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多年的忧郁症患者
在连续不断的求生、耻辱和剧痛中,她第一次没顾上忧郁
她想起了痛不欲生的翻山越岭
赤身裸体的接骨求生,羞愤难当的近乎失禁
和这些比起来,她小药盒里的氟西汀和帕罗西汀——那都不叫个事
如意醒过来时发现身上盖着被子。她太累了,腿痛得不行,恍惚间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看到富春坐在靠窗口的木板长凳上望着窗外。
如意撑起上半身,外面风停了,南极白昼特有的灿烂阳光从窗口洒进屋里。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双层木床的下铺,墙上铺着绿白相间的保温板,屋内温度似乎有十几度。回想之前的冰天雪地,现在这个小屋就像天堂。她感到有些热,掀开被子,茫然坐在床上。
富春转头望着她,他在笑。
“我们到小站了?”她问。
富春得意地点点头,是那种恨不得把“感激我吧”写在脸上的得意。
如意低头看自己的腿。
“你做什么的?”富春站起身,背起手,边来回走边问。
“高空物理。”如意答。
“什么意思?”富春问。
“我研究天上那些事。”如意的视线终于从断腿转移到了富春身上。
“你来南极干什么?”如意问。
“啊,那个……考察考察。”富春停下脚步,踌躇满志地望着窗外。
“考察什么?”
富春挠了挠头:“主要是地上的一些事。”
“你去前进站干吗?”
“合作!国际合作!”富春道。
“什么合作?”
“嗯……你听说过天长地久婚庆公司吗?”
“听说过,死贵。”
“嗯……我是天长地久的老板。”
如意看了看富春,眼前这个男人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皮肤黝黑,鼻子很挺,中等身材,偏瘦,结实,眼睛特别亮,眼神里有股野气。
“公司快上市了,我是为了路演时有题材,就来南极探探路,和老毛子谈谈南极婚礼的业务。”富春严肃道。
如意将信将疑问:“到南极结婚?谁愿意这么折腾?”
富春答:“有钱人。大把的。我们和前进站谈成了合作意向。
一百万一个不算贵吧,一对就是两百万。老毛子一听,对开展南极婚庆业务特别感兴趣。他们缺钱。”
如意望着窗外道:“可以在冰山上宣誓。”
富春站起身,像开董事会发言那般挥了一下手道:“再弄两只企鹅来做傧相,晚礼服也省了。得让前进站的站长做证婚人,这个可以谈嘛。
再派直升机从上古冰山上凿一块冰放在香槟里,让冰块里几万年前的气泡在酒杯里噼里啪啦地响,这杯酒才叫天长地久,怎么样?”
“可以再加五十万。”
“对!对!有道理!”
“一本万利。”
“冰块得单独收费。还有洞房。站上腾出来一间房专门用来做洞房容易吗?”
“前提是你能活着回去。”如意冷冷道。
“我们这不是活下来了吗?”富春得意道。
“你去看看还有多少罐头,然后掰着指头算算,我们还能活多少天。”
富春安静下来。
“没人知道我们在这,我们只能慢慢等死。”
如意冷冷望着窗外,由于疼痛,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在这个世界尽头的废弃小站里,和这个男人共处一室,如意感到有些害怕。她挪动了一下腿,立刻痛得惨叫一声。身上的冷汗加上刚才被子里捂出的热汗,一齐黏在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满脑子Aurora黎明女神的她有洁癖,想到这里无法洗澡,心里泛起一阵绝望。
“我可以出去找救援!”富春憋了一会儿,吼道。
“你去吧。”如意道。
富春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他缓缓坐下,低头思考起来。
他意识到从现在起他必须在生活上照顾这个女人。
“我得照顾你。”他叹了口气道。
如意捋了捋一头乱发。
“谈到照顾人,我只有两件事不会——”
如意擦去鼻尖上细密的汗珠。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富春道。
富春抬起头盯着如意看,看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先得把骨头接上,这么拖下去,你会死的。”
如意打了个冷战。她望着自己的腿,原本漂亮的身体变得残破了。
她是个完美主义者,看着这条外撇的左腿,心里又泛起一阵绝望。
她心里惊了一下,想起了那些药。她极力克制着内心正在恣意蔓延的绝望,这种绝望充满了冰冷、倦怠,以及刻骨的空虚感——她是个中度忧郁症患者。
“怎么接?”她强忍着内心的那股绝望问。
“先把骨头复位,用木板夹住,再用绳子绑牢。”富春道。
如意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不要犯病,因为药已经跟着飞机沉到海里去了。
