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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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弹铗而歌与弹冠相庆,绝对是两重意境,划分出对功名利禄的失落与拥有、守望与享受、悲观与乐观……更多的人则采取积极的态度。“临渊羡鱼,莫如退而结网”--这种儒家色彩的进取态度(“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甚至一直贯穿到今天的知识分子身上。对鱼的态度,戏剧性地透露出人生的态度。难怪中国的科举制度,曾经像一张恢恢天网,存在了那么多年。

漏网者都是失败者。或者说,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漏网之鱼,因为即使漏网者,也毕竟曾经心向往之(包括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功名之网,已牢固地笼罩在古今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

但他们都成不了隐士--包括食无鱼而呼唤长铗归去的歌者。他们都摆脱不了网的诱惑,正如无法抵抗鱼的诱惑。自姜太公钓鱼开始,中国的隐士时代就结束了,真正的隐士寥寥无几。人们纷纷垂钓功名利禄,垂钓若即若离的身外之物--以至为其蛊惑,实际上也被所追求的对象一网打尽。鱼与人其实是在相互设伏、相互诱惑、相互制约。

围绕着鱼与人的关系,产生了许许多多的鱼人或者人鱼,也产生了许许多多的与审美性相背叛的--功利性的故事:关于诱饵,关于渔夫,关于钓钩与网……幸好鱼与玫瑰一样,是带刺的。鱼刺意味着内在的伤害。自孟子号称“鱼我所欲也”开始,鱼便与欲望结缘了。结网者同样也是结缘者。欲望是幕后的一张网--人类进入了欲望的时代。欲望同样是造成伤害的一根刺--功利性,伤害了人类原始的朴素的感情,更伤害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关于鱼的典故,还有很多。譬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譬如“缘木求鱼”,以及“相濡以沫,莫如相忘于江湖。”就不再例举了。因为以上这些,就足够联缀成一篇文章了。

本来是想从饮食的角度谈论鱼的,结果话题游移得太远。让我们再回到鱼本身。或者,再回到本文开头的第一句话,“鱼在古代肯定是美味中的美味。”这在当代仍然如此。

虽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一席盛宴,如果没上一条鱼,那是不可想象的,至少烘托不出应有的气氛。我童年时尚处于一个清贫时代,老百姓家家过年时仍要供上一条鱼,轻易不敢动筷子--象征着“年年有余”。

鱼在这里是对富裕的期待。而今价格最昂贵的宴席仍是海鲜--粤菜风行全国,许多内陆城市的酒楼也以水柜饲养着南方空运来的海鲜,供食客挑选。一桌海鲜宴席,虾兵蟹将纷纷登台,但鱼依然是主帅--值得一提的是还引进了日本生鱼片的吃法,雅称“三纹鱼”。我在顺峰酒楼吃过一回,结帐时暗自咂舌(不仅仅为鱼肉之鲜美)。

可见现代社会,口腹之乐也绝不是无偿的;人间盛宴,钱财是真正的背景。只要有钱,就不用担心“食无鱼”,数千里之外陌生水域里的海鱼都会召之即来。工薪阶层,在海鲜酒楼门前会望而却步。鱼之乐,同样已不在鱼本身--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食鱼之乐是要有购买能力的。穷人安知鱼之乐?安知富人之乐?从这个角度来看,古往今来,鱼作为富贵生活的象征,一直游泳在金钱的背景里--食无鱼者,绝非贵族。我推翻不了古人的理论。

吃河豚

有些食物因价格昂贵,令芸芸众生望而却步。有些食物即使你愿意一掷千金,也不一定寻觅得到。还有一些食物,哪怕你腰缠万贯,纵然将其无偿供奉在你面前,你也不见得敢吃--譬如河豚。吃河豚是需要勇气的。它使和平环境中的饮食也成为一次冒险。在我心目中,这简直是非敢死队员不能胜任的一项事业。难怪江南古谚云:“拼死吃河豚”。笼罩着英雄主义式的悲壮气氛。

河豚仿佛成了鉴别胆量的一块试金石。凡是惜命的食客,肯定会退避三舍的。但古往今来,自告奋勇吃河豚的仍大有其人。有的不幸中毒,似乎做鬼也风流。至于那些有惊无险的生还者,皆一副不虚此行的架势,河豚之美味,似乎天堂里才配拥有的。这就是河豚的魔力:你必须以性命作为抵押,才能饱览那终极的风景。否则,还是远离河豚为好--别人强迫不了你,你也强迫不了自己。吃河豚是要心甘情愿的,要有点“虽九死犹未悔”的精神。

苏东坡的一句诗使河豚大大地出名了:“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但他本人是否曾趁着春江水暖尝试河豚,则不得而知。我宁愿相信他是有这等勇气的。古人对河豚大多是津津乐道的,即使不敢亲口品尝的人,谈论起来也很兴奋--譬如以河豚诗得名的梅尧臣所作《食河豚鱼》诗中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我想关键在于:河豚是一种有毒的美食,因而有特殊的诱惑力。

