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强烈的紫外线、比沙漠更干旱的空气、刀割一样的风把他渐渐变成了一个脸黑唇裂耳廓流脓的家伙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呵出的白气在胡子上结成了冰碴子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流浪汉,南极流浪汉富春醒来后在小站里缓了两天。这里没有感冒病菌,他靠着强壮的身体底子,硬生生扛过来了。
第三天富春坐在窗前,望着外面。
“你想什么哪?”如意问。
“我得回去那里一次。”他答。
“哪里?”
“咱们一开始坠毁,我埋那个金发女孩的地方。”
“干吗?”
“……左脚的鞋子掉在海里了。”富春回头,望着如意道。
如意打了个寒战。
富春拿起如意仅剩的一只右脚的鞋道:“你左脚的鞋子那天也掉海里了。”
如意想起飞机坠毁后,富春脱下她脚上的鞋子,把她硬生生从座位下拖出来的一刻。她心里犹如刀子划过毛玻璃般难受,不自觉地咬了咬牙。
“你可以穿我右脚那只鞋子。”如意道。
富春摇摇头道:“我试过了,鞋子太小,反过来穿的话,我的脚没法每天走十几个小时。”
如意没想到,在南极,一只鞋也能让人陷入绝境。
“也没法用布条绑一下走,雪地里走两步就湿透了,脚就冻废了。”
富春道。
“必须找到一只能在雪地里走的鞋。”如意道。
“我们多浪费一天,生存的机会就会少一点。”富春道。
如意想起那位金发女孩的个头比富春还高一些,脚应该和富春差不多大,在南极,人们穿的基本上都是专业的雪地靴。
富春穿上冲锋衣,费劲地套上如意那只不合脚的鞋子。
他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鞋子勒得脚难受,他咧了咧嘴。
“我先去拿鞋子,再把那天放在石头后面的登山包拿回来,那里面有我钓的鱼,还有盛粥的保暖壶。”他拿起冰镐,“今天回来会晚点。”
她望着他,心生悲悯,不寒而栗。
他站到圣母玛利亚面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又来到观音菩萨面前,双手合十,拜了拜。最后他跑到如意面前,如意把弥勒佛翡翠吊坠从衣服里面拿出来举着,他冲着弥勒佛拜了拜,这才出门。
富春在厚厚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着,辽阔天地衬托出人的渺小,恰逢风停,只剩心跳和踏雪声。他走得很小心,拔腿时不能太快,否则很容易卡在齐腰深的积雪里,得半天才能拔出来。如意提醒他注意膝盖里的半月骨,很容易陷在雪里猛用力拔腿时受伤。半月骨受伤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在这里。
“富春,今天你得快点,早点拿到东西,早点回家。
”他给自己鼓劲。
“嗯,早点回家。”他边气喘吁吁地走着边答应。
富春从没想过他会拥有一个家。
财富没有给他带来家,苦难却给了他一个家。当时他还没听如意说过庄子的那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知道有个女人在一间屋子里每天等他回去,他确认这就是家了。
每次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小站时,每当他抬起头望着风雪中的那间小屋时,他都会找到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感慨命运无常,在那么多的骄纵不羁和混蛋无耻后,在那么多的纸醉金迷和万念俱灰后,他终于在世界尽头找到了一个家。
“富春……她和你是暂时的,那不是你的家。
”连续走了几个小时后,他停下脚步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气,对自己说。
“那是我的家。”他强撑。
“你这是自己骗自己,南极过家家。”他劝自己。
他脸上戴着如意的胸罩,一个人在风里直愣愣地坐着。
“有过就行了。”他道。
然后他起身,继续前进。
他低着头,弓着腰,顶着寒风,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被逼成了一个有经验的老南极。
他开始能看得出当年冰和老冰的交接线,也知道远离那些看似坚固却能瞬间把人活埋的雪墙。在日益薄弱的海冰上钓鱼时,他甚至会注意脚下冰的内部结构是片状的还是柱状的,如果是水平结构的冰,那是可以承重的,他会安心垂钓。如果是竖状结构的,像是一把筷子那样的冰,则是不能承重的,他会逃之夭夭。他开始懂得当风速超过一个限度时,必须停下脚步,原地等待。而冰面一旦出水,或者颜色比周边暗,他会跑得比兔子还快。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辨认要人命的各种冰裂缝,有海面上的,也有陆地上的。他懂得了尽可能远离那些看似千年万载其实是定时炸弹的冰山,每当远远看见一群海豹排成一条直线,他就知道那里一定有冰裂缝,赶紧远远避开。