富春搓了搓手,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犹豫道:“得先把裤子脱了。”
如意缓缓拉过刚刚掀开的被子。
富春发现如意神色不对,道:“没办法,顾不得这些了,你如果脱不下来,我帮你脱吧。”
此时正有两只贼鸥在屋外停歇,听到屋里传出一声尖锐而悠长的“滚”
后,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富春打开门站在屋外,大口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
“欧罗拉太难伺候,还是欧巴桑好。”他愤愤不平地想。
他从兜里摸出一根雪茄,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最终没舍得抽,又放回兜里。
他抬腕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世界依旧阳光明媚。
风停了,天地间又失去了声音,富春盯着来回游走在地平线上的太阳,对这个鬼地方恨之入骨。他走到对面的苹果屋里,顺利找到了四片木板和一根绳子。
他回到小屋里,关上门放下东西,搓着手来回踱步。
如意紧张地望着他。
富春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地板,郑重地问:“你是要面子还是要命?”
如意恶狠狠道:“我要面子!”
富春怒了,他抬起头,眼里冒火,盯着如意咬牙切齿道:“早知道你要面子不要命,老子干吗要背着你翻过那六座山?”
如意无语。
富春问:“如果我不给你这个面子呢?”
如意把被子掖紧,颤声道:“你别过来!我要打110了!”
富春从兜里掏出手机扔给如意,如意盯着没有信号的手机。
她颜面扫地。在这个世界尽头的小屋里,她没得选择,只有让这个俗人来脱她的裤子。她的心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她知道再不吃药,她就要崩溃了。
富春走近她道:“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得活下去。”
如意这才想起她穿的是一条蕾丝边的黑色内裤,有点半透明。她恨自己为什么不穿一条厚厚的平角裤,现在晚了。
富春干咳一声走近一步,伸出手。如意抬手阻止他道:“我自己脱。”
她掀开被子,把卫衣往上提了提,解开了冲锋裤的腰带。
富春轻轻放直她的双腿,如意痛得颤抖了一下。然后富春抓住她的裤脚,慢慢把裤子脱下。
有着保温内胆的冲锋裤里还有一条粉色的贴身棉毛裤,富春拉住裤脚往下扯,没想到带动了里面的内裤,如意立刻拉住自己滑落的内裤,富春听得动静一抬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春光隔着薄薄一层黑丝一览无余。
富春马上拉过被子盖住她的大腿根部,他的心怦怦跳,心想这种内裤穿了比没穿还要命。
如意羞愧难当,她望着自己的左腿,伸手抹去挂在腮帮子上的眼泪,别过头看向窗外。
富春眼前是一条严重水肿的腿,整条腿已经发紫。断裂处大约在膝盖上方,股骨三分之一处。好在断骨没有戳破皮肉造成皮外伤,细菌无法进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富春拿起木板就要绑,如意转过头道:“等一下。”
富春放下木板,擦去额头热汗,脱下卫衣,只穿了一件棉毛衫,电暖器调到了二十多度,此时小屋里已经很暖和了。
如意擦去额头上的冷汗道:“你得先把我的脚掰正,否则骨头和骨头对不上。”
富春点点头,轻轻握住如意向外撇的脚,逆时针转了一点,如意痛得惨叫了一声。富春又逆时针转了一点,可他手一放,脚掌又向外撇去。
满脸是泪的如意无助地望着他。
富春沉思了一会儿,打开登山包,从里面拿出一套自己的换洗衣裤,卷成一团顶住如意的脚掌侧面,再一点点掰正了如意的腿。他试了试木板的长短,四块木板分别上下左右在腿的四周夹紧,最后用绳子牢牢绑住。
上完夹板,富春轻轻扶着如意,让她头朝南脚朝北躺下。他轻轻将她上了夹板的左腿摆好,用卷成一团的衣服顶住左脚掌外侧,不让断腿外撇,然后为如意盖上了被子。
“得有些日子不能动了,现在只能躺着让骨头慢慢愈合。”富春道。
如意转过头看着墙壁,过了一会儿道:“这么接,长好了也会瘸的。”
富春黯然。
如意狠狠擦去眼泪道:“以后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变成个死瘸子。”
富春纠正道:“活瘸子。”
如意没有回答,脸冲着墙。
富春叹了口气,爬到上铺躺下,木床嘎吱嘎吱摇晃了几下,安静了。
富春闭上眼,刚想睡一会儿,就听到下铺如意轻轻拍床板的声音。
他探出头,只见如意仰着脸,无助地望着他。
“怎么啦?”
