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婶站在回廊下看了一会儿,见年轻人仍然在大树底下徘徊,于是抬脚轻轻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果盘。果盘里黄灿灿的芒果,又大又好看,体形细长,尾部肥胖,头部微小,看起来更像大象的牙齿。
福婶在凌西身后站住,开口叫道:“乔……”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好,有些莫名的尴尬。
刚好凌西转过身,看到那盘芒果,心里一暖:“福婶,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当然记得。”福婶眯着眼笑道,双手递上果盘:“尝一尝当季的芒果吧,当季的新鲜、皮薄、肉厚,味道还不错。”
凌西伸手挑了一个,轻轻剥了皮,送进嘴里,慢慢品味,点点头:“真的很鲜美。”
“乔先生……”
“叫我凌先生吧。”
福婶眼神闪烁:“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况且乔家老爷夫人都过世多年,有空多回来走动走动,俗话说,落叶总要归根。”
凌西笑而不答,又吃了几口芒果,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刚才你还说当季的水果最甜,我何必非要做乔家的反季节水果呢?”
福婶微微叹了一口气:“那您这次……”
凌西突然想到了苏男,于是欠了欠身:“福婶,失陪一下,我得去打个电话。”他大步流星地回到卧室,拿起床头柜上的古董电话机,播出那串熟悉的号码,传来的却是一句冰冷的语音报读:“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36 分手
屋内漆黑一片,苏男坐在落地玻璃前看着外面,一动不动。
脚底下的那条宽阔马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后来,人变得越来越少,车子也呼啸而过,只有大广告牌的霓虹灯光偶尔投射进来,一明一灭。再后来,人走了,车没了,霓虹灯也关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排路灯惨绿绿地照着路面。现在,天地万物一片寂静,远处的地平线慢慢出现一丝光亮,薄雾弥漫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苏男这才醒悟,原来自己坐了整整一夜。
她缓缓站起身,刚走两步,站不稳又歪倒在沙发上,一股刺痛从脚尖漫延到心口。她伸出双手轻轻揉了揉脚关节,渐渐地,那股疼痛感得到缓解,再次站起来时,已能健步行走。
看,这就是生活。
苏男自嘲地笑了笑,原来真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比如疼痛的脚、受伤的心、刻骨的爱。
原本以为自己会崩溃,没想到,仍然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儿看一整夜的风景,可见这段感情在自己心里不过如此。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在凌西说出那句“我叫乔子西”时,两人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
想清楚这一点,苏男知道怎么办了。
她用了短短半小时做了三件事:首先打开电脑,给木志明写了一封请假邮件;第二件事是打开手机给安啸打了一个电话;第三件事就是上网给自己订了一张机票。
三件事做完之后,苏男转身进了洗手间,打开洗澡水,又倒了一盒牛奶,慢慢脱下穿了一天一宿的衣服,看着自己光滑细腻的肌肤沉浸在浴缸里,然后看着水漫过腰身、胸部、颈部、嘴唇、鼻子、眉毛,直至头顶。
苏男在水里足足憋了几分钟,直到满脸通红,肺部疼痛,才猛地跃出水面,大口喘气,把残留的那点不舍也清洗得干干净净。先学会对自己狠心,才能学会对别人狠心。看着镜中那双清明的眼睛,苏男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换过一身休闲衣服,简单整理了一下旅行箱,带着宽边墨镜和大帽子,她毫无留恋地走出了家门。上了出租车,苏男给凌西发了一条短信,然后关机掏出卡片,扬手朝风中一扔,很快没了踪影。
凌西昨晚睡得很晚,不知是因为苏男,还是这张床的缘故,老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爬起来看了好一会儿书,直到倦得不行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已是阳光高照,云淡风轻。凌西掀被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手机,打开一看,竟然有苏男发来的短信,心里很是欢喜,迫不及待地点击查看,却当场傻了。满目惊异,面色沉静如水,却隐含着阵阵的悸动,好似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们分手吧!”
