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布赫很健谈,而且不死板。任海彬专业精湛,对得起科技参赞的头衔。两人轮番上阵,将希望简越做的事情分门别类地讲述出来,涉及到方方面面,只要是略与简越相关的事情,都提了要求。他们认真研究过简越的习惯,提了非常有诱惑力的条件。只要简越答应,回国后将一帆风顺,直接在体制中有一席之地,而且是类似于简越前世一些有官方背景的知名企业家的超然地位,不受普通的政治斗争影响。
简越静静地听着,暗暗叹息。康谢提起光刻机时,他的第一反应是离间策略,而不是华夏军方研究机构真的想要这玩意,因为国内2000年初便正式立项研制高端光刻机。扎赫在这个领域不算一流水准,要偷当然要偷好的,否则得不偿失。至于偷技术的性质,他从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这是国际关系中的常态,20国集团,包括全球老大美国的安全机构在内,都经常做这种烂事。
康谢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读书少,说话做事不够周全,可以肯定策划者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回事。相比之下,金布赫和任海彬都是高级人才,参赞至少是正处级干部,培养一名合格的参赞不容易,不能当炮灰使。他本以为两人会有一个完善的建议,没想到仍是屁股决定脑袋,借处理泄密案之机掺杂私货。不过能理解,在国内,办大的公事不掺私货的公务员是稀有动物,“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是说说。
金布赫和任海彬似乎不是一派的,口径不统一,应该是临时组成的联盟,两派的目的相似——恢复世丰集团在欧洲的网络和接收简越这些年打拼下来的关系网。或者说,希望简越投靠他们所在的势力。
“就这么多。”任海彬看了金布赫一眼,又加了一句:“我只是个传话的,请不要介意。”
简越笑道:“没想到你才是跟我伯父一伙的,嗯,左派和右派现在都变了,果然是与时俱进。”
这句话看似简单,很像普通人闲聊,但里面的意思值得玩味。包厢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怪怪的,良久没人说话。刚好菜上来了,大家一起借坡下驴,只谈琐事。饶是如此,怪异的气氛仍无法散去。无酒不成席,酒是饭桌上的沟通良剂,薛辉普一口气点了五瓶,成功散去部分别扭。
简越很少喝酒,两杯红酒下肚,脑袋就感受到了酒精的威力,顺势放开:“我总觉得‘欺老莫欺少,欺人心不明’这句话是外国人说的,不然为什么绝大部分中国人体会不到其中的精髓呢。”
听众都苦笑,金布赫说:“我们不是想欺负你,也不敢,至少我不敢——如果不谈公事,我这种人在你眼里没有分量,我擅长的东西你更擅长。你尊重我,是因为我是代表,而不是我本身值得你尊重。”
任海彬说:“99年5月,我奉命调查德国和俄罗斯的先进技术扩散,看能否找到可乘之机,给国内企业弄一批实用的技术。不到两个月,我突然发现自己上了黑名单,只要略深入就会有人盯着,而且跟踪的人不是政府特工。让我恐惧的是,这帮人不像普通的私家侦探和私家特工,也不像财团雇佣的反间谍专家,找不到准确的参照系。更让我恐惧的是,你似乎不知道这份名单,也不关心。”
简越淡淡地说:“我是学生,不需要关心这些东西。你们讲的话题很复杂,我得想想,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很明确地答复你们——我不是老简,对你们玩的东西没兴趣!”
金布赫和任海彬都神色大变,前者说:“我知道你有实力,可国内还是我们说了算。”
简越哑然失笑,“您真的老了。”
金布赫沉默半晌,叹道:“我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行,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我和海彬来之前就知道你不可能答应,你在德国长大,早就习惯了这边的环境,即使不回国一样可以活得舒舒服服。不要说国内不是铁板一块,就算是铁板一块,以你钻漏洞的水平,也可以轻松进入,没有谁能真正卡住你。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此次过来,上面的底线是——第一,不准在国内搞欧洲这一套。第二,不能再玩榈利涯这种打法律擦边球的游戏。第三,你必须说服沃林集团关闭高龙岛的军事设施。”
简越说:“前面两条不是问题,可高龙岛只是一个娱乐场所,里面没什么军事设施。”
金布赫说:“我现在知道你帮沃林斯基出主意的时候想到的只是赚钱,可是高龙岛培养出了大批的毒贩枪手和黑帮打手,两广和云南都被波及。甚至有玩游戏上瘾的,从假恐怖分子变成了真恐怖分子。”
简越说:“您可能不知道,高龙岛的技术支持是沃林科技,您应该去找季拉斯基,我现在说不上话。”
“真的吗?”
