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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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野菜

原以为北京是没有野菜的。或者说得更确切点,原以为北京人不爱吃野菜。对野菜津津乐道的,大多是些来自南方的移民。譬如周作人在北京写的文章,我以为最好的一篇应该是《故乡的野菜》:“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

他听说了荠菜的消息,分明有一种它乡遇故知的感情。几十年后,汪曾祺也以同样的题目写过一组散文,并且同样地垂青江南的荠菜:“荠菜是野菜,但在我家乡却是可以上席的……北京也偶有荠菜卖。菜市上卖的是园子里种的,茎白叶大,颜色较野生者浅淡,无香气。农贸市场间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来卖,则又过于细瘦,如一团乱发,制熟后硬扎嘴,总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他同样是带着淡淡的遗憾来怀念野菜,怀念野菜簇拥着的故乡。野菜的滋味就是乡恋的滋昧。

汪曾祺是个会写文章的美食家,又是个爱吃野菜的作家--这样的作家越来越少了。野菜的知音,越来越少了。汪老生前曾亲口跟我讲述过,他在北京也找机会摘野菜来炒食,打打牙祭。有一次路过钓鱼台国宾馆,发现墙外长了很多灰菜,极肥嫩,忍不住弯下腰来摘了好些,装在书包里。门卫走过来问:“你干什么?”直到汪老把书包里的灰菜抓出来给他看,他才没再说什么,走开了。事后汪老自我解嘲:“他大概以为我在埋定时炸弹。”想象着一位淡泊名利的老文人蹲在国宾馆的墙外两眼发光地挖野菜,我仿佛看见了一颗最容易被平凡的事物打动的灼灼童心--以及某种朴素的人生。

到了我们这一代,对野菜已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只知道它是红军长征时救命的食物。绝对说不清它的品种,认不出它的特征。野菜带给现代人的,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整天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去哪里寻找野菜的踪迹?柏油马路上绝对长不出野菜来。野菜简直象征着乡土中国,象征着一个田园诗的时代,离我们所置身其中的工业文明远而又远。所以我原以为野菜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原以为北京是没有野菜的。

然而风水流转,吃野菜又成了一种时尚。连续几次去北京的郊县开会,顿顿都能吃到野菜,有凉拌的,有清炒的,有做汤的……尤其是怀柔山区的餐馆,更以山野菜作为主打的招牌。甚至吸引了许多城里人开着车专程去吃的--下乡是为了品尝野菜的滋味,品尝某种旧式生活的滋味。由此可见,野菜也快成一种怀旧的食物了。

我也逐渐熟悉了马齿苋、枸杞头、蕨菜、蒌蒿等一系列古老的名词。甚至还想起了汪曾祺下的评点:“过去,我的家乡人吃野菜主要是为了度荒,现在吃野菜则是为了尝新。”现代人吃野菜,或许有诸多感受,但肯定无法重温那苦难的滋味了。野菜那淡淡的苦涩与清香,仿佛也成了我们吃腻了大鱼大肉之后所苦苦寻觅的补偿。结帐时我留意了一下各道野菜的价格,暗暗咂舌:若是放在旧社会,穷人绝对吃不起的。这起码验证了一条真理:物以稀为贵。

馋是一种瘾

素斋

佛家人无疑是古老的素食主义者。寺庙里的素斋,也就成了超凡脱俗的风味。直至今天,烧香拜神之余,兼而品尝古刹里的素餐,也就成了一道锦上添花的功课。俗世间早已有模仿佛门斋饭制做的素菜,但寺庙自办的“食堂”究竟何时开始“对外营业”?据估计唐宋时就有之,与当时大兴茹素之风不无关系。《清稗类钞》对其商业性的发展有更确切的记载:“寺庙庵素馔之着称于时者,京师为法源寺,镇江为定慧寺,上海为白云观,杭州为烟霞洞。”