凌西再次低头看着这五个字,心口已突突地跳动,气息凝滞,浑身绷紧,手轻微地颤抖。下意识只有一个动作,回拨过去,再次听到昨晚那个冰冷的语音报读:“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凌西一下子慌了,浑身发软地瘫坐在床沿。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苏男不是一个心血来潮骄纵任性的女孩,相反,她是一个非常明理而且克制的人,应该说她做事比一般人更理智和决断。突然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样想来,凌西已能稳住情绪,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症结。
他拉开桌前的凳子坐下,开始细细回想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从机场到乔家别墅,苏男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面部表情,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一点一滴,慢慢还原、拼凑。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得出了结论,问题出在乔邃身上。
几乎没有思索,他已掏出手机拨了出去,手机接通,但没人听电话。再拨一遍,仍然没有接听。拨第三遍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透着十二分的不耐烦:“谁?”
“凌西。”
“子西,你干吗?”乔邃在电话那头抱怨:“我正在倒时差,刚睡下。”
“我有事问你。”
“有事等我睡醒再说,好不好?”
“不准睡!”凌西的声音有点急。
乔邃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不免来了气:“即使天大的事,也得等老子睡醒再说。”说完不管不顾地挂了电话,拆了电池,蒙上被子,倒头睡去。蒙眬中,他又被电话吵醒。乔邃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真是活见鬼了,手机不是明明卸了电池,怎么可能还叫得这么欢。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四周打量了一下,才发现是桌上的另一部私人手机。
乔邃猛地清醒,掀开棉被,跳到地上,拿起手机,冷声问道:“什么事?”
“乔董,”电话那头传来鸭舌帽急急的声音:“苏男突然拿着行李出门,我们兄弟跟着她到了机场,接下来怎么办,她走,还是让她留?”
乔邃沉思片刻,命令道:“派两个人跟她上飞机,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
“任何情况,随时给我汇报。”
“好。”
经过这一闹,也没了睡意,乔邃又拿起之前的那部手机装上电池,给凌西打了过去:“有什么吩咐,小叔?”
对方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你早就认识苏男?”
乔邃暗暗惊讶凌西的聪明,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看出端倪。他不禁想起母亲张亚萌生前对他俩的评价,乔家最有野心的人是乔邃,最聪明的人却是乔子西。就是因为这句话,让他耿耿于怀了好长一段时间。
凌西等了半刻,不见回答,追问道:“怎么不说话?”
“确实见过两次,昨天见她有意隐瞒,我也不好点破。”
“你跟她有过节?”
“怎么可能,她跟我女朋友关系很好。”乔邃辩解道:“发生什么事了?”
“苏男要跟我分手。”
“为什么?”乔邃一边故作惊讶,一边暗赞这个女人的速度。
昨天机场见面之后,他就断定这一幕会发生,只是比他想象中快了不少。
凌西的声音低沉,甚至带点警告:“理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乔邃沉默了。
“告诉我理由!”
“她……没告诉你?”
“她失踪了。”
联想到刚才下属的汇报,这回连乔邃都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做得够狠够绝。就冲着这股当机立断、快刀崭乱麻的气度,也配跟自己叫板。“好吧,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乔邃决定实话实说:“苏男有可能也是乔家的一分子,我们都流着相同的血液。”
“这不可能。”凌西断然否定。
“真没骗你,我怀疑她回国就是为了追查此事。”
“我说了这不可能。”凌西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再加上刚才乔邃甩他电话,心里早就有怨气,忍不住讥讽道:“你以为人人都觊觎乔家的财产?人人都来跟你争夺乔氏的控制权?”