难怪有人最终弄明白了:“河豚有剧毒,老饕们为什么还要争相品尝?就因为其鲜美远在一般鱼之上”。此话若是由吃过河豚的人口中说出,将更具说服力。朱伟在《考吃》中记载古人烹杀河豚的方法,其小心谨慎近似于外科手术:“剖河豚,要先割眼,再去腹中鱼籽、内脏,自脊背下刀剁开,洗净血迹,肥厚之处血丝要用银簪细挑干净。然后剥皮,将皮入沸水一滚捞起,用镊子镊去芒刺。然后鱼切成方块,用猪油爆炒后下黄豆酱入锅烹煮。烹河豚,又告诫必须烧透。要是烹不透,必死无疑。”

直至二十世纪上半叶,吃河豚之风气,仍在江南流行。听汪曾祺老人说过:“江阴当长江入海处不远,产河豚最多,也最好。每年春天,鱼市上有很多的河豚卖”。曾多次有同学邀他上家里吃河豚,并说:“保证不会出问题”,但不知考虑到什么,他最终都未赴约--估计有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吧?直至晚年,他才后悔当初拒绝了诱惑:“我在江阴读书两年,竟未吃过河豚,至今引为憾事”。

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此时他已移居北方,远离江水,远离河豚生长的地方。况且即使在江南,夸耀自己吃过河豚的人也寥寥无几。这令我颇为费解:这究竟因为河豚本身几近绝迹,还是因为现代人越来越怕死了?现代人以吃生猛海鲜为时尚,但恐怕经受不住河豚的考验。在城乡林立的饭店酒楼中,河豚已是一阕古老的神话了。

汪曾祺在谈论河豚时,话题一转,开了一个玩笑:“河豚之毒在肝脏、生殖腺和血,这些可以小心地去掉。这种办法有例可援,即‘洁本金瓶梅’是”。这个妙趣横生的比喻,把我逗乐了。避免中毒,也是一门艺术,需要胆量更需要技巧。

卖河豚的饭馆,也是有风险的。据说江阴有一家老字号,门口悬挂一块祖传的木牌--上面印刷着保单,大意是如在他家铺里吃河豚中毒致死,主人可以偿命。这等于先给食客喂一颗定心丸。烧好的河豚菜在端上餐桌前,厨师或店主要在灶台上先行试吃的--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试验品。看来做这样的生意,也真不容易--哪怕跟私运军火相比,也不见得安全多少。好在艺高人胆大。

但不见得所有卖河豚的饭馆,都有店主担保--许多时候,食客自己必须是志愿者,估计立下字据的必须是食客自己了:“如有意外,与他人无关”。跟前者相比,后者应该更能体会到吃河豚的惊险、激动与快乐--虽然吃到的同样是河豚肉,其中的滋味肯定大有不同。如果有口福的话,我宁愿选择后者的方式。否则,那才真正叫“暴殄天物”:你仅仅品尝到河豚肉质的细腻与鲜美,却无法体会到“拼死吃河豚”的那分刺激--它其实才是最好的调味品。或者说,它才是河豚的本质。

大白菜

有那么一个年代,北京的冬天,几乎是让大白菜垄断的。由于地理位置偏北,气候寒冽,冬季蔬菜自然由耐寒且便于储存的大白菜占了主席,尤其老百姓的饭桌上,顿顿都是根据大白菜来花样翻新:涮火锅、包饺子、炖粉条……倒也不厌其烦。还出了地地道道老北京特色的名菜:醋溜白菜--即使口味挑剔的南方人尝了,也赞不绝口。

于是全国各地许多餐馆的菜谱里,都点缀性地增添了这么一个名目。严格地说:南方的白菜与北方的还是有区别的,南方的俗称小白菜,就像是给水灵灵的小女子起绰号--难怪有一折地方戏叫《杨乃武与小白菜》。北方的白菜则无比强大,生命力旺盛,在严酷的生存环境里出落成浓眉大眼的大姑娘模样的。所以它在北方人艰苦粗糙的日常生活中唱了重头戏。

我启程来北京时,送行的亲友们善意地提醒:“小心北京的大风沙。那儿冬天没什么可吃的,只有大白菜。你会怀念南方的水果和新鲜蔬菜的……”他们怜恤的神情仿佛在送别一个亲人去横穿大沙漠。由此可见,在那样一个年代,北京的大白菜与大风沙同样赫赫有名。

我在北京的第一个冬天,便与大白菜狭路相逢--这些年来总重复地加深着印象。每当秋风渐紧,住平房的小市民们开始储藏生炉子的蜂窝煤时,肥头大耳的大白菜便在城市的舞台上隆重登场。

深夜里有形形色色的车队把大白菜从附近的农村抢运进京城;一觉醒来,发现街头巷尾都改造成露天菜场了,整车整车的大白菜被卸在路边(像堵砖墙似的),由披军大衣的外地菜农用称生猪的那种大秤成筐成筐的叫卖,而市民们也全家出动,井然有序地排队购买。那时候的大白菜几乎相当于一项社会福利事业,一斤只值几分钱,许多家庭一买就是几百斤(仿佛抢救济粮似的),他们要靠它来度过漫长的冬天呢。剩下的就是储备的问题:家家户户的阳台上、窗台上甚至屋顶上,都晾晒着大白菜,每个人的生活都被大白菜包围着。

