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黄金周的第一天,苹宇投资旗下企业都忙得不可开交,谁都没想过小老板会在今天突然通知开会,而且指定要主要高管参加。他不可能拍脑袋,肯定有深意,十有八九是准备做大的调整,一时间鸡飞狗跳。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知道可能引发连锁反应,但没准备改主意,如果忙的时候都无法击破既得利益者和内部摇摆势力的防御,等他们闲下来,就有得磨的了。吃完早餐,带着安德丽娅不紧不慢地往萌山酒业开。
酒在中国文化中有独特的地位,酒厂数不胜数,几乎每个县市都有,澄溪也不例外。因为文化和水土,这个县级市的酿酒业曾经兴旺一时,有大小酒厂三十多家。可惜好景不长,80年代中期,外地酒大量涌入,逐步将本地酒挤出市场。至97年时,澄溪酿酒业几乎全军覆没,除金桐镇的金葫酒业规模较大外,幸存者的产量普遍在千吨以下,年销售额不到500万。换句话说,都是作坊。
在形形色色的作坊中,有一家特别显眼,那就是萌山酒业。这家位于萌山西南角的小酒厂总占地面积不足20亩,雇员只有20来人,却同时生产白酒、黄酒和保健酒。每样产量都很低,但质量都不错,非常受本地人的欢迎。
销售上也特立独行——萌山酒业没有业务员,也从不推销,更不要说做广告,如果想买酒,直接去酒窖。至于价格,要看老板兼品酒师卢勇的鉴定结果了。如果他觉得某批酒质量很好,价格就高;如果他觉得一般,就便宜卖了,收回成本即可。
酒厂的发展史颇有传奇色彩,老板的身世也一样。坊间传言,卢勇是某位四川籍民国高官的私生子,兵荒马乱之时被撂下了,没去成台湾。那位高官辗转多次之后,找到另一个阵营的老下属卢三壶,也就是卢勇名义上的父亲照料儿子。这种事在当时的性质非常严重,卢三壶不敢让人知道,准备等卢勇成年之后再跟他说。孰料出海打鱼的时候出事,于是卢勇的身世成为一个谜团。
传闻未必是假,但传播者大多别有用心,因为萌山酒业所在地有澄溪最好的山泉。水乃酒之血,好酒必须要好水。澄溪酿酒业兴旺的时候,打萌山酒业主意的人数不胜数,都想把卢勇赶走,不明的身世因此成为工具。如果传言属实,那卢勇就不是土著,其所宣称的祖宅就是鹊巢鸠占。
阴谋者绞尽脑汁,甚至从四川和台湾找证据,奈何当事人都不在了,死无对证,无处下嘴,只好颓然放弃。当然就算他们能找到证据,卢勇也不会承认,因为萌山酒业不仅是丰厚的财源,还是他岳父卢树仁的心血。
卢树仁是中石乡东萌山村人,一个出色的黄酒酿造师,也颇有经营才能。改革开放政策出台后,他从金葫酒业辞职,创办了萌山酒厂。可惜天妒英才,事业刚上轨道便因病过世。临终前,唯一的遗愿是把酒厂办下去。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卢霞小时候得了脑膜炎,轻度智障,一直没有结婚;二女儿卢琳老实巴交,不会做生意,因此重任落到卢琳的丈夫卢勇身上。
卢勇是泥工出身,从没学过酿酒,接手之前唯一跟酒厂打交道的地方是给岳父做厂房。就在圈子里的人准备看笑话时,好运的家伙再次鸿运当头——一个叫杨灵沣的高级酿酒师退休了,来澄溪看外孙,女儿不让走。忙碌惯了的人闲不住,决定找一份工作,刚好萌山酒厂有空缺,当天便走马上任了。
专业人士仅用一周便稳定了摇摇欲坠的小酒厂,卢勇松了一口气,开始学习酿酒和品酒。杨灵沣觉得他孺子可教,耐心地解答。一来二去,双方的关系迅速亲近起来。杨灵沣放弃了回老家的念头,准备在澄溪安度晚年。这种级别的人才求之不得,澄溪县府立刻在农林职校给老头安排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每周只需要给学生们上几堂课。
萌山酒厂只做黄酒,而杨灵沣长于白酒,也不大看得上价格低的黄酒,酒厂正常后,他便琢磨着酿造白酒。卢勇无所谓,只要黄酒业务正常就行。就这样,萌山酒业进入了白酒领域,在83年初开始培养窖泥,准备生产浓香型白酒。
窖泥的老熟需要很长时间,杨灵沣不急,他来澄溪主要是安度晚年。卢勇也不急,他是个半吊子,又过了学习的黄金年龄,充电速度慢。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不觉中到了80年代末。
89年8月,萌山酒厂生产出了第一批浓香型白酒。虽然品质不是非常好,但仍让老客户们惊喜,因为这是澄溪有史以来酿造的最好的白酒。萌山酒厂的存酒短短三天便销售一空,而且价格卖得不错,开张顺利。