譬如烟霞洞的席价“最上者需银币五十圆”,不知共有哪些菜肴,其价码已令人有奢侈之感。纵然如此,仍有慕名而来的顾客云集--是追求那种缥缈清朗的境界呢,还是为了与人间烟火作比较?据朱伟在《考吃》中的判断:“吃素菜,一般先上凉拌小菜,诸如拌黄瓜、拌笋尖、拌菠菘、拌川芎、拌水萝卜之类。然后上大菜,冬菇面筋,香菇菜心,什锦豆腐是少不了的。讲究一点的,还有一道罗汉全斋,发菜、冬菇、冬笋、素鸡、鲜蘑、金针、木耳、熟栗、白果、菜花、胡萝卜等在砂锅内烩作一锅,口味极为丰富。”他例举的还只是一道大众化的菜单,但其考究之处已可见一斑,并不比尘世间的鱼肉筵席逊色。

更有趣的是许多素菜索性以鱼肉相称,譬如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以素油烹制,模仿的只是形式,其实皆以豆腐、面筋、腐竹或其它豆制品来代替。有时凭视力甚至无法分辨,必须亲口品尝才知其真伪。虽属赝品,但比真品却别有一番滋味--令人大快朵颐之余又毫无上当受骗之感。我在杭州灵隐寺吃过这样一桌,赞叹不已:不仅钦佩其制作工艺,更羡慕其想象力。但如此精良的筵席大都带有为观众表演的性质,我想和尚们不会天天吃这样的东西--生活的本质毕竟是朴素的。相比而言我更难忘南京鸡鸣寺的素面(据说得自尼姑的真传),只洒葱花与酱油,不沾一点油星,简直能倒映出顿悟者的清心寡欲……

集体去五台山,做完法事后有一顿斋饭的招待。“食堂”在佛殿的后院,没有招牌,四壁空空,面积相当于一座小礼堂,除了十几排长条桌椅外别无他物--因而又像民办大学的教室。每排可坐二十人,表情肃穆,不像是进餐,倒像是听课。主持简单讲授了要求,即不许说话,一切皆用动作表示,譬如需要添饭则伸出空碗,用筷子在碗内划一下等等。每人面前有饭碗与菜碗各一,先有和尚拎着饭桶走过,陆续给大家盛上米饭,又有拎着菜桶的和尚上菜--菜只有一道,即山西风味的素烩菜,用土豆块、西红柿、粉条、豆腐、白菜杂烩而成。印象颇深的是和尚给我盛饭时无意间洒落米粒在桌案上,立即伸手拈起放入口中咀嚼。

好多人都注意到这一情景了,因此大家都默默地吃完这一顿斋饭,没敢在碗中剩下一颗米粒。美食家也许领会不了如此简朴的素斋。但可以想象,这正是和尚们日常的食物。和尚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没有任何差别--在五台山,我才算是吃到了真正的斋饭。或许真正的斋饭就应该是如此的内容与如此的心情:一箪食,一瓢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怀着猎奇心理而来的食客会失望的。这只怪他们自己:斋饭原本就没什么神秘的--神秘的只是吃饭时每个人的心情。朴素永远比华丽更接近真实。

烧烤

爱吃烧烤。烧烤也因不同地区呈现出多种风格。最有名或者说最大众化的,该算是新疆人的烤羊肉串了--现在内地许多城市都有其踪影,但很少是正宗的新疆人兜售的。我喜欢欣赏维吾尔族人烤羊肉串,他们头戴圆顶花帽,翘着八字胡,用夹生的汉语大声吆喝着,怎么看都有阿凡提的影子。

横架在铁皮炭炉上的肉串被麻利地翻动着并撒上红红绿绿的胡椒面、茴香粉。一走近他们,我似乎闻见戈壁的石头、哈密瓜、帐篷与波斯地毯混合的气息。我被他们熟稳的动作迷住了,忘掉他们在做买卖,而以为在表演某种传统的手艺。同样是羊肉串,在维吾尔族人和国营快餐店服务员手上,能烤出大相迳庭的滋味。

