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雄
我准备给玲子写一篇诗评,却一直感到难以下笔。废名说过:今日新诗便是诗人想象的跳动,感觉的敏锐。我们每个写诗的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题材和风格,但翻开李晓玲的诗歌仔细阅读后,会看到里头夹杂着太多诸如宗教、哲学、科学和生活的因素。读的次数多了,才逐渐抓住她在字里行间跳动的规律,在这里,我可以笼统地概括为:她以激愤或柔弱的表达方式,坚持着一种我们称之为知识性的写作。有以上这几句话的铺垫,我可以试着解析她的这首《疾病中的火焰》。
我拿开手指花朵一触即发隐在水流深处那健康的色彩不再抵挡亚细亚的风尘我生病一树叶子撑起霜落的红伞诗歌不再歌唱诗人回到自己的牢房我看护它们总有一季的风破门而入和我的方向一同抵达归去来大风起兮云飞扬低眉信手的臣子手提金箭铜壶把山脉斩断栏杆斫碎字里的酒水饮干为你默默起舞在暗河星汉里采摘光芒堆积在你王者归来的路途心灯尽燃衣带不解泪珠不干我的手不再捻线穿针苇子的颜色月光的颜色枯骨的颜色都是我的掌上经纬的底色收割一次就会有精卫衔草而至像我白发三千的长调跌成深潭里不见哀伤的笑意为你披起三十三道彩虹我不再说话不再有丝毫疲惫臣子啊收起你的虚伪你假装的勇气让疾病侵入一次不要漂浮不要像无根之萍周而复始美化你的小水体住进细菌垃圾和恶臭之中那些病中的火焰它们微光如豆的纤细正在自我焚烧如我前世亲密无间的朋友和我相濡以沫如佛莲盛开在颜面比什么都美“我拿开手指花朵一触即发”。从一开始,她就以迅速而又安静的姿态,展示了一朵花开放或者枯萎的饱满形象。接着是“隐在水流深处”,呼应并揭示前面的“一触即发”是落花。
南唐李煜有句“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而作者呢?来不及思,就陷入“我生病一树的叶子撑起霜落的红伞”的境地,满树红叶,一个病人,于是:诗歌不再歌唱诗人回到自己的牢房。
我们知道,在传统里对诗、歌的区分是:诗以言志,歌以咏情。当诗歌不再歌唱,就剩下了言志。而对一个病中的诗人来说,她已无力言志了,她选择回到自己的牢房。这里的牢房,应是虚指,可以理解为一种无奈,病中孤独的无奈。
“我看护它们总有一季的风/破门而入和我的方向一同抵达”。她看护的是花朵、流水、风尘、红叶和自己的牢房,这一串的景物,和她一起,被酝酿了一个季节的狂风,破门而入,吹出好远。这是眩晕后跌倒的疼。但巧的是,跌落的思绪,正撞击了“归去来兮”,撞击了“大风起兮云飞扬”。一个是向往归隐,一个是处世立业,两者本身就是对矛盾,这两个典故在这里起了衬托,由跌落后身体的疼痛直接转到内心的烦乱。
接着,便有了一番延伸,“低眉信手的臣子手提金箭铜壶/把山脉斩断栏杆斫碎字里的酒水饮干/为你默默起舞在暗河星汉里采摘光芒”,以一系列的动作堆积起王者归来的路途,却在最后,用一句“心灯尽燃衣带不解泪珠不干”收笔。这也是刻意安排的矛盾,以豪放和婉约的直接交叉,回应思绪的乱。
个人认为,第三节是表达最清晰的,定位在“怨”里。“我的手不再捻线穿针”,为什么?因为“我”呆坐着。“苇子的颜色月光的颜色枯骨的颜色/都是我的掌上经纬的底色”,苍白或者昏黄,一个没有血色的女人,呆坐着。
“收割一次/就会有精卫衔草而至像我白发三千的/长调跌成深潭里不见哀伤的笑意/为你披起三十三道彩虹”。这里跟前面有个明显的转折,以精卫呕血而亡的典故,暗写切开一次没有血色的手掌,也会有热血涌出来。李白有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而这里也一样强烈地爆发成一串长调,直到跌入深潭。
读到这里,不免要问,深潭里怎么会有“不见哀伤的笑意”?又怎么“为你披起三十三道彩虹”?确实,我觉得她似乎想用跌落和披起两个强烈反差的动词产生连绵的震撼,并且以极其抽象且无多大关联的语句,间接叙述心头的乱:怨到最后似乎还有爱。
“我不再说话不再有丝毫疲惫”,这是建立在前面跌到低谷后再反弹的假设之上的。可以说,到这里,疾病中的火焰才开始真正的燃烧。
“臣子啊收起你的虚伪你假装的勇气/让疾病侵入一次不要漂浮不要/像无根之萍周而复始美化你的小水体/住进细菌垃圾和恶臭之中”,我倾向于将这里的臣子与上面低眉信手的臣子、手提金箭铜壶的臣子区分开来。读过张枣诗歌《镜中》的都还记得这样几句: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怯。低下头,回答着皇帝......手法如此相似,“皇帝”也好,“臣子”也好,都不是对身份的说明,都不具备它们表面的意义,而是一个男人在他深爱的女人面前是皇帝或者是臣子,这是一种隐喻的爱,这样的词,跟第二、三节的众多景物、典故一起加深了本诗的古典氛围。
在最后,她延续了对爱人的怨,并增加了谴责,以“让、不要、不要”的排比语气,让疾病经过一系列的漂流后“住进细菌垃圾和恶臭之中”。我想起闻一多的《死水》了,一种到极致的审丑。
正是有了这样的“欣赏”,才有后三句如此自然的直抒胸臆:那些病中的火焰它们微光如豆的纤细/正在自我焚烧如我前世亲密无间的朋友/和我相濡以沫如佛莲盛开在颜面比什么都美。
20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