他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一个疑神疑鬼、迷信、充满敬畏心的人。
他跟个兔子似的谨慎迈出每一步,随时随地准备精彩地逃上一命。
这里的地理位置已经接近坠落点,是一大片怪石嶙峋的荒芜之地,除了山脉和积雪,什么都没有。虽然已靠近海岸线,却依旧一片死寂。
这里曾经河流奔涌,如今只剩下一片沙石。远古奔腾的河流侵蚀了岸边的岩石,侵蚀过的地方露出木头化石。一万年前,这里的河岸边上生长着参天大树,二百五十万年前,这里是一片被巨大森林覆盖的青春大地。
富春又走了一会儿,远远望见了那座雪坟。
他并不害怕,只是一直对那个金发女孩怀着深深的愧疚。
他一步步走向雪坟,心中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来到雪坟边,发现并没有被贼鸥破坏。他压在雪坟上的密密麻麻的石头保护了金发女孩的尸体。
他坐在雪坟前,望着飞机坠毁的方向。那里海冰平坦洁白,所有的痕迹都已消失。
南极强烈的紫外线、比沙漠更干旱的空气、刀割一样的风,把他渐渐变成了一个脸黑唇裂耳廓流脓的家伙。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呵出的白气在胡子上结成了冰碴子,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流浪汉,南极流浪汉。
他沉默了很久,回过头盯着雪坟道:“是我把你害了,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一阵风吹散了坟头的一些积雪,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
他站起身,拿起冰镐,一下下挖开了雪坟。
一双脚露了出来。
他跪下,双手颤抖着从尸体僵硬苍白的脚上把鞋子用力扒了下来。
他脱下如意那只不合脚的鞋,把脚伸进了这只从尸体上扒下来的鞋子。不算太合脚,但总比没有强。
他原地坐着,望着脚上的鞋,浑身筛糠似的抖了一会儿,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重新埋好金发女孩,把石头密密麻麻地压在雪坟上。
他干完这些,大汗淋漓地坐在地上喘气。他望着自己的双脚,右脚是灰色的鞋子,左脚是红色的鞋子,两只鞋子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海冰。
他想起什么,拉开冲锋衣的兜,摸出那厚厚一沓美金。
他起身跪在雪坟前,掏出打火机,将美金一张张地点燃了。雪坟前燃起一股青烟。
“这些美金在我这没用,也许你那里用得着。”富春低声道。
起风了,美金的纸灰被吹得四处飘扬。
富春缓缓站起身,迎风举起手上尚未烧掉的美金,转身面对着浩荡南极。
“一路走好啊!”他如撒纸钱般,奋力撒出整沓美金。
风大了,更多的美金随风飞扬,落在雪坟四周。
他把如意那只鞋子和金发女孩的另一只鞋子用鞋带绑在冲锋衣的腰带上,然后起身往回走去。他笔直望着回去的方向,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啰嗦一句话,大步离去了。
富春走了很久,回到那天落水处附近,从石头后面找到了他的登山包。
他从腰带上解下鞋,塞进登山包,迅速离开了那片不祥之地。
他翻过一座山,下山时听到南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传来几声企鹅的叫声,他来到巨石跟前,越来越多企鹅的声音传入耳朵。他绕过巨石,一大片阿德利企鹅出现在他眼前。那么黑压压的一大片,让他措手不及。
他曾经在钓鱼时遇到过少量的阿德利企鹅,但这么大规模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茫茫风雪中,他望着这一大群企鹅,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一天太压抑了,直到撞见这群企鹅。在他眼里,它们不是企鹅,是粮食。
富春发现有一只刚出生的小企鹅被贼鸥盯上了。它胖乎乎,毛茸茸,浅灰色的绒毛在寒风中飘动着。照看它的雄企鹅已经死了,而它站得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小企鹅抬起头望着这片大地,分不清这片茫茫白色是深情厚谊还是冷酷无情。风越来越大,它背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好像随时都会把它压垮。
它趔趄了一下,随即努力站好。小家伙低头坚持着。
富春眼睛放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小企鹅摇摇晃晃地站着,好像随时都会倒下。随着富春的走近,外围的企鹅开始向里面挤,警惕地望着这个难以形容的家伙。小企鹅守着爸爸油尽灯枯的尸体没有动,它也筋疲力尽了。
那几只守候已久的贼鸥直勾勾地盯着富春,它们知道今天碰上黑吃黑了。
富春恶狠狠地指了指贼鸥们,道:“你们,红烧!”
