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西南极,除了海豹、贼鸥、企鹅,什么都没有没有卫星定位仪,就算周围有科考站,我们也找不到气温已经开始降了,我们没有活路,只能等死十一月,西南极,德雷克海峡一带,极昼。
富春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保险带绑在飞机座椅上,脸朝下趴在一片雪地里。他解开保险带,哆哆嗦嗦地往前爬了几米,慢慢坐起身。
此时正值南极夏季,远处群山冰雪消融了些许,裸露出成片的黑色岩石。除此以外,唯有白茫茫一片大地,日不落一片天空。
不远处那架Twin Otter DHC-6小型飞机从中间断裂成了两截。飞机的左翼还连着机身,机翼上的引擎还在熊熊燃烧。整个右翼不知哪去了。
这架飞机原本计划从世界最南端位于智利的小城蓬塔,飞往南极内陆的俄罗斯前进站。
富春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他搓了搓已被冻僵的双手,从头顶开始摸起,一直摸到脚后跟。他边抖边摸,摸得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来回摸了两遍,这才确信自己的胳膊腿什么的都在。
他鼓起勇气,慢慢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脚一软,又坐下了。
他回望飞机残骸,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呻吟。
他没有动。
又传出一声惨叫,他站起身,犹豫着向残骸靠近。
这时飞机下面的雪地里发出一声怪响,像闷炮,富春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脚下的雪只在表面结了硬硬一层冰,他大力一踩,硬结的雪面破裂,人立刻陷落到齐腰深的软雪里。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一口气逃出二三十米,远离了飞机残骸,这才停下来。
他坐在地上,累得忘了哆嗦,回头疑惑地望着断裂的机舱。
机舱里又传出一阵惨叫。
起风了,富春哆哆嗦嗦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粗大雪茄,咬开雪茄屁股叼在嘴上,发现身上没有火,又放回兜里。
他就这么盯着那个断裂的机舱,始终不敢动一下。
两只贼鸥飞来,停在不远处,一起望着这一幕。
富春在时断时续的惨叫声里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这才站起身,小心翼翼向机舱靠近。
机舱里的呻吟声越来越痛苦,他走近机舱,没有进去。
他慢慢围着飞机转了一圈。
驾驶室的玻璃上全是血,引擎上的螺旋桨断裂下来,像飞刀一样斜插入机身。
他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从断裂处进入了机舱。
从蓬塔起飞时,这架小飞机里总共有四个人:飞行员,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孩,他自己,还有一个也来自中国的女人。
现在,插入机身的螺旋桨打在那个金发女孩的背上,她侧躺在地,鲜血从背后巨大的伤口中汩汩流出,绒线帽下的面额上还留有一丝生气,眼睛睁着,望着富春。
富春望着她,手又抖起来,接着腿也抖起来,最后前胸后背一起抖起来。
他咬着牙,蹲下身,凑近金发女孩,闭上眼,伸直手,摸了摸她的脉搏,已经不跳了。
他触电似的缩回手。
机舱外面的风更大了,狂风从机舱断裂处吹进来,发出人的呜咽声。
呻吟声从座位下传来,他看到了那个中国女人。
富春走近被压在变形座位下的女人,想用力搬开座位,但是失败了。
他放开手,略微上抬的座椅往下一沉,女人立刻惨叫一声。富春看到她的左腿被死死卡在座位下,整条腿外撇出一个夸张的角度,已经断了。
女人抬起头,脸色苍白地望着富春,这时飞机下又发出了喀喇一声响。
富春脸色一变,扔下女人,跑出机舱。
这次他跑了十几米远,惶恐四顾,未见异样。
他想了想,趴下身,把耳朵贴在地上,未闻动静。
富春观察了机舱一会儿,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女人的惨叫,他再次向它跑去。
他跑进摇摇晃晃的机舱,一把抓起自己的登山包,背在身上,又迅速环顾了一下,抓起那女人的登山包爬出机舱。
“喂!”那女人叫他。
富春站在机舱断裂处,将两个背包奋力扔到外面。
他跑回机舱,发现有个大行李箱离他不远,便拖出来扔到外面。还有几只防水箱,富春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一个个都扔到外面。
“混蛋!先救我啊!”那女人怒斥。
机身下又发出一声巨响,富春吓得迅速跑出机舱。
他站在机舱外面百思不解,哆嗦了一会儿,再次跑回机舱,女人正试图把压住自己的座椅挪开。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富春道。
女人放开纹丝不动的座椅,喘着粗气,上半身慢慢躺倒。
富春再次咬牙切齿地去抬那个连同地板整个拗起来的沉重座椅,试图抬起一条缝隙,能让女人把腿拖出来。
“往外爬呀,把腿拔出来!”富春拼尽全力,双手将座椅往上提。
女人试了试,腿还是被卡在座位下,筋疲力尽的富春缓缓松手,女人强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呻吟。
“没救了。”女人道。
“刚才是什么声音?”他问。
女人摇摇头。
“你走吧。”女人擦去额头上的冷汗道。
富春四顾,右手边是严重变形的驾驶室,机长的座位后有一个灭火器。
他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机长。
机长背对着富春,垂着头,被保险带牢牢绑在座椅上。前挡风玻璃上不仅有他的血,还有白色的脑浆。
富春缩回手,解下灭火器,交给女人。
“我喊一二三把它抬起来,你就把灭火器塞到椅子下面去!”他命令道。
女人痛苦地摇着头,颤声道:“我不行了。”
死去的金发女孩望着这一幕。
富春望了一眼窗外越来越大的风雪,转头冲女人吼:“别说丧气话!”
