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卓恒电池的表面功夫都做得相当不错——大气的招牌,不锈钢电动伸缩门,精神的青年保安,七层的办公楼,现代化的厂房和研发中心,无死角的绿化覆盖,一副实力派大厂的范儿。可惜跟永农集团一样,硬件虽不差,但软件颇有欠缺,产品均一性不好,迟迟无法在利润丰厚的组合电池市场出头。
“你来啦。”贺厚超从门卫室里迎了出来。简越嗯了一声,“都看到了吧?”
贺厚超讪笑,简越继续:“估计你们做梦都没想过,宋高胜会懒到照抄照搬。他留在海韵职院的调查资料,我看第二遍的时候就发现大部分不是他写的,只是抄的。再联想起Y9对他的态度和他回来之后的表现,基本确定他已经废了。厚超,你犯了两个大错误,一是高估了金钱的作用,二是高看了国内的大学和科研院所。中国的科技体制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大量的科研机构独立于企业之外,长期科技与经济相分离,科技成果转化率极低。”
贺厚超轻叹:“我读书少,低估了科技成果转化的难度。苹宇集团成立前,我总觉得你太死板太高傲,居然把有众多科研院所支持的永农集团当小弟看。上个月我才知道,永农集团真的只配做苹宇集团的小弟,即便有合兴集团帮忙,苹宇集团又丢掉了金桐基地,他们仍拿不到足够的话语权,更不要说定价权。可笑的是,苹宇集团卖甲鱼的时候,双超集团的人也过去买,生怕你翻脸,过年的时候没得吃的。”
简越蹙眉道:“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贺厚超正色道:“我没哄你开心,澄宇的甲鱼正式上市后我年年买,年年送检,发现品质始终如一,稳中有升,显然品控严苛。刚开始我还在想,这样做怎么能赚到大钱呢,费用太高了。认识曹洪耀后,向他请教。他说,这叫口碑营销,主导产品养人,其他产品赚钱。后来……”
简越似笑非笑:“后来你发现他是理论派,骨子里跟大部分人一样自卑,认为中国的农业企业先天不足,不可能做到高平衡,对不?”
贺厚超叹道:“没错,他一错再错,我开始怀疑他的水平,慢慢和他疏远了,唉,扯哪去了。苹宇集团的甲鱼库存虽足,但必须优先保证VIP客户和机关单位,而VIP客户越来越多,流到散客手上的越来越少。如果你翻脸,我们以后就很难经常吃到了。甲鱼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是个肉食动物,无肉不欢。中国的食品安全问题一向严峻……”
“停!你不用装悲催,肉食可以到吉斯普买,质量虽未知,但安全有保障。”
贺厚超惊讶道:“你多久没管那边的事了?”
简越说:“9月6号之后我就没管过,我一贯的原则——要么做大股东,要么做只分钱不管事的小股东。那边有什么变化?”
贺厚超说:“吉光卓比你更傲气,吉斯普除做生态农庄外,产品全部出口,不给我们吃。越是这样,有些人越是想买。你说中国人是不是贱啊,齐悦食品的东西比吉斯普食品不差,价格还便宜,大家居然都嫌贵。”
简越说:“自卑和不信任而已,扯远了,新滩工业园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厚超双手一摊,“你晾了我们一个半月,又转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有谱,不用我多说。”
简越淡淡地说:“如果我说,今天之前我根本没查,你信不?”
贺厚超摇头,“你虽然聪明,但不可能看大半个小时就知道这么多。”
简越正色道:“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这座工业园所有的东西,都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内。你信不信我无所谓,我不需要靠学识来显摆。我之所以不查,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接手卓恒电池。——你等我说完,第一,我不是老简,不会事必躬亲,实业繁琐,会占用大量的时间,如果时间不够用,很容易导致决策失误,短期内我没准备直接做电池。第二,我的圈子已经够大了,暂时没准备接纳新人。第三,在官场中,资历、学历、职称都是晋升的充分条件,但不是必要条件,很多时候‘跟对人做对事’才是必要条件。换句话说,杜广迅对我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没有什么东西是我需要的。”
贺厚超沉默片刻,轻声道:“如果你不接手,卓恒电池做不大,现在电池市场竞争激烈。”
简越哑然失笑,“双超集团本来就不应该趟这趟浑水,瞧瞧这里的产业,没有一个是你们熟悉的,太容易被糊弄了。卓恒集团,这里是叫卓恒集团吧?”
