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给每人面前摆好一碟挤有绿芥末的酱油,端来一大盘覆盖在冰块上的生鱼片。我说:不是讲好吃山西菜嘛,怎么又上海鲜了?主人连忙解释:这不是一般的三文鱼,而是虹鱼,品种虽由挪威引进,却在长治的泉水里人工养殖的。太行的山泉,由于水质、水温的关系,居然养得活这种深海鱼。看来虹鱼也够能入乡随俗的。长治的虹鱼,每天都大批运输到北京等地。我想起在京郊怀柔的雁栖湖,确曾吃过这种虹鱼,做成生鱼片,似乎比日本三文鱼还要细腻绵软。
还上了多少道菜,就不一一数说了。惟独刀削面挺让我失望。试想,在这种乘观景电梯上下的豪华酒楼里,吃刀削面,能吃出什么滋味?倒不是说粗犷的刀削面,一旦盛进镶金边的搪瓷小碗,味道就全变了,而是我实在有点怀疑:星级宾馆里的大厨,即使会烹饪鲍鱼海参,却不见得就能做好一碗原汁原味的刀削面。但如果真的没吃上一碗地道的刀削面,不等于没来山西嘛。
把这种感受跟姚江平说了。姚诗人笑了,说因是接风宴席,先吃顿好的,垫垫底;下午就要进山了,不愁吃不到乡野菜。至于刀削面,自然还是农家做的最对胃口。
这顿饭还没吃完,我就对下顿充满了期待。
没顾上醒醒酒,直奔太行山。越野车在一座石桥上稍停片刻,大家下去抽根烟。姚江平指了指桥下的河流,说这就是漳河水。我想起早年读过的一部以《漳河水》命名的长诗,阮章竞写的。诗人不知已去了哪去,可河流仍在。
驱车沿盘山公路登上一座山顶,俯瞰山脚下升起炊烟的农舍,和正在收割的玉米地。祁人说想吃烤玉米了。姚江平当即用手机给西井镇打电话,让他们晚饭时准备好烤玉米。他曾在西井镇担任过镇长。
夜幕四合时才赶到西井。现任镇长在一家书画院等待我们。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围墙上镶嵌着各种碑刻,还有金鱼池、小石桥、回廊。亭子里已摆好八仙桌,上面有一盘烤红薯,一盘野柿子,一盘蒸南瓜,还有一盘用土豆泥做成的点心(需蘸醋食用)。一派乡野风味。我每样都尝了一点。一大盆烤得焦黄的玉米棒子又端上来了。以往在城里吃的玉米都是水煮的,确实不如这种烧烤的香。
连续啃了几根烤玉米,肚子差不多饱了。本以为这就是晚餐了,厨房又开始上热菜。大都是用田里现摘的时令蔬菜炒制的,我没多大胃口了,只能看一看。惟一让我无法拒绝的是一锅煮成乳白色的鱼汤,因为听说是漳河里钓上来的鱼。我把散发着土腥味的鱼汤当成梦寐以求的漳河水喝下去。
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正跟太行山、漳河水融为了一体。
当夜投宿在黄崖洞风景区的佛陀山庄。黑灯瞎火,看不清全貌。一觉醒来,天大亮,发现周遭都是层峦叠嶂,不愧为山庄也。其中一奇峰,颇近似于佛祖的头像。看来这就是佛陀山庄名称的由来。
山区的早晨,空气冷冽,惟有朝阳照着的地方倍感温暖。山门外的餐厅准备好了早点。我们不愿走进阴暗的室内,让服务员把圆桌抬到门前的空地上,可以边晒太阳边吃,兼而仰望山景。还有比群山更好的屏风吗?