“没事。”
富春吁了口气重新躺好,正准备睡,又听到如意拍床板的声音,这下更用力了。
富春探出头:“又怎么啦?”
“那个……”如意脸涨得通红。
富春拍拍枕头重新躺下。
床板再次响起,轻轻拍了两下,富春没动,如意又用力拍了两下。
富春叹了口气,探出头问:“到底怎么啦?”
如意不动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富春觉得不对劲,他爬下床,站在如意身边。
如意怔怔望着他许久,嘀咕了一声,富春没听清,问:“什么?”
如意哇一声大哭出来,边哭边用力拍床板道:“我要上厕所!”
富春傻了,他从没想过还有这一出:欧罗拉女神要大小便。
窗外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子夜,那两只贼鸥飞回来,站在窗外嘀咕。
如意面如死灰,她的高傲,她的冰清玉洁,她的不食人间烟火瞬间灰飞烟灭。她终究是要拉屎撒尿的,她不是林黛玉,只活在书里葬花。
她是个大活人,只要是喘气的,玉环也好,飞燕也好,大家都得吃喝拉撒,都逃不出这个五浊恶世。
富春急道:“这……这怎么办?”
如意喘息急促起来,她想爬起来,富春赶忙按住她道:“别乱动,刚上的夹板。”
如意重重躺下,泪水滑下眼角。
富春沉默了,感受到了她的悲伤。他坐在床沿,认真想了一会儿。
“谁都不会知道的。”富春道。
如意急促地呼吸着,抬起泪眼望着富春。
“谁都不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保证。”富春郑重道。
如意闭上眼用力点点头。
富春从食品架下拿来一个盆,掀开被子,试图将盆塞到如意屁股下面,可如意试了几次都无法顶起自己的胯部,断骨处传来的巨大疼痛让她放弃了。
富春重新给如意盖上被子,思索起来。
他爬到上铺,将上铺的被褥铺在地上,然后掀开如意的被子,轻轻抱起她放在被褥上,再轻轻为她盖上被子。富春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尽量不接触如意的下半身。
富春掀开下铺的褥子,从登山包里拿出那把多功能瑞士军刀,拉开其中的一把小钢锯。床板是木头的,富春花了大约五分钟在床板上锯出一个不太大的洞,然后把那个盆放在洞下面。他收起锯子,从瑞士军刀里拉出一把剪刀,在褥子上剪出一个对准洞口的窟窿。
“求你了,快一些。”如意痛苦道。
富春俯下身,轻轻抱起如意,俩人的脸离得很近,都能闻到对方的气息。如意转过脸,富春抬起头,他把她重新放在床上,很仔细地放好她上了夹板的左腿,用一团衣物顶住她外撇的脚掌,然后为她盖好被子。
“我先出去一下。”富春道。
如意感激地点点头。
富春打开第一道门走到保温门斗里,再打开第二道门来到外面。
他望着落在窗外的那两只贼鸥,不由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燃气灶边有一瓶酱油,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红烧贼鸥的美景。
贼鸥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他吹着口哨,眼睛看着别处,没事人一样缓缓靠近,就在他准备奋力一扑时,贼鸥飞走了。
贼鸥昂昂昂叫着,那意思像是在说傻瓜傻瓜。
富春隔着窗口的玻璃望向屋内,发现如意正看着他,俩人目光相遇时,如意羞愧难当地转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富春回到屋里,装作没闻到那股气味,如意脸红得像烧炭一样。