贺厚超缓缓点头,随即补充道:“虽然在法律意义上没有卓恒集团,但双超系两派分家之后,这里的产业就自成一体,可以叫卓恒集团。现在的麻烦是,双超集团被套住了,想撤撤不出来。到里面走走?”
“也好,大门前讲话不方便。”
贺厚超领头,简越和他并排,一起往里走。乐天畅很识趣,知道没有旁听的资格,远远地吊在后面。三人沿着园区内的林荫道散步,乐天畅东张西望,简越和贺厚超神色凝重。
“双超集团在卓恒集团到底投了多少钱?”
贺厚超颓然道:“28亿左右,贺家整整投了7个亿,基本上都是我和我爸妈出的。靖超不同意,在我爸的再三要求下,勉强出了2000万。海斌没什么钱,出了300万。”
“凌家呢?”
贺厚超说:“凌家以天南建材急需资金为由,拒绝投资。我们刚开始没觉得有问题,后来才发现他们脚踩两只船。海斌和凌碧文谈恋爱的时候,我和靖超都反对,我妈也不同意,但我爸支持。我现在终于发现我爸的脑袋很不清醒,瞧这做的什么事啊!”
简越懒得兜圈子,直奔主题:“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海斌是简东阳的卧底的?”
贺厚超说:“8月初,靖妍去他办公室串门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他打印了一批机密文件。回来后跟我们说起,我和靖超鼻子都气歪了,高管带头违反保密制度,这是明摆着准备吃里扒外啊。我们当天晚上便找海斌对质,他坚决不承认,说我们神经过敏,那些都是普通文件。还说他是股东之一,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摊上这么个弟弟,我和靖超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样的事一旦传扬出去,贺家的脸往哪搁啊。”
简越不置可否,“海斌知道你在澳门输钱的事吗?”
贺厚超恨恨地说:“知道,还拿这个来顶我。我很少赌钱,就算赌也是娱乐为主,去澳门旅游的时候喝多了一时冲动,没收住手才出的麻烦,跟他做的事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简越轻笑:“我没有揪着不放的意思,海斌拿的部分是尤海成给的,愿赌服输,我该拿的部分已经到手。只是——我现在有什么理由不管不顾地给贺家帮忙?”
贺厚超觍着脸笑道:“我爸的事你只帮了一半,这次把剩下的一半也帮了,行不?”
简越有些晕,记忆中的贺海斌才是这幅模样,这俩人果然是亲兄弟,没好气地说:“行,只是你要我怎么帮?”
贺厚超说:“三件事,第一,我希望你说服沈正芬和陈通祥同归于好;第二……”
“停!”简越说:“陈通祥都结婚了,前妻已经彻底成为前妻了,你是强人所难。”
贺厚超笑道:“你这个重量级贵宾不到,陈通祥怎么会结婚呢——实话告诉你,他的婚事吹了,女方发现他的生意岌岌可危,不肯立危墙之下。孩子希望父母复婚,他们也有此意,就是谁都抹不下面子。离婚是沈正芬提的,唉,反正中间挺复杂的,比我和阿群复杂多了。”
简越很无语,掏出手机打给沈正芬:“芬姐,你是不是想复婚?”
“不想!”电话那头斩钉截铁,“我求了他几次,他都拒绝了,现在不想了。没有那个不知好歹的王八蛋,我活得更舒服。”
简越笑道:“你还躲躲藏藏个啥啊,不要告诉我那一堆男士冬装是给你爸买的。喂,喂,喂,怎么断线了?”放下手机,对贺厚超说:“搞定,第二件事呢?”
贺厚超晕乎乎的,半晌才缓过神来,“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沈正芬的?”
简越说:“上上个星期,她跟齐悦贸易三部总监祝丈朝是老乡,因此我们多聊了几句。瞧,中国说大很大,说小很小。”
贺厚超吃了一惊,“祝丈朝不是上海荣照进出口公司的老板吗,怎么会给你打工?”