“这个时候我不会开玩笑的,坦白来说,我觉得警察和黑帮对射,被打得一败涂地,主因是疏于训练和训练方法落后,而不是什么高龙岛。好射手是子弹喂出来的,一年打10发子弹太少了。”
金布赫不吭声,任海彬接上:“世丰集团的网络呢?”
简越说:“我在世丰集团没有股份,不需要关心。顾哥,是不?”
顾世丰苦涩道:“去年十二月你卖掉世丰集团的股份时,我就知道我出局了,以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就算没有L50泄密案,世丰集团在欧洲的网络也迟早会萎缩。96年立宇控股上市是第一次,我没有尽到下属的职责;98年印尼事件是第二次,我没有严格按照你的指令办事,给你带来了一堆的麻烦;GN安保是第三次,我拎不清,三振出局。你给了我机会,但我没有珍惜。越走越艰难,最后进退两难。请相信,我主要是操作失误和会错了你的意思,而不是有异心。”
简越不置可否,顾世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缓缓继续:“我83年开始单干,85年就知道自己的缺陷,想做得更大,成为真正的富豪,必须找个出色的人物投靠。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阿平,决定投靠他。多年相处下来,我觉得他人不错,慢慢心生好感。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心理素质很一般,遇到大的挫折便扛不住,竟然脑袋发昏决定给老虎洗钱,而且没有提前通知我。我听到消息时,赫然发现我在利用他,他也在利用我,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不过当时是敏感期,我决定等等看。92年,简东阳大出风头。我心里琢磨,这人的综合能力远比阿平强,有资格做我的老大,如果立功,肯定能在云越集团有一席之地。就算云越集团因为政治因素垮掉,我也能分得一些好处,利用云越集团的技术人才二次创业。”
“我跟着阿平,见识增长了许多,在阿平的老大决定对付云越集团时,我花了大量的精力调查,发现这个集团的成长轨迹很不正常。阿平说,简东阳很擅长拉关系,云越集团能发展这么快,跟他回乡创业之前的关系圈有关。只要瓦解他的关系圈,云越集团容易打倒。不过前提是搞定简东阳的侄儿,这个小孩手上有一大笔钱,而且很难缠。去平寺酒店拜访的时候,我首次见到了难缠的小孩,暗暗心惊,即使打倒简东阳,简家恐怕也倒不了。一旦结下大仇,我会跟着倒霉,因此操作的时候刻意留了余地;也不得不留——余维家老婆柯丽云不是善茬,如果被她发现我和阿平是木马,麻烦就大了,到时候两头不讨好。”
“很快,我发现难缠的小孩比我想象中的更厉害,可能在93年云越集团出事之前就将一笔钱弄到国外去了。我没跟阿平说,就算说,阿平也会认为是简东阳的主意,但我能肯定不是简东阳的主意,92年修云盖水库和93年云越电器已经将他的立场习惯表现得淋漓尽致。”
“94年云越集团没倒,反而壮大了,于是难缠的小孩变成了我的小老板。论玩心眼,阿平远不是贼精贼精的小老板的对手,很快屈服。他屈服,我独木难支,被迫暂时蛰伏。心里一直在打鼓,这么厉害的小孩似乎不大对头,他主动去德国留学而且不让我们联系似乎是想掩盖什么东西。我承认,我有些迷信,跟简东阳一样,怀疑他是鬼上身。”
“95年和96年我很忙,加上想拿更多的股份,没空去关注小老板做什么,连96年立宇控股出了变故都懒得报告,当然主要目的是想看看他准备怎么应付。谁知他除了买了两飞机的礼物什么都没做,仿佛这件事跟他没关系。97年2月到4月间,伽云投资陆续收到了一批钱,大约有10亿美元。不过我没放在心上,因为我认为这些钱是借的。”
“小老板不管沃林集团,任凭沃林斯基折腾,我觉得他的能力到顶了,所以玩献丑不如藏拙。98年印尼事件,我认为他跟简东阳有同样的毛病——理想主义情绪过重,不是良主,所以借机与军方拉上了关系。”
“99年考核,世丰集团排在第二位,4月初开始,5月中旬结束,过程很公式化,跟风险投资公司的资产评估和财务审计没有根本的不同。我一开始就没想过在账上做手脚,轻松通过考核获得控股权,在法律上确定了控股股东的地位,不再是下属了,于是‘小老板’一词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只有‘小越’和‘简越’。简越的习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要么做大股东,要么做只分钱不管事的小股东。考核结束后,他言出必行,虽然持有世丰集团20%的股份,但不管事。我觉得很滑稽,理论派终归是理论派。”