富春拿着屎盆子跑出去,再拿着干净的盆跑回来,将盆放在老位置。
他从包里翻出自己的一件全棉汗衫,又跑了出去,在积雪融化的水坑里打湿了汗衫,绞干了,跑回屋里递给如意。
“擦擦吧。”他道。
如意接过汗衫,放入被子。富春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一条缝,清冽的南极风吹进屋来,气味一点点散去,清新的空气令困顿不堪的俩人为之一振。
“那什么……把裤衩脱了吧,要躺这么久,不干净的话万一生了褥疮就麻烦了。”
如意憋红了脸点点头,用尽力气把裤衩褪到双手能伸直的极限处。
富春走到床边,看着她求助的目光。他伸手入被,冰冷的手先是摸到了她的右腿,俩人都僵了一下,然后他摸到了裤衩,隔着被子慢慢将她的裤衩脱下,拿出被子扔在一边。
他重新站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大地。远处山脉起伏,近处白雪皑皑,纯净的风吹入他的鼻腔,使他清醒,令他冷静。
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如意从被窝里拿出那件擦过身体的汗衫。
“喂。”她叫他。
他转身走到床前接过汗衫,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那条蕾丝小裤衩出了门。
富春在融雪水坑里洗干净了汗衫和裤衩,又在苹果屋里拉起了一根晾衣绳。洗干净的汗衫和裤衩并排挂着,汗衫是白的,裤衩是黑的,苹果屋里顿时有了人气。他发现靠里的墙角放着一个长条形的黑色尼龙包,打开里面装着一套海钓的钓竿。
富春提着钓具回到屋里时,如意看上去是睡着了。
富春把钓具放在墙角,望着如意微微颤抖的睫毛,明白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假装睡着。
富春关上窗,拉起遮光窗帘,小屋里顿时黑了。他轻手轻脚脱了冲锋裤,不放心地把脱下的袜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把袜子扔得很远,轻轻爬上了床。双层小床嘎吱嘎吱摇了几下,然后安静了。
黑暗中如意睁开眼,望着自己上面的床板。
不一会儿,床板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噜声,富春累坏了。
如意感到伤处传来阵阵剧痛,她强忍着,蓦地想起这两天她都没有吃药。
作为一个多年的忧郁症患者,在连续不断的求生、耻辱和剧痛中,她第一次没顾上忧郁。她想起了痛不欲生的翻山越岭,赤身裸体的接骨求生,羞愤难当的近乎失禁。和这些比起来,她的忧郁症在伤痕累累的心里几乎没了位置。和这些比起来,她小药盒里的氟西汀和帕罗西汀——那都不叫个事。
黑暗中,她凝望着头顶上的床板,仿佛是在北极的寒风中,她站在仪器边,抬头凝望着那道美丽的极光。
“Aurora……”北极极夜的苍穹下,她呵出一口白气轻声呼唤。
那道紫色的极光静静出现在夜空中。
她张着嘴,静静站在原地,仰望着它。
“Aurora……”她默默对它倾诉着自己的愿望。
天空中,那道罕见的紫色极光静静闪耀着,四方一片寂静,白雪在黑暗的极夜中反射出深蓝色的微弱光芒。一切都那么美,如梦如幻,不可思议。
拉上窗帘的黑暗小屋里,如意睁大眼睛望着上面的一块床板。
“Aurora……”
床板上的呼噜声越来越响,伴随着富春的转身,整个床吱吱嘎嘎摇了几下。
黑暗中如意闭上了双眼。
富春那块陀飞轮金表放在不远处的桌上,时值格林尼治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