贼鸥们拍着翅膀飞走了。
一大片黑压压的企鹅惴惴不安地望着富春,一只高大的两腿兽和一只还长着绒毛的小企鹅对视着。雄企鹅们耿耿耿叫唤起来,挺起胸膛,扇动着鳍,摆出打架的姿势。
富春俯下身,亲切地望着眼前浑身发抖的小企鹅,道:“你,清蒸。”
筋疲力尽的小企鹅抬头望着富春。
它的萌态和绝望无法打动绝缘体富春,他毫不犹豫地把小企鹅一把抄起,塞进登山包。小企鹅在包里挣扎着,惊恐地叫唤着。
他没当场弄死它是因为觉得活杀的肉新鲜。
富春又朝着企鹅群踏近几步,这群懵懵的阿德利企鹅终于炸了窝,纷纷跑开,有几只雄企鹅跑了几步想想不甘心,转过身向富春仰起头,边叫唤边用力拍打着两只鳍,意思是有种过来打,谁怕谁啊。
富春吃过被企鹅的鳍拍打的苦头,别小看那两只小小的鳍,打在身上,隔着厚厚的冲锋裤都能让人疼一下。
风刮得越来越野,他掂了掂登山包的重量,觉得今天不能再贪心了,于是恋恋不舍地转头回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着那群企鹅,心想过几天得再来一次,多弄几只回去。这胖乎乎的一只,能吃好几顿呢。
他回到小站,又一天的征程结束了。他打开发电机,检查了一下剩余的柴油,推开门进了屋。
“回来啦!”如意从床上坐起,快乐道。
“回来啦!”他幸福地回答,感觉满身的疲惫一扫而空。
如意望着他脚上的那只鞋,随后移开了目光,俩人都不提这件事。
“今天吃奶粉煮粥,加生鱼片蘸醋怎么样?”如意问。
“好主意!”富春脱下脸上的胸罩,解开冻得硬邦邦的冲锋衣,拉开登山包,把奄奄一息的小企鹅提了出来。
如意发出一声惊呼。
小企鹅站在原地,惊恐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如意望着它,道:“拿过来,我摸摸。”
富春双手抱起无力反抗的小企鹅,递到如意面前,如意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太可爱了。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叫小胖怎么样?”她说。
富春放下小企鹅,回到登山包边,把包里的鱼一条条拿出来,道:“起什么名字啊,明天就吃了,清蒸企鹅,特别好。”
如意道:“你开玩笑吧?你要吃了我的小胖?”
富春抬起头和如意对视着,一丝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才一秒钟,这盘粮食就成了“我的小胖”。
“你少来啊……”他特别没底气地说。
“你敢!”如意气吞山河。
“我操!”富春仰天发出一声悲号。
“好啊!你不瞎了,也活过来了,也有鞋了,你好厉害哦,你要吃小胖的话就连我一起清蒸了吧……”如意用被子捂住脸,泣不成声道。
这几句话相当有水平,表功威胁各占一半,言简意赅,气贯长虹。
富春这才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天如意才是终极大佬。
“行了,别哭了。”富春最听不得女人哭了。
如意抬起头,没有半点过渡就无耻地笑了。
那天晚上小企鹅被安置在没有暖气的苹果屋里,否则它会热死。按照如意的最高指示,富春挑了两条大头鱼放在小胖跟前。
小胖呆呆站着。
“吃。”富春指指大头鱼道。
小胖看了看地上的大头鱼,没有动。
富春起身离去,关上了苹果屋的门。
小屋里暖洋洋的,俩人吃饱了,一上一下地躺在床上。
下面床板被拍了拍。
“富春,你是好人。”下面道。
“好人难做,养一个不够,还得再养一个。好不容易钓回来的鱼……”
上面叹气道。
下面沉默了一会儿,道:“善有善报,你信吗?”