当然,这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造成的。在北京城里,我经常寻找、挑选新疆人的摊子(宁愿多走两站路),点一大把烤羊肉串,再就一瓶啤酒,伫立街头,如同“左手张弓,右手搭箭”,体会着射雕英雄的豪情。比较来比较去,魏公村那儿有一家最美妙,虽同样是露天的摊档,却堪称“烤羊肉串之王”。也难怪,魏公村邻接着一片维吾尔族人聚居地(又称新疆村),新疆风味的餐馆云集,我还喜欢吃那儿卖的烤羊腰子。

烤羊肉串虽然大名鼎鼎,毕竟是小吃。比起内蒙古的烤全羊来,恐怕是小巫见大巫。我久仰其名,并且终于在伊克昭盟草原品尝过一回。席地而坐,面对着刚从篝火架上卸下的热气腾腾的烤全羊,简直不知该从何处下口。见蒙古族朋友们纷纷拔出腰刀凑上去,我也不甘落后,就近割下一块--动作稍显笨拙,如锯木头。品味良久,才总结出烤全羊爽口之处:外面的皮肉已烤得焦黄、口兹口兹冒油,里面却鲜嫩得沾带有血丝,可谓“老、中、青三结合”……跟烤全羊相类似的还有烤乳猪,只是不知是何方特产。

我在广西的一家星级饭店吃过,亲眼目睹厨师用小推车推来,当众切片后堆在大瓷盆里。恐怕因为环境的缘故,我没咀嚼出它本身该具备的那份乡野味。印象中跟烤鸭的吃法较接近,蘸酱后用薄面饼裹着吃。这种方式多矫情啊,远远不如在蓝天绿野间狼吞虎咽烤全羊那么激动人心。

较典型的烧烤应该是东北朝鲜族人的烧烤,基本上跟韩国烧烤同出一辙:特制的炭炉上蒙有一层铁丝网(有些可镶嵌进桌面),将肉片等食物搁置在网上,边用长筷翻拨着边吃,很有情调。北京城南有一家布老虎烧烤馆(据说是来自东北的出版界人士开的,墙角还立有书橱,陈列有全套布老虎丛书),我跟几位搞文学的朋友曾专门打车去拜访过。仍然以烤肉为主,吃腻了之后,还可兼烤土豆块、苹果片、鱼虾蔬菜甚至面包。这使烧烤的内容扩大化了,倒也显得丰富多彩。

我个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在西双版纳吃傣族的烧烤。在中缅边境游览了一天,本想赶回景洪市(自治州首府)吃晚饭的,途中却见一片坝子上(可能是橄榄坝)布满卖烧烤的小摊,司机先忍不住了,停车下去买了几串烤鱼片和烤鸡腿,回来后车厢里便洋溢着扑鼻的香气。这唤醒了我们饥饿的感觉,要求司机多停一会,纷纷下车去抢购。穿着民族服装卖烧烤的妇女,看着我们一个个垂涎欲滴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抑或因为又来了一笔生意的缘故?逐一品尝,烤鱼最佳。

系把剖好的鱼绷开在十字交叉的竹签上(如糊在骨架上的风筝),在炭火上两面翻烤,直至腥味变成了香气。烤麻雀、鹌鹑等也富于野味。最后再吃两根烤得边缘微糊的老玉米,等于给整顿野餐打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在半路上个个都吃饱了,回到市里的宾馆,原订的晚餐只好取消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赶往昆明了。用一顿傣族风味的乡野烧烤,作为我们本次旅行在西双版纳最后的晚餐--多么有纪念意义啊,简直是天意的安排?这些年来,在怀念西双版纳的同时,我总要怀念傣族的烧烤。何日再相逢?

烩菜

乘车长途旅行的一项乐趣就是可以沿路品尝、比较各地的饮食。有时上一顿和下一顿完全是截然不同的风味。譬如某杂志社曾准备了专车,搭载我等自呼和浩特至西安,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玩--同时也一路吃。最初两天都在内蒙古草原上跋涉,吃腻了牛羊肉,甚至觉得连说话都带着膻味。终于到了陕蒙交界处,发现公路两旁的乡野饭馆都悬挂着名为“烩菜”的招牌--所谓的招牌很简单,不过用毛笔在白纸上写下这两个斗大的字。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无疑是当地的特色菜--只是名不见经传,令人无法想象其做法与滋味。