主食是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搭配着清炒豆芽、尖椒土豆丝、油煎豆腐丁。不知是就餐的环境独特,还是醒来后的味觉敏锐,无论豆芽或土豆丝,咀嚼起来都满口生香。祁人说:总算吃到了真正的菜味,在城里吃同样的蔬菜,常常惆怅品尝不出来的味道。姚江平解释:这里的蔬菜,不洒化肥,浇的都是农家肥,绝对属于绿色食品,加上现摘现炒,味道能不好吗?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吃的蔬菜,正是这种味道。我还以为这种味道早已经失传了呢!平日吃瓜果蔬菜,更像是记忆里美味的食物的赝品。吃着吃着,如果跟记忆加以比较,总觉得有点假。
连豆腐都是如此。油煎豆腐丁,系将豆腐切成指甲盖大小的块状在油锅里煎过,同时煎炸的还有干辣椒、花椒,香辣的味道浸透进豆腐里。就着玉米糊糊吃,令人胃口大开。
我正赞美这道油煎豆腐丁做法独特,姚江平又解释:主要还是靠豆腐本身好,比花椒等辅助的作料更有滋味。长治的豆腐堪称一绝,在制作工艺方面(好像是点卤)确实与其他地方都不同。不信你去太原,虽然只相隔几小时车程,但太原的豆腐,肯定不如长治有滋味。这连太原人自己都承认。(后来我去太原,跟市文联的赵少琳先生在三晋饭庄聚餐,他果然也这么说。)
差点忘了说煮鸡蛋了。煮鸡蛋按道理是最寻常的了。可是佛陀山庄吃的煮鸡蛋,都让我品尝出真正的蛋的味道。想来这是柴鸡蛋,而当地土生土长的柴鸡,并非喂饲料养大的,而是满山坡捉虫子吃。你说它们下的蛋能有错吗?
晒着太阳吃完农家风味的早点,身体里外都很暖和。想爬山了。
黄崖洞,抗战期间是八路军工厂所在地。八路军总部特务团,为保护兵工厂,曾与前来清剿的日寇浴血激战。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进入峡谷,能搜寻到残存的碉堡与炮台。爬到山顶,足足用了三个时辰,那顿早饭提供的能量基本上消耗得差不多了。正仰头望峭壁上当年作为弹药库的山洞,耳边有人招呼,原来小树林里有一个凉粉摊子。树杈挂着小黑板,用红白粉笔分别写着几行字。一行是“吃凉粉听花儿”,一行是“曾被中央电视台采访拍摄”。哟,摊子虽小,还挺会做广告。
原来摆摊的大嫂,嗓子好,特别会喝西北民歌花儿,她还记得许多抗战时期的民谣。中央电视台来拍摄黄崖洞八路军兵工厂遗址,采访过她。这深山老林间的小吃摊子,还真上过电视。
我们不好意思白听她的歌,每人买了一碗凉粉。山野的凉粉本来就清冽爽口,加上有民歌作为额外的调料,更加意味深长。
大嫂连唱了几首花儿,气都不带喘,又给我们讲解起典故:凉粉摊子旁边的这间石块垒起的小屋,当年是左权将军的指挥所;他手下特务团的团长结婚,左将军特意把指挥所让出了一夜,供团长作洞房,可就在这一夜,日寇前来清剿,战斗打响了……我走进低矮的石屋,里头果然有一面土炕。炕自然已是冷的。
爬山归来,还是在佛陀山庄吃的中饭。
凉菜就不说了,主菜是红烧野兔肉、清炖野山鸡。够珍贵的。野味终究是野味,让人耳目一新。
姚江平特意让做了刀削面,圆我一个梦。满满一盆刀削面端上来,还有两种浇头供选择,一种是南瓜肉末炸酱,一种是鸡蛋炒西红柿。我盛好面,浇上南瓜做的炸酱(还是第一次吃到),觉得很香。这才是地道的山西刀削面,你能从面片上察觉刀刃留下的痕迹。有这碗面垫在肚子里,我相信自己确实来到山西了。更相信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
黄果树下涮火锅
馋鬼看风景,也能看出色香味。正如色鬼看美人,想到的是秀色可餐。同样的风景,温饱时看和饥寒时看,绝对有不同的体会。科是两种风景。或者说,看风景的,简直是像两个人。
自贵阳驱车去看黄果树瀑布,抵达的时候,已经中午。隐隐听见峡谷深处传出轰隆的水声,腹中居然作出回应。应轻微的响动。哦,肚子饿了。
司机问先吃中饭还是先看瀑布?想到还未一睹瀑布尊容就大吃二喝,似乎不太恭敬,就让司机继续往山里走。当流金泻玉的瀑布像拦路打劫的巨人闪现在眼前,我连忙摇下车窗,张大了嘴巴,傻傻地看。估计同行的其他诗人都是一样的表情。黄果树,你使我们看傻了。