这是两人心中最深的鸿沟,平时轻易不会触碰。
凌西说完也有点后悔,在与乔家元老那一战中,两人好不容易积累下来这点亲情,他不想在自己冲动之下毁于一旦,于是改口道:“抱歉,无心的。我有点急了。”
乔邃对于凌西的真实流露,倒没有放在心上。
男人对于金钱和权力的热爱是天生的,真正看淡的人,要么得不到,要么成了佛。
凌西虽然是乔家最聪明的男人,却不适合坐在乔邃这个位置上,因为他有两大弱点:优柔寡断,且缺乏斗志。无论是做一个家族的当家人,还是一个财团的老板,无疑这两个弱点都是致命的。相反,乔邃在这方面反而比他出色,有冲劲,够胆量,能杀伐决断。
“没事,能理解。”乔邃语气平淡,一语带过:“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苏男是孤儿出身,从小被父母抛弃在医院门口,在孤儿院待了好几年,直到被人收养带到加拿大。她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乔家,怎么可能跟乔家有瓜葛?”
对方言辞灼灼,不像在说谎,乔邃皱了皱眉:“那她为什么要跟你分手?”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凌西负气答道。
“除了我刚才说的这个理由,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跟你分手?”
“你难道不晓得你妈的手段?苏男如果真是你的妹妹,你妈能不知道这回事?她能让这个女孩健康长大?”
凌西一连串的质问,让乔邃哑口无言,也在瞬间点醒了他。确实,父亲荒唐这么多年,拥有许多情人,没有一个女人能逃过母亲张亚萌的耳目,她怎么可能会让这个孩子出生,并且有滋有润地活到今天?
乔邃思路有点乱,无数个怀疑在他脑袋里打转,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对方:“我打电话问问莉莉,平时她们俩走得比较近,你也打电话问问她平时接触的人。找到她的人是当务之急,我们现在胡乱猜疑也不是办法,如果有消息随时联系。”
挂了电话,乔邃点了一根烟,猛烈地吸了几口,看着半空中的一个又一个烟圈,陷入了沉思。在他幽邃的眸子里,流动着一种让人费解的情绪。如果苏男真如凌西所说,是孤女出身,从小被抛弃,最后还流落到孤儿院,那她肯定不是自己的亲妹妹。想到这里,不知怎么,乔邃心里某种压抑的情绪似乎得到了释放,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
37 说客
安啸知道凌西会找上门来,他在等他。
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每一件都超出意料,让人手足无措。
两人合计的如玉山庄第二次行动失败,还不知道怎么给陈归尘交代;凌西毫无征兆地突然回国,让苏男措手不及,两人正合计如何让他早点离开,没曾想在机场又被仇人乔邃撞上;还没缓过神来,又来一个晴天霹雳,凌西竟然是乔家人,还是乔邃的小叔。
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不幸的事都撞在了一起。
安啸大清早接到苏男的电话,听出一身冷汗,心脏像在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落不了地。偏偏苏男在电话那头还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在念新闻稿,语气没有任何波澜。那一刻,他突然很同情她。一个大男人,如他这样都觉得心力交瘁、疲于奔命,更何况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无依无靠,只身对付两个最难缠的敌人;本以为后方有个坚强的臂膀可以依靠,哪知男友突然也变成了敌营中的一员,这种打击不是常人能承受的,这是心灵的极度煎熬和折磨。
苏男希望通过他的嘴,让凌西知难而退,自愿放弃这段感情。
安啸本想拒绝,可是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再者干这种事情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最容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但是当苏男悠悠地说了一句“如今我能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了”,安啸脑门一热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约在一间咖啡厅见面。
中国这几年,咖啡厅越来越像大排档,人多嘴杂,瞎热闹,完全没有了以前高雅幽静的氛围,反倒茶馆更适合谈事。考虑到凌西从小在加拿大长大,可能不习惯中国喝茶的方式,想想还是照顾对方的喜好,就约在这么一个地方。安啸环顾了一下四周,人不多,倒显得比较安静,看样子时间选得对,错开了高峰期。
没等多久凌西就到了,安啸顺势低头看了看表,提前了五分钟。
“嗨,又见面了。”安啸站起来热情打招呼。
凌西送上一拳,半真半假地道:“你小子不地道,有事瞒我。”
“兄弟有错,今天认罚,”安啸也做好了心理准备,递上清单:“想喝点什么,点吧。”
“随便,你看着办。”
安啸很快招来服务员,点好咖啡,递过来一包烟。
凌西皱了皱眉:“能抽吗?听说国内公众场合也戒烟了。”
“抽吧,罚款算我的。”见对方依然不动,十足的绅士,安啸只好招认,眨了眨眼:“问过了,这是吸烟区,没事。”
“你啊,老是玩这种小聪明。”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互相点烟,吞云吐雾。过了好一会儿,安啸见凌西仍然专心吸着烟,就是不开口询问,于是心里纳闷得很,自己忍不住了:“你问吧。”
“苏男在哪儿?”