简越说:“他的确是荣照的老板,但他开荣照的钱大部分是我借给他的。我回来之后,他有意加入齐悦系,于是债转股,为不被齐悦集团的员工视为外人,挂了个齐悦贸易三部总监的名头。他没有给我打工,荣照的日常事务还是他说了算,齐悦贸易只做能源和动力领域的生意。现在明白没?”
贺厚超叹道:“要是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会做无用功了,你跟你伯父压根就是两种人。第二件事,我希望你能给我担保,听到风声的供应商现在都不敢给达超贸易和群超便利店供货,或者找借口拖延。”
简越说:“可以,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放弃卓恒电池的投票权。”
贺厚超苦笑:“我再笨现在也醒悟了,你放心,我已经跟闵凡杰谈过了,杜广迅也决定放手,以后卓恒电池的经营由闵凡杰全权负责,技术张峻铭管,研发彭浩彬管,我们只分红不管事。唉,赌博这玩意确实不能沾,影响太恶劣了。我圈子里一堆的赌棍,以前都是我给他们担保,现在居然要你担保,真是贻笑大方。算了,不感叹了。第三件事,我希望齐悦投资能入股卓恒集团,我知道你要花钱的地方多,9%,作价4亿3300万,行不?”
简越反问:“谁的主意?”
贺厚超说:“曹洪耀的,卓恒集团董事会投票通过。”
简越哼了一声,“估计你不知道齐悦投资入股代表着什么——门禁卡,或者说准入证。厚超,你这个高参或者他背后的人所图非小啊。”
贺厚超一呆,“怎么说?”
简越严肃道:“榈利涯不是一个开放的体系,而是半封闭的,想加入必须有高级别的介绍人。虽然齐悦集团的规模不大,但我是榈利涯的创始人,天然享有介绍人资格,此其一。其二,我不仅跟榈利涯有关系,还跟马沃波等一批次一级的综合商社关系匪浅,不少合作伙伴在非正常国家和地区。齐悦投资是我超绝对控股,这家公司入股的企业,能自然拿到很多门禁卡。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如果传出去,我们的关系就算完了。”
贺厚超挠挠脑袋,苦恼道:“我知道轻重,以后该怎么办?”
简越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学靖超,做一行精一行,放弃盲目多元化经营。便利店有足够的发展空间,值得专注。你的情商虽不差,但脑袋转得不够快,事情一多,很容易出纰漏。我建议,你把能撤出来的部分都撤出来,该断则断,以后多花点时间思考怎样做一个合格的企业家,不要重蹈覆辙。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贺厚超沉声道:“最后争取一把,贺家和骆家这些年虽给你帮了不少忙,但我们已得到了足够的回报,你不欠我们什么。我们给你带来的麻烦已抵消了情分,更不要说我们还利用宋高胜骗你,性质恶劣。如果我们继续把你当外人,你也不会把我当亲近人看。”
简越轻笑:“苹宇集团成立了,我又说了这么多实话,你居然还没搞清楚我待人处事的基本原则。对我来说,这边所有的关系,都只是风险投资的对象。我喜欢投资人力资源,而不是企业。我帮贺家,只是认为你们值得培养。投资总有成功和失败,成功了用不着沾沾自喜,失败了也用不着沮丧,胜多败少就是成功。”
贺厚超怅然若失,简越缓缓继续:“你应该知道我定了很多分级体系,不是我死板或故作高深,而是因为我信奉简单和纯粹的体系也可以做到卓越和恒久。以苹宇集团为例,走了这么多人,但实力不降反升。”
贺厚超说:“我知道,但长远来看,苹宇集团的招聘是个大难题,中低层以海韵职院的毕业生为主,其他学校的毕业生进去容易被排挤,也不容易晋升。还有,谁都知道你们在澄溪没有盟友,周边都是对手和敌人。我看了苹宇投资网站上的招聘广告,太苛刻了,不仅工资低,条条框框一堆,还要下一线实习六个月,优秀的学生没几个受得了,这可是做苦力。”
“错!”简越晃晃手指,“第一,是综合实习,不是做苦力,帮他们把动手能力补起来。第二,实习生都住海韵职院,即便入职,加起来也要在海韵职院住三年,这样可以培养他们与海韵职院毕业生的感情,人是感情动物。第三,苹宇集团是产学研用一体化,员工之间没有明显隔阂。第四,人事部上周一才发的招聘广告,计划招聘976人,你知道目前收到了多少份简历吗?”