“我与沃林斯基关系不错,至少2000年元旦之前不错。99年4月底我们在西哈努克市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劝我保持小股东的地位,理由很简单——中国人多。我不以为然,中国人口基数的确很大,但能成为大老板的是极少数。我顾世丰有能力,不需要给一个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当手下,简家又不是贵族。”
“关键时期押宝失误很要命,短短一年,我和沃林斯基就成为两个层次的人。我很后悔,决定重投小老板的麾下。刚好伽云集团准备在玻利维亚开一家安保公司,我立刻决定参与,并献计献策,出钱出力。谁知会错了意思,适得其反,小老板逐步从世丰集团撤资,最后撤得一干二净。他退出后不久,我便感受到了压力,很多先前称兄道弟的合作伙伴都变得有些陌生,我的消息也不再灵通了。我知道大集体的运作模式,这种情况意味着世丰集团降级了,无论老明月系还是榈利涯的成员都不再将世丰集团视作一家人。唉,人跟人不能比啊,我这个连大学都考不上的普通人,居然敢去评判一个不到二十岁就能拿两个博士学位、精通十门语言的天才的境界,还怀疑他是鬼上身,十足滑稽!”
冷场了一阵,金布赫小心翼翼地问:“他有两个博士学位?”
顾世丰没有回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头问:“能接受我回来不?”
简越淡淡地说:“96年12月观胜组和兴朔组的资料库被焚毁的时候,我就知道留在国内的力量已经被彻底渗透了。97年2月,我知道第一把火是窦文朔放的。98年6月,我知道藤俢铭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和好丈夫。”
顾世丰一呆,“你——你很早就知道窦文嫣是卧底?”
简越哼了一声,“什么卧底,一个拎不清的小女人而已。窦文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除了父母溺爱,还跟她这个姐姐有关。我无动于衷,不是能忍,而是因为我毕业之前根本没有看监控资料,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侵蚀我的内心,影响读书的情绪。”
顾世丰目瞪口呆,金布赫接上:“G组和X组只是你的道具,对不?”
简越说:“最开始是假的,后来我觉得效果不错,便弄假成真,我出国后,又变成九假一真。我不怕别的势力渗透,只有被渗透我才能坐在家里找到隐藏的毒蛇。我弄榈利涯的原始目的不是骗钱,而是寻找欧美的隐藏势力,以方便处理公共关系,后来发现有利可图,于是炒作大物流概念,弄点钱花。”
金布赫欲言又止,任海彬接上:“榈利涯未必只是炒作,我觉得大物流是未来的趋势,这个集团是实实在在的金矿。工程院的许守涛院士精研大物流,说榈利涯做得非常好,建议社保基金入股。准确地说,中国社保基金已经入股了。据我们所知,购买榈利涯股票的各国社保基金不在少数。就算是假的,这么多大基金支持,也可以变成真的。你想让榈利涯私有化非常困难,大小股东都不会同意的。”
简越无奈道:“算了,我不兜圈子了。榈利涯基金和榈利涯集团不能等同,榈利涯最有价值的部分不是上市公司榈利涯基金,而是没有上市的部分,我已将持有的榈利涯股份转给MUZE,换取加尔茨集团的股份。榈利涯是我做得最成功的一个项目,用5亿美元的投资换来了价值200亿美元的股份,近40倍的投资回报率。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很有钱,公司赚的钱和我的钱是两码事。我的本钱太少,能分到的利润不足总额的5%。”
任海彬若有所思,简越懒得继续,闷头吃饭。过了一阵,薛辉普怯怯地开口:“小越,我是不是也出局了?”
简越正色道:“我不想再做你的保姆,你自由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薛辉普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艾拉忙问:“UBK和萨德尔投资的协议呢?”
简越很干脆:“作废!”