“我不知道,”见凌西闪过一阵厉色,安啸连忙解释道:“不过她说要出去散散心,很快会回来。”
“她为什么跟我分手?”
安啸沉默了,低头抽了一口烟:“你不该瞒她。”
“这么说,还是跟乔家有关?”
安啸点点头:“她这次回来,就是冲着乔家来的。”
凌西很惊讶:“她真是乔家的私生女?”
“当然不是,你听谁说的?”
凌西吊在半空中的心脏终于落了地,脸色也缓和下来:“具体什么情况?”
“她好像跟乔家有很深的仇恨,”安啸想了想,斟酌道:“不过我只是她的私人侦探,真正的内幕如果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见凌西神情痛楚,嘴紧抿着,一声不吭,他只得继续说道:“你们俩也真是的,你隐瞒自己的身世,她隐瞒自己的仇恨,这都什么事啊……”
这话说到了凌西的痛处,他神情沮丧,耷拉着脑袋,一句不吭。见他无意说话,安啸舔了舔嘴唇:“哥们儿,你这事不好处理。你是乔邃的亲小叔,竟然还有年龄差不多的叔侄,难怪让人吃惊,不仅苏男没想到,我都感到意外。对了,你们俩到底谁大?不会是你侄儿比你还大吧?”
“我比他大两岁。”
“噢,幸好,”安啸呼出一口气:“否则真是毁三观啊,你说乔家老太爷怎么想的,你妈那么年轻,怎么就……”
“你到底想说什么?”凌西呵斥道。
安啸愣了,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哪有当着面说人家爸妈的不是的:“抱歉,抱歉!我想说的是你和苏男的处境。你的身份摆在这儿,这是没办法的事。而苏男的复仇,估计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这是不可调解的矛盾。手心手背都是肉,帮哪一方,心里都觉得愧对另一方。如果不帮任何一方,估计全都得罪了。苏男之所以提出分手,其实也是替你着想,否则你夹在中间,多难受。”
凌西突然伸手把香烟狠狠摁在盒子里,又来回扭了扭,直到火星沫子都熄灭了,这才抬起头,眼带不屑,冷冷地道:“你收了谁的钱,来这儿当说客?”
安啸惊讶地看着对方,一时无言以对。
凌西目光直直地射过来,若有所思:“苏男让你这么说的?”
不知怎么回事,安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凌西脸色一变,俊秀的眼睛略显黯淡,脸上带着隐隐的怒气:“想分手可以,让她自己来跟我谈。”说完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的另一端。
蓝色荧幕前,乔邃一边喝着香槟一边看下属发来的照片,很大很清晰,角度也不错。不知是因为抓拍技术好,还是相机的原因,照片里的女人或微笑,或沉思,或蹙眉,或茫然,神态各异又风情万种,这个女人就是苏男。
乔邃突然伸手一推,转椅立即往后滑行一段距离,手里的酒平平稳稳,一滴未洒。他似乎对自己的技巧颇为满意,咧嘴笑了笑,仰头小饮一口,含在嘴里,回味一番,慢慢咽下去,味道好极了。再回头看着电脑里那张放大的嫣然巧笑的容颜,脑海里却像电影回放般历历在目。
别墅里,黑衣黑裤风华绝代,眼神皎洁又孤寂。
电梯里,低头垂目,无视无数眼光,如老僧入定般波澜不惊。
机场里,依偎在凌西怀里艳若桃李,娇笑轻语,顾盼生辉。