91年底,杨灵沣的身体出了点问题——风湿。他长期在酒厂工作,腿脚原本就有些问题。来澄溪后,这边湿度偏高,加上年老体衰,老毛病又犯了。犯了就治,因为不习惯去医院,以喝祛风湿的保健酒替代。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基酒来自于萌山酒厂。刚好卢勇也有些风湿,看到后喝了几杯,觉得不错,决定开辟一个新的财源。就这样,萌山酒业进入了保健酒领域。
94年,萌山酒厂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不退反进,销量大涨,成为澄溪的知名品牌,年产近500吨,销售额近千万。有人认为主要原因是水好,重新打起了萌山酒厂的主意。
阴谋者首先出的是软招数,故技重施。与82年不同,这次多了颇具杀伤力的新内容。杨灵沣是四川宜宾人,在老家还有亲朋,每年都要回去看看。因为女儿女婿很忙,大多数时候是卢勇陪着。在关系圈的眼中,这种情况很正常,一是私人关系,两人亦师亦友;二是工作,萌山酒业在白酒领域投了数百万,没有退路。宜宾是浓香型白酒的发源地,积淀深厚,有关系不能不用。圈外人却不这么看,都觉得透着一丝古怪,部分人甚至认为,是卢勇觉得风头已经过了,回老家认祖归宗了。
名人门前是非多,当事人没放在心上。大部分澄溪人也觉得很无聊,就算卢勇不是澄溪人,也是澄溪女婿。再说他自幼便住在澄溪,迄今已有四十多年,跟本地人没有任何区别。90年代全国各地的交流大幅增强,阴谋者忽略了这一点,发现谣言反而给萌山酒厂做了广告,立刻停下,改换其他策略,于是卢勇摊上大事了——偷税漏税。
萌山酒厂是个体企业,早期一直交定额税。因为是自种自收自酿自销,工人都沾亲带故,老板娘卢琳只记了简单的流水账。十多年下来,酒厂上下已习惯了这种运作模式,即便销量大涨,仍没有任何改变。税务局查账时,这家年盈利过百万的酒厂竟然连一本规范的账本都拿不出来,老板和老板娘更是一问三不知。结果可想而知,连补带罚近600万,萌山酒厂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一朝消耗殆尽。
在主流群体信奉“无商不奸”的时代,大部分澄溪人都认为卢勇活该。万幸的是,澄溪的仇富心理并不严重,无论官场还是民间都不希望看到萌山酒业换东家,于是“好运卢勇”躲过了牢狱之灾。95年6月,卢勇大女儿卢雯洁高职毕业,接手了财务。7月,萌山酒厂改制为萌山酒业有限公司,开始了艰难的复苏之旅。
96年市场环境变差,偏安一隅的萌山酒业只赚了不到50万,勉强够技术改造和买地的钱。在这个过程中,老客户和他们的关系圈帮了大忙,其中包括高清平。
97年来自外地酒的压力大增,萌山酒业上下咬牙苦撑,边建设边改造,终于顺利渡过难关,成为澄溪仅次于金葫酒业的第二大酒厂。
98年开年,卢勇准备大展拳脚,一举突破瓶颈,孰料噩耗传来——酒厂的定海神针杨灵沣在睡梦中逝世。谁都知道杨老头活不了多久,毕竟年事已高,又是苦过来的人,但没人料到他会在98年走,因为体检结果非常好,没有致命疾病。
送走头号功臣,酒厂上下一片愁云惨淡,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萌山酒业主打质量牌和口碑牌,这种运作模式对技术的要求高,杨灵沣这种级别的酿酒师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在一个小酒厂长呆。替代品很难找,萌山酒业的主要利润点在白酒,而江南白酒较弱。
怎么办?卢勇绞尽脑汁之后束手无策,不到一个月就老了一截,接着暴跳如雷,因为女儿跟他说——爸,我要结婚了,另一半是澄宇农技的人,叫吕继刚。
吕继刚是谁?别人不知道,卢勇知道,因为高清平跟他说过——齐悦集团老板的亲信。如果同意女儿的婚事,就是改换门庭,就是背叛。在他的心目中,此事绝对是阴谋,因为吕继刚是名校毕业的正牌大学生,一表人才,收入不菲,不可能看得上一个小酒厂老板相貌普通高职毕业的女儿,冷静之后只是劝说了一番,没放在心上。
类似想法的人数不胜数,包括齐悦集团内部。大家都以为联姻只是吕继刚的策略,没想到他要玩真的,不仅将生米煮成了熟饭,而且将结婚证也领了,跌破了一地的眼镜。倔强的岳父大人无奈之下只好接受现实,一步步退让,先是默许苹宇农贸在自己的领地上开凿酒窖,后接受了海韵职院酒水研究所的技术支持,再后来同意学生过来实习……
“停!”安德丽娅说:“不是酒类研究所吗,什么时候变成了酒水研究所?”
