷爷阿尔曼德,也就是波尔的曾祖是在荷兰代尔夫特长大的。纳粹上台后,他回到杜伊斯堡成家立业,生了格奥的父亲尼克拉斯。长话短说,格奥在荷兰和丹麦都有血亲,而且在三代之内。你爸认识你妈、加入荷兰籍、坐牢都跟格奥有些关系,他一直呆在荷兰,不是和你爸有很深的友情,而是内疚。或者说,不敢面对你伯父。如果你做足了功课,应该知道他曾经因为期货差点倾家荡产。”
“你的意思是说,他人品很差,赌性很大,喜欢见风使舵和推脱责任,对不?”
简越说:“格奥的人品一般般,但也不是特差;赌性的确不小,但输得只剩下裤子纯属偶然;见风使舵主要是投机,投机和投资的界限向来不明晰,跟人品没有多大关系。”
“推脱责任呢?”
“你爸不肯说细节,我也调查不到,现在基本可以认定你爸也有过错。荷兰是什么地方不用我多说,你这些年苦学荷兰语,肯定了解不少。”
“你既然知道格奥人品差,为什么还要用他?”
简越平静地答道:“因为他有才又有关系,只要能为我所用,何必拘泥于道德。弗里兹的人品也不是特好,但我照样和他相处愉快,原因相同。知道不,你和柯塞尔家族99年之前也是我的工具。”
安德丽娅一愣之后怒道:“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无所不用其极,不仅爱钱,而且爱权,居然连爱情和亲情都要利用。”
简越淡淡地说:“如果不爱钱,我就不会去做生意。如果不爱权,我就不会冒大风险去弄康德会和榈利涯。如果不是想破局,我就不会加入柯塞尔家族,一种交换罢了,格罗是生意人,我也是。如果我是一个死板的人,就不可能以一个未成年华人留学生的身份,在欧洲的土地上压得一些老牌势力喘不过气来。不过在我眼中,这些都是表面的东西,前人制造的人文概念,我只看到力量和自由——纯粹的力量和最大限度的自由。或者说,我追求的是真正的选择权,而不是强加给我的规则。你不要看书看傻了,那些所谓的心灵鸡汤,大部分是蒙人的,比如做鸵鸟。我一直认为,完全脱离科学的人文道德观念跟真理不沾边,用不着放在心上。”
安德丽娅嘟哝道:“又是一套一套的,无论如何,你利用爱情总是不对。”
简越笑道:“你不知道是心理承受能力强还是缺根筋,爱情这事最好解释了——我有心理阴影,又年轻,不急。从科学角度来讲,爱情只不过是化学反应。你是个小女孩,谈什么爱情,我不是恋童癖。抛开人文因素,喂,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安德丽娅的声音远远传来:“饿了,没心思听你布道。告诉你,姑奶奶我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你想轻易弄走我,是典型的做梦啊——”
简越望着背影发了一阵呆,是在做梦吗?不是,相反他清醒了,已下定决心从前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接受新的身份。这是最艰难的解脱,但的确需要解脱,否则就是治标不治本……
“咳咳!”附近有人咳嗽了两声。他转头一瞅,一辆英菲尼迪轿车不知道什么时候驶了过来,后排的人他认识,想忘都忘不了——是重新杀回立福农业的乔福。另一个人更无法视而不见,是苹宇投资财务副总兼澄宇农技财务副总邢——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