司机挑选了一家稍宽敞点的,招呼大家下车,围着大圆桌坐了。跟老板娘要菜谱,老板娘空着手过来了:“啥叫菜谱呀?这里只做烩菜”。原来这一带的饭馆都只有一道菜。我们也只能入乡随俗了。后面的伙房没拉门帘,能看见灶上的一口大铁锅热气腾腾,打赤膊的厨师边往灶眼里添劈柴,边用铲煤的那种大铁锹在锅里搅拌着。

最后,便变戏法似地给每桌客人端来满满一脸盆的烩菜--重重地顿在圆桌中央。大家小心翼翼的往脸盆里看,里面是剁碎的猪肉块、土豆块、蒜头、粗粉条,再没有其它了。伸出筷子挟吃,发现奇香。纷纷自盛一碗糙米饭,不言不语地吃起来,其结果是一脸盆的烩菜被打扫干净。光我一人就连添了三次米饭,在饭量上打破过去的记录。再看看邻桌,也是如此。

烩菜似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而且充满乡野气,却使我们这班城里的文人胃口大开,饭量倍增。大锅杂烩,连肥肉都不显得油腻--至少桌上没有什么丢弃物就是证明。也许因为旅途的劳累与饥饿,使那道朴素的烩菜在我们眼中成为人间美味。也许因为在那特殊的环境里吃这特殊的食物,增加了几分野趣。吃完烩菜,我们感到很暖和,胃似乎也变成了农夫的胃--被轻柔地熨平了。事隔多年,那种温饱而安详的感觉仍未从我记忆里消失。宾馆酒肆的山珍海味我吃过不少,却独独怀念着荒村小店的那道无名的乡野菜--没准我的前生就是农夫的命。

我南方的故乡也有一道名菜叫大杂烩,与此较类似。据说是旧社会的餐馆把剩菜残羹收集起来,重新回锅后贱卖给穷人,一个铜板一大海碗。后来的大杂烩模仿其风味,却是精心配料的--内有油炸后的肉皮(俗称皮肚)、剁碎的肉骨头等等。偶尔一吃,确实不同凡响。东北菜中也有一道“乱炖”,名字起得挺好。估计与陕蒙边界的烩菜异曲同工。很遗憾我没有品尝过,尚不敢肯定。人类的食物,不见得非要做得很精致(那太像工艺品了),粗糙点,或许对我们麻木的胃反而是有力的刺激与原始的安慰。

青苔可食

傣族的传统饮食,最令我惊奇的莫过于吃青苔了。这种风俗我在其它地域都很少听说。所以在云南采风的时候,我赞美傣族不仅是以孔雀、大象为吉祥物的民族,而且也是一个热爱青苔的民族--青苔在他们的信仰中或许另有一层涵义?至少,这是最贴近土地与水源的植物了。

傣族是西双版纳的主体民族。西双版纳,傣语原意为十二个田赋单位,后演变为十二个行政区。“西双”即十二,“版纳”即一千块田(相当于汉语中的千户)。我路过勐腊县勐捧镇的曼哈告,问向导这个地名是什么意思。向导答复:“曼”为寨,“哈”为咬着沙子,“告”为旧,意为“咬着沙子的旧村寨”。封建时代这里是专为召勐捧(勐捧土司)采青苔的奴隶寨。我忙问采青苔作何用?向导说:当然是吃--那时候青苔可是好东西,属于傣家人敬贡贵族和招待客人的上等食品。据说有一次曼哈告的人采摘的青苔没洗干净,土司嚼食时多次咬着沙子,很生气:“你们怎么搞的?青苔都洗不干净,沙子我都咬到了几次。”于是曼哈告这个村寨因而得名。我由这个典故,得知青苔居然是可食用的。

傣族人家大都傍水而居,偏爱水生藻类植物做成的菜肴,傣语称为“改”和“捣”的两种青苔更为其首选--据说这两种藻类植物营养丰富,口味独特,可从水里捞出洗净后,加工成青苔干片食用。估计就像内陆的汉人吃晒干后的紫菜的方式,嗜好那种清香的海味。而且便于贮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