他双手扳住座椅,双腿叉开,猛提一股气,暴喝一声,拼尽全力将座椅抬起了大约十厘米。
女人忍住剧痛,在富春的暴喝声中,趁机将灭火器塞进缝隙中。
富春慢慢松开手,连同地板整个拗过来的座椅再次弹压回去,只是这次被灭火器顶住了,留下了十厘米缝隙。
女人试着将腿往外拔了一下,再次发出一声惨叫。
这时飞机晃动了一下,下面又有一声类似木板断裂的喀喇声,整个飞机陷了一下。
富春跳起来,跑出机舱,发现飞机四周的冰雪裂开了。
他趴在地上,往冰缝里看,发现是流动的海水。
他倒抽一口冷气,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一片冰雪连着天际,太阳斜挂在远处连绵的冰山上。
陆地上怎么会有冰山?随即他想通了——这是坠毁在海冰上了。
他环顾四周,身后很远处有一座尖顶的高山,整座山被冰雪盖着,山腰处裸露出一大片黑色的岩石,富春明白,那里才是陆地。
机舱开始倾斜起来,猛烈陷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似乎在冰面上卡住了,没有再往下陷。
富春捏了捏拳头,盯着机舱吸了口气,跺了跺脚,再次跑进机舱,扶起女人,从背后抱住往外拖。
女人咬牙忍了几下,惨叫道:“放手放手,不行不行!我痛死了……”
富春道:“我们掉在海冰上,飞机下面的冰裂了,再不出去,就会掉进海里。”
“鞋子卡住了。”女人痛苦地咬着嘴唇,血从洁白的牙齿间渗出来。
她痛得浑身哆嗦。
富春骂了句脏话,放开女人,趴在地上飞速解她鞋带。
女人左腿夸张地外撇着,富春开始用力脱那只鞋,女人左腿被掰动了,惨叫一声道:“痛死了,你放手,这是南极,就算把我弄出去了,一场暴风雪就冻死了。”
“飞机上有黑匣子,救援会找到我们的。”富春道。
他硬生生将她的左脚从厚厚的雪地靴中拔了出来,然后跑到她身后,从背后抱起,使劲往外拖。
女人痛得浑身颤抖,流着眼泪鼻涕叫道:“你放手……啊!你放过我吧……啊!混蛋!你放开我……哎哟,哎哟,痛死了,你放开我,啊!
啊!你放手!”
富春近乎残忍地将女人拖出座椅,她痛晕了过去。飞机下发出一声巨响,筋疲力尽的富春拖着女人的衣领,玩命往外爬去。他发现有个急救包掉在前面座位下,伸手一钩,没钩到。
飞机又一沉,富春提起一口气,拖着女人的衣领爬过机舱断裂处,一直爬到机舱外的安全冰面上。女人的断骨处被触动,痛醒了,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惨叫,又昏死过去。
富春一路拖着女人往外爬了三十多米才停下。他发现飞机下的冰裂缝中不断涌出海水,机舱往下沉了几次,又卡住了。
富春观察了一会儿,咬了咬牙,再次跑进机舱。
他侧躺在地上,伸直手臂,拼尽全力想把座位下的那个急救包钩过来,可每次都只差几毫米。那个金发女孩和他面对面躺着,她睁着眼,像个活人那样,静静凝望着他。
富春缩回手,望着金发女孩,打了个冷战。
他想起早上去找机长要求飞时,机长一开始没答应,觉得暴风雪刚停,天气难测,今天飞不安全,最好再等等。
富春想起自己是如何地坚持,并且答应多出一倍价钱。连续三天的暴风雪把他困在蓬塔,当时他心里烦透了,只想早点谈妥那些事回上海,铁了心今天必须飞。
这架小型飞机是隶属私人的,机长仗着经验丰富,加上这个中国人出手阔绰,最终决定飞。
飞了,掉了。
金发女孩看上去才二十出头,因为他多出的一倍价钱,她死了。
富春犹豫了两秒钟,放弃了急救包,站起身,横抱起金发女孩沾满血的尸体,拼命向外跑去。
冰面加速倾斜起来,富春先是横抱着尸体跳上承载飞机的冰面,喘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暴喝,又飞身跃过迅速变宽的冰裂缝,险险地落在安全冰面的边缘。
他放下金发女孩的尸体,低着头,双手叉着腰剧烈喘气。尸体躺在地上,风吹乱了她披肩的金发。
女孩死不瞑目地望着富春,富春伸手为她合上双眼,过了一会儿,蓝色的双眼又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