艾拉花容失色,哀声道:“你怎么能说变就变,就算普林斯有错,也不应该祸及科罗尔家族。你取消协议,一旦传到外面去,科罗尔家族在沃林集团将无立足之地。”
简越冷冷道:“如果你们管好自己的嘴巴,谁知道有这份协议?你不用说得这么悲催,如果沃林集团股东大会不赶你们走,没有谁能逼迫你们退出。如果90%的股东都想让科罗尔家族滚蛋,你们就算有强援,也一样过得悲惨,沃林集团不是普通的大公司。”
艾拉默然,简越继续:“我现在有一个问题,希望你坦白回答——你们包专机和防弹车接送,到底是什么意思?”
艾拉嗫嗫嚅嚅:“没——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不安全。还有——还有……”
“我来说吧。”薛辉普勉强振奋精神,“我一直觉得你在隐瞒真实年龄——你应该是83年生的,而不是85年,所以选择在今年毕业。艾拉开玩笑说要不来个风光接送,我心中一动,觉得是测试你年龄的大好时机。如果你没有大的反应,就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99年,你16岁,自己养自己,具备独立的民事行为能力,所以进行股权分配。01年,你正式成年,所以接手EMK。我综合你的体检数据、身高增长规律和习惯判断,你是83年生人,亲生父亲是简东阳,而不是简东明。简家的事在平寺闹得沸沸扬扬,只有更改年龄方能洗清简东阳的道德污点。”
“继续。”
“简东明对你不闻不问,在平寺的时候,你不去找他,他基本不过来找你,根本没把你当儿子看待。你出来七年,他没有主动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没有给你寄过一次礼物。时间可以冲淡不愉快,他如此对你,只有一种解释——你不是他儿子,而是侄儿,无需关心。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认为,窦文嫣、藤俢铭、卫耀华、康谢、庞文社等等,甚至云越集团的大部分老人都这么认为。连韦鸣辉有时候也半开玩笑地说,你和简东阳真像父子,某些方面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继续。”
“在外人的眼中,你的年龄只是个八卦的话题,但圈子里的人不能等闲视之。如果你是简东阳的儿子,那就是父子俩在演双簧,我们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你们的棋子,而你们是父子的可能性非常非常高。”
金布赫接上:“我也这么认为,你家里迟迟不给你上户口,主因是你的身份。湾中村民的证词根本不足为据,他们能过上今天如此富裕的生活,都是因为简总和你,不会蠢到去拆你家的台,也不敢。”
简越嗤笑一声,“阿普,窦文嫣喜欢八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耳根子也忒软了,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谁说我爸不给我打电话?告诉你,他94年到95年每个月都要给我打电话,而且很啰嗦。我烦了,说如果再这样,股份没戏了。他于是改成写信,98年后改成发电子邮件。”
薛辉普张口结舌,艾拉接上:“礼物呢?还有,他为什么不过来看你?”
简越说:“我爸某些方面很传统,认为没有老子给儿子送礼的,因此从不给我寄礼物。至于不过来看我——明铎农业事务繁多,他要读书,时间紧张,又有恐高症,不习惯坐飞机。不仅是他,我伯父也不喜欢坐飞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坐飞机。阿普相信流言,是因为这种流言符合他的心理需求,在我看来,他长这么大都没有真正断奶。如果不是我,他应该还在句江窝着,或者当老师,或者进国企当主管,进国企当主管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妈以前在国企工作。”
艾拉默然,简越调转目光,“金伯伯,94年我请冷泉港实验室做了结案报告,美国有存档,以您的关系,只要我伯父不反对,可以轻松查阅。政治斗争应该有底线,散布这种类型的谣言还想弄假成真,太恶毒了。99年之后我爸给我的邮件少了很多,我本以为是他忙,没想到是有人又开始挖坟了。”
金布赫连连摆手,“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没这么缺德。今天是我第一次听说你请冷泉港实验室做了亲子鉴定,如果早知道,我就不会浪费力气了。”
简越不置可否,“如果没有问题,那我们吃饭。”
金布赫朝任海彬使了个眼色,后者说:“一汽希望加尔茨集团能供应6AT变速箱,而且享受与上汽同等的待遇。”
简越忽然明白了,深深地看了薛辉普一眼,笑道:“阿普,我真的很佩服你,装狼能装到以假乱真。”
薛辉普的脸忽红忽白,突然放声大哭,接着晕倒,包间里顿时一片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