贺厚超摇头,简越伸出一只手,“近五万,平均50个人竞争一个岗位,其中不乏985院校的应届毕业生,今天上午就有一批人去海棠基地面试了。”
贺厚超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你是不是有魔法?”
简越笑道:“我当然没有魔法,这些应聘者中,除小部分打定主意在苹宇集团发展之外,其他大多有另一层目的,就是将其作为跳板和认识势力阶层的工具,因为苹宇集团主要为中高端客户服务。”
贺厚超嘟哝道:“如果他们知道这是买椟还珠,将来肯定会后悔。”
简越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我费这么多的口舌?甭拿你老头来当借口!”
贺厚超郁闷道:“我没拿我爸当借口,卓恒集团没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市里不同意我们撤资。这里不仅是多所市属高校的实习基地,还是多家科研院所的试制基地。唉,一并说了吧——新滩工业园是‘科教兴市’战略的三大基地之一,另外两个,一个在高新区,一个在长流开发区。范立宇这个王八蛋跑路,跟他沾边的人都倒了血霉。”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双超集团退出,新滩工业园的投入就等于打了水漂,对不?”
贺厚超咬牙道:“没错,官字两张口。范立宇当董事长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借立福集团的力量与官场对话,现在立福集团被收编了,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双超集团总共只有100亿出头的净资产,扣掉蒲西集团的集体资产,只有90亿左右。我们这么多人累死累活打拼了20年,一次丢掉三分之一的资产,实在舍不得。现在市场竞争激烈,暴利时代一去不复返,钱越来越难赚了。”
简越说:“舍不得也得舍,你们根本玩不转高科技,不需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和精力。我建议双超集团放手,任由上面玩,过些年再抛掉,肯定有国企愿意接手。你知道这件事的本质是什么吗?”
贺厚超摇头,“请指教。”
简越说:“国进民退,上面认为民营经济发展过速,已对体制造成威胁,必须遏制。其实你早就应该能想到,翼福超市独立上市,国资控股,是直接表现。曹洪耀没跟你说过吗?”
贺厚超默然不语,简越忍不住摇头,“你已经对他有明显的成见了,他这种人,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为了证明自己对你有用,肯定会拿出一些真本事。换句话说,肯定有真话。你已经乱了分寸,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坏事。算了,你自己想吧,带我参观一下工业园。”
贺厚超诧异道:“你都不想要了,还参观什么,这里的东西,不可能有德国那边先进,入不了你的法眼。”
简越很无语:“你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难怪被人糊弄。走吧,先从卓恒电池开始,带我认识一下闵凡杰。”
“行!”贺厚超说完,带着两位访客往办公楼走。这里他显然非常熟悉,厂区虽大,但他没有走任何弯路,径直从小路插到目的地。刚要尽地主之谊,门卫伸手拦住他们:“贺董,你们不能进去。”
贺厚超一愣,“出啥事了?”
门卫说:“闵总吩咐的,说你已经退出了,属于不受欢迎的人。”
贺厚超掏出手机,按下免提,拨了过去,吼道:“闵凡杰,你TMD太过分了!”
电话那头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慢条斯理地说:“你该发火的对象不是我,而是你的——好朋友——黄仁安,你不要忘了你从来都不是卓恒电池法律意义上的股东,了不起算间接债权人。如果不是看在张老师的面子上,我早就让你滚蛋了。”
贺厚超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谁的主意?”
闵凡杰说:“没有谁的主意,大家都觉得你不适合呆在这里。卓恒电池是我们的心血,容不得外人染指。话不投机半句多,去找我师兄吧,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甭怪我今天说话冲,我帮了你擦了一年的屁股,早就擦得火冒三丈了。贺厚皮,看在相处一场的份上,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以后少装大尾巴狼,你只不过是运气好……”
贺厚超恨恨地挂了电话,呆立无语。简越将办公楼周边扫视了一遍,笑道:“看来这里不仅是卓恒集团的监控中心,还是窃听中心。厚超,难怪你们被人玩得没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