惟有司机不写诗。正因为此,他对黄果树没有什么感觉,对诗人却很好奇。他捅了捅我,问:“你说这瀑布像什么?”仿佛在做智力测验,考考诗人究晚有怎样超常的想像力。这一问不要紧,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回现实。又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看来风景只能喂饱我的眼睛,喂不饱我的肚子。喝西北风又能写出什么好诗?我绞尽脑汁想了一番,也只想出一个拙劣的比喻:黄果树瀑布,正在下面条;你瞧,挂在悬崖上的无数道水流,怎么看都像是正在下锅的一把挂面。
这个比喻的失败,就在于太写实了。虽然未落俗套,但本身显得过于俗气。可见我当时确实饿了,面对伟大的黄果树瀑布,居然产生如此形而下的联想。饥饿使我比任何时候更强烈地意识到自身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甚至无法产生空灵一些的幻觉。这哪像在赞美黄果树呀,能不算亵渎就不错了。
我随口吟出的诗句把司机逗乐了。他心里准在想:这样的诗谁不能写个十首八首呀。他好像还看出我的心思;“得,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嘬一顿吧。”很明显,他知道对饥饿的人来说,一碗清汤挂面,也比徒具其表的黄果树瀑布更有诱惑力。后者跟前者相比,毕竟显得有些假大空了,太像文学里所谓的“宏大叙事”。
司机领路,在瀑布对面的山脊上,找到一家小饭馆。把八仙桌抬到门前的空地上,架起火锅,可以边涮边看瀑布,直视无碍。我们眼前仿佛正在放映一部立体声的露天电影,而且是宽银幕的。看着看着,这几个围桌聚饮的看客,也快要融化进画面里了,成为电影中的人物。说实话,我们还是很愿意给气宇轩昂的黄果树当配角的。只担心自己不够资格。
火锅里煮着酸菜鱼。酸菜绿得像苔藓。鱼在沸腾的水面只露出硕大的头和尾。不知这条鱼是否从瀑布下的深潭里现捉的?味道实在鲜美。来贵州,怎么不喝茅台?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以酸菜鱼下酒。
酒的香味,鱼的腥味,弥漫在舌尖。刚才确实太饿了,当一条几斤重的鱼被扫荡得只剩下骨架,有人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第一杯酒,原本应该敬黄果树瀑布的!!每人自罚三杯吧。又找到一条喝酒的理由。大家欣然响应。纷纷往空杯中斟上茅台,象征性地向对面的瀑布举了举。然后递向各自的嘴唇,吱地一声--哪像在喝酒呀,分明在跟酒杯接吻。
黄果树瀑布,也让我亲一下吧。
接着往火锅里涮粉丝,涮蔬菜。鱼汤妙不可言,涮什么都好吃。我喝得有点飘了。眼神也朦胧。差点伸直胳膊,伸长筷子,把对面悬崖上雪白的瀑布,当作粉丝挟过来,涮进火锅里。
我可想尝尝黄果树瀑布,究竟什么滋味了。
其实今天最好的下酒菜,不是酸菜鱼,不是鱼腥草,不是萝卜青菜,也不是粉丝,而是像粉丝一样洁白、光滑的黄果树瀑布。其实今天,我们一直在拿风景下酒。喝茅台,没有好风景陪衬,简直算浪费了。而面对黄果树瀑布喝茅台,应该算是最佳组合。这一趟贵州之行,直值!
店主见连开了两瓶茅台,怕几位客人不胜酒力,又往鱼汤里下了一大把挂面,嘱咐我们吃点主食。见面条下进火锅,我冲司机笑了:这面条可是我点的,我在开饭前就跟你说起过,你还记得吗?来,大家一起用吧,就当我请客!
是啊,多少游客曾对黄果树瀑布浮想联翩,恐怕只有我一个人,把它混淆为一碗清汤挂面。这比喻纵然不美,毕竟够“另类”的。我看见了一个另类的黄果树。
酒喝得太猛。我们中的一位北方诗人,被南方的茅台灌醉了。他刚刚从八仙桌边站起身,就吐了。对面,黄果树瀑布在吐;这边,某诗人在吐。一大一小的两个醉汉!隔着一道窄窄的狭谷,互诉衷肠。
事毕,这位诗人抬起头来,擦擦嘴巴,自我解嘲:我也算制造了一次最小型的瀑布,就当它是黄果树瀑布的缩微版吧。
嘿,超级模仿秀,模仿得还挺像。
每个喝醉的人,都曾经制造过属于自己的黄果树瀑布。能在黄果树面前制造瀑布的人,即使有班门弄斧之嫌,但确实够有勇气的。
那天,我其实看见了同时呈现的两个黄果树瀑布。
我也挺想像黄果树瀑布那样大醉一场。
瞧,黄果树,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它还在醉,还在吐……
它一醉就是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