简越说:“挂羊头卖狗肉,嗯,也不能说是挂羊头卖狗肉,主要是不想让人知道我的重心,免得他们又对症下药。”
安德丽娅若有所思,随即笑道:“潘建恒挺了解你的,你昨天晚上跟他说的,他今天早上才通知。”
简越摇头,“不是了解我,而是因为我给了足够的权限,他可以选择合适的处理方式。我先跟你讲萌山酒业,免得你在开会的时候糊里糊涂的。”
安德丽娅一愣,“萌山酒业在苹宇投资下属的企业中很重要吗?”
简越说:“不是萌山酒业很重要,而是苹宇农贸,更准确地说是苹宇贸易很重要,它才是苹宇集团的核心子公司。”
安德丽娅笑道:“你兜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综合商社模式上。”
简越愠道:“你的书都读到哪去了,有这样的综合商社吗?”
安德丽娅做了个鬼脸,央求道:“给我讲讲吧,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你的安排,现在才发现是一知半解。”
简越神色稍缓,“是我太急了,又调整过和被迫调整过多次,不能怪你领悟能力差。我一直想活得简单些,但总是事与愿违,不管怎么做都有掣肘。痛定思痛之后,决心打造一批小而精悍的企业,也就是我前些天跟你说的游骑兵。苹宇贸易实际上是苹宇集团的壳,帮我控制这个集团的规模,保持它的活力。”
安德丽娅想了想,“能说简单些吗?”
简越说:“你想想细胞,苹宇投资是细胞核,苹宇贸易是细胞膜。”
安德丽娅翻了个白眼,“说萌山酒业!”
简越莞尔而笑,继续讲故事,虽然吕继刚报告里写的东西未必全是真的,但大部分都有据可查。
苹宇贸易并非对萌山酒业有什么兴趣,而是对它所处的地方有兴趣。萌山酒业所在地原本有一个小村庄,叫九甲村,后被战火摧毁。解放后在东边一公里处重建,更名为西萌山村。与文气全无的西萌山村不同,九甲村曾经是澄溪的风水宝地,出过多位高官显贵和知名文人。被摧毁后,成为凶地,幸存的村民大多搬去了海外,小部分搬去了其他地区,没人留在澄溪。
岁月可以洗去戾气和不愉快的回忆,九甲村的后裔陆续来祖籍地探访。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些人都不肯细说来由,也许他们也不知道,只是遵守某项约定。卢勇以为这些人别有用心,索性组织村民将九甲村及周边全部圈了起来。他发家早,动作也快,阮文和烧第一把火的时候,他就开始行动了,动作迟缓的人只好望山兴叹。
安德丽娅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你讲故事的水平真不怎么样,说了半天还没到重点。”
简越笑道:“那是你没适应我讲故事的风格,我说这些,主要是两个意思——第一,卢勇这人绝对没有看到的那么简单,能忍能藏;第二,吕继刚的报告里有所保留,萌山酒业95年之前赚到的钱远远不止600万。”
安德丽娅撇撇嘴,“你又开始推理了,如果推理真的好使,你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简越心道,论对个体企业的了解,你再练十年也比不上我,嘴上却说:“我不是推理,而是有证据。通捷物流保安部总监陈洛说,卢勇给杨灵沣女儿的抚恤金整整300万。杨灵沣在萌山酒业呆了15年,平均一年20万。如此高的抚恤金,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半抚恤半封口。”
安德丽娅欲言又止,简越继续:“吕继刚的性格我很了解,不是凭着感觉走的人,他喜欢卢雯洁,唯一的解释是卢雯洁很聪明。我起了疑心,开始调查,最后发现卢雯洁上高职是意外,她高考的时候发高烧,成绩一塌糊涂,懒得复读,随便找了一所高职上了。如果不是家底殷实,肯定不会这样。还有,苹宇投资总裁汤继皓祖籍是九甲村,与吕继刚是一伙的。”
安德丽娅半信半疑:“我这段时间见过汤继皓和吕继刚多次,他们似乎不是不知进退的人,怎么会在你眼皮底下做手脚?”
简越说:“你不能用德国人的行为方式去套中国人,在这片土地上,奇奇怪怪的事层出不穷。生意只要做得稍微大点,就得跟政界打交道。告诉你,汤继皓还跟简郁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99%是简郁骏的暗棋。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夺取海棠基地的控制权。如果不是分赃不均,各怀鬼胎,我的嫡系又壮大了,你看到的松尖山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安德丽娅大吃一惊,“以后怎么办?”
简越淡淡地说:“凉拌,如果他们不想要‘齐悦’,我就给他们‘苹宇’,毒苹果的‘苹’。知道不,海棠果很像小苹果。”心底默默地加了一句:“我的运气真好,又可以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