我当时住在三里河的计委大院里,下班晚点摸黑爬楼梯,一不小心就把谁家沿着墙根、台阶、过道摆放的大白菜碰翻了。好在大白菜很结实,它要是瓷器可就完了。许多大白菜都是露天存放的,好在主人们都很放心,也都很自觉,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家家都有吃不完的大白菜,用不着去占别人的便宜;况且真被偷去一两棵,也不值钱。大白菜哟,北京城里最便宜、最深入民心的蔬菜,也许它永远无法具备贵族的血统,但它平民化的滋味跟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哟。

无法计算整个北京城每年冬天要消耗多少吨大白菜。市场经济专家若微服私访考察一番,或许也挺有诗意。选择一个制高点放眼望去,视野所及处处都是大白菜,冬天的北京城几乎被大白菜包围着--你不敢相信它就是那座举世瞩目的国际大都会。

但正因为这样,北京才是一座人情味很浓的城市,它有着极其传统与平民化的一面。如果允许我设计其城徽的话,我恐怕会建议在醒目的位置镌刻一棵银质的大白菜--以示对人民与和平的永久纪念。还有什么比大白菜更深入群众、深入基层呢--尤其是在大雪封门的寒冬腊月,它简直与我们生存的信念及平凡的欢乐同在。民以食为天嘛,大白菜,市民信仰天空中古老的浮云……

难怪一位在国子监当过差的老人要说:“哪儿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五味神在北京。”在场的汪曾祺听了很纳闷:“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查不出来。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却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大白菜毕竟也有单调的一面。要使这道传统菜做出日日如新的花样与滋味,也确实挺难为巧媳妇的。就我所知,至少有一个世纪了,大白菜笼罩着北京城里的平民生活。当地人恐怕习以为常了。他们即使从生硬的白菜邦子上也能咀嚼出人生的至真至味--也算一阕无声胜有声的《菜根谭》吧。但凡是南方人移居北京的,很少不曾怀念家乡的时鲜蔬菜,甚至会因饮食的缘故加倍地思乡。

周作人算一个,他写过一篇脍炙人口的《故乡的野菜》:“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买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他还津津乐道地回忆了马兰头、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紫云英(俗名草紫)等一系列,简直是如数家珍。

即使温厚敦朴的叶圣陶,有一次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也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在这里,藕这东西几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从我们的故乡运来的,但是数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华公子硕腹钜贾的帮闲茶房们把大部分抢去了;其余的便要供在大一点的水果铺子里,位置在金山苹果、吕宋香芒之间,专待善价而沽。”

他因为藕又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而在这里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吃到这东西……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的: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便萦着系着,不能离舍了。”

和朝夕相处的大白菜相比,忆念中江南的时令蔬菜简直是金枝玉叶了。即使是在对饮食的客观评判中,也搭进了过于深厚的人情。大白菜在文人情绪化的咏叹中自然要遭到贬值。好在平民百姓的一日三餐依然离不开它--并不仅因其廉价的缘故。社会在进步,许多年过去了,大白菜在北京冬季蔬菜的霸主地位逐渐得到动摇,饮食文化受地理的影响越来越小。

同样是从江浙鱼米之乡移居北京的汪曾祺,欢欣鼓舞地戏语:“北京人很保守,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近年有人学会吃了。菜农也有种的了……北京人在口味上开放了!北京人过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见,大白菜主义是可以被打倒的。”可爱的汪曾祺老人,居然把大白菜归结为一种主义;或许在他理解中,大白菜象征着某种传统,或根深蒂固的风俗。

这也印证了我这篇文章的提法:大白菜象征着一个年代,一个贫乏且朴素的年代。或者说,是一个仍然在延续的记忆。我在北京这些年,和大白菜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异乡的大白菜哟,毕竟给过我最初的安慰与接待。我估计自己扎在异乡的根须与细密的血管里,肯定有大白菜提供的钙质与养份。那是一种北方风格的慷慨--曾经援助过作为游子的我。

即使不允许我赞美它(它毕竟太平凡了),我又怎敢忘记北京的大白菜哟。它也许不是尊贵的娇妻,却是坚强的保姆(如同艾青记忆中的大堰河),默默无闻地呵护着我们敏感脆弱的个人生活。我至今仍偏颇地认为:在北京的冬天,一个家庭的厨房里如果不供奉几棵大白菜(像一尊平民化的家神),那简直不像个家庭--太缺乏朴素逼真的生活气息。平民的天堂,即使是建立在大白菜的基础上--又有什么感到羞愧的呢?看见大白菜,我就有一种健康、积极、坚韧的感觉--如同我们的生活本身。大白菜,在我记忆中永远洋溢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与人情味。

寓居北京的大画家齐白石,对大白菜也颇有好感。他不仅使难登大雅之堂的大白菜入画了,还有绝妙的评价:“牡丹是花之王,荔枝是果之王,而大白菜,是蔬菜之王。”白石老人给大白菜封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