上面发出一声“切”。
下面问:“你知道一只小企鹅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
上面道:“说来听听。”
下面道:“大约在几个月前,还是极夜的时候,雌企鹅开始生蛋。
生完蛋后,雌企鹅体力耗尽了,它们得返回大海捕食。”
上面问:“那蛋怎么办?”
下面道:“雌企鹅怕蛋被冻坏,于是会迅速将蛋滚到雄企鹅的脚掌上,雄企鹅用腹部的育儿袋裹住蛋。在零下五十多度的低温中,雄企鹅留在原地孵蛋,雌企鹅就走了。”
富春想象着雌企鹅最后回望雄企鹅,而后踏上征程的情景。
下面继续道:“这可能是诀别,因为有些雌企鹅就这么饿死在路上了,当它们到达大海后,还有很多虚弱的雌企鹅会被海豹吃掉。之后的两个多月,雄企鹅没任何东西吃,每天就是孵蛋。企鹅的孵化挺悲壮的,在暴风雪里,雄企鹅裹着蛋,紧紧聚集在一起取暖。它们背向外,头朝里,背上积着厚厚一层雪。有时候站在外围的实在扛不住了,就会往圈子里面挤,但也有就这么被冻死的。没东西吃,雄企鹅只能靠消耗身体中的脂肪活下去。实在饿得不行了,它们就吃一口雪。”
富春想起那具雄企鹅干瘪的尸体,仿佛看到两个月前,它正垂着头凝视自己的肚子,在它的脚掌和腹部的育儿袋间,有一个小生命即将出生。
富春心想那一刻雄企鹅的情感会是多么复杂,生和死同时出现在它身上,在零下五十度的十级大风中,生命最终胜利了。
“后来呢?”上面问。
“小企鹅出生后,饿得只剩下一半体重的雄企鹅还会用分泌物喂小企鹅,很多雄企鹅就是这时候饿死的。”
“再后来呢?”
“出海捕鱼的雌企鹅回来了,它们找到雄企鹅,从嗉囊里吐出它们从海里抓来的鱼,一家企鹅就团聚了。但是有很多雌企鹅回来后,发现伴侣已经死了。也有很多奄奄一息的雄企鹅,最后没能盼到雌企鹅回来。
企鹅和鸳鸯挺像的,它们大多数一辈子只找一个伴侣,一个死了,另一个就孤独地活下去。”
“再后来呢?”
“再后来有一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小企鹅遇到一个混蛋,把它抓走了,还准备清蒸了它,阿弥陀佛。”
富春趴在床边上,探出头道:“如果不是我,它已经被贼鸥吃了。”
如意仰望着富春,粗声道:“如果不是我,它已经被你吃了。”
富春缩回脑袋叹息道:“清蒸企鹅,换了在国内,多少钱都买不到啊。”
“你个俗人,你说你除了钱,你还爱过什么?”下面拍床板道。
“你是说那种真正的,玩命的,完全不计后果的爱吗?”上面问。
“嗯。”
“只有看到钱的时候,我的内心才会充满这种爱。”上面坦白。
下面无语了。
上面探出脸,问:“你说,南极什么值钱?”
“陨石。”
“靠谱吗?”
“如果你运气好能捡到一块。”
“值多少?”
“很值钱,有些是无价之宝。”
“在哪能捡到陨石?”
“这得从冰川的流动说起。”如意来劲了。
上面打了个哈欠。
如意道:“当冰川流动遇到内陆山脉阻挡时,由于冰下地形的影响,冰被拦住后不断上升,表层的冰在大风的作用下直接升华消失,埋在冰里的陨石就慢慢露出来了。所以在阻挡冰流的山脉处最容易找到陨石。
如果在山脉附近,一片纯蓝色的冰面上有一块黑褐色的石头,那基本就是陨石了。”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夜深了,窗外阳光明媚。
苹果屋里,小胖惊恐地打量着四周,它看了看地上的鱼,没有动。
它缩起脖子,萌态憨憨,眯起眼睛,浑身微微